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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安娜知道的,卡列宁不是那种连衣服都不知道怎么收拾的人,相反,也许这世界上再也没人向他一样能把衣服叠得那么细致认真了。
卡列宁的手指比起普通男人更加白皙,因为瘦削的缘故,手指看上去十分修长,没有突出的指骨,一枚蓝宝石的戒指似乎是这名公务员先生唯一的饰品了,而安娜手指上套的是一枚红宝石的。
戒指的含义,大概连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
安娜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戴上这个东西。
一开始她觉得这就是强加给她的,看了让人快乐又生气。
快乐的是她毕竟没死,衣食无忧,不需要成为任人呵斥的仆人或打杂女工,生气的是她被和一个男人绑在一起,在这样的时代。但不管怎么说,也许她到底是幸运的,那天晚上,当这个男人又回来的时候,她的确是感动的。
“现在你是否可以说了?”
卡列宁把叠好的衣服放在一边,倒也不显得生气。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男人的脾气出奇得好。
“我,”安娜停下了抚摸戒指的动作,然后开口,“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
“是的。”
卡列宁的坚持令安娜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回答:“你不认为女人的地位太过低下了吗?亚历克塞。”
“无论是有钱还是没钱的女人,她们其实都没什么权利。就像是,如果我要求跟你离婚,那么,我们两个都会受到波及,你和我的名誉都会受损,就算这事情一开始根本与旁人无关。我们的儿子谢廖沙,他以后若是想要在这个圈子里立足,将会非常困难。”安娜缓慢地说道。
“一个女人付出的远比男人多,但无论是财富还是地位,就像是藤蔓,离开了男人或者大树,就像是一文不值一样。”
“安娜。”卡列宁出声。
“别担心,我可没有激动。”安娜笑了一下,“我想,认真地说,男人和女人关于权利和平等的问题在前面的一百年或者后面的一百年都没什么太大变化的。”
她拢了拢头发:“你瞧,也许现在你正在心底嘲笑或,或者不赞同我,毕竟,我可是在帮一大群女人说话,顺便贬低了一下男人们。”
卡列宁看了看她,然后说:“并没有。”
安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向对方。
卡列宁双手交握,双眉微蹙,道:“我向来认为女性的权利和义务在本质上,同男性是没有区别的。一个文明先进的国家,多数体现在男人们对女士的尊重上。”
“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你的意思是,若有可能,你完全支持这些?”安娜问。
“实际上,我是不愿意做出这种程度的,但你若是问我真实的想法,是的,安娜。别向任何人说明,那会让我陷入不利的地步。”
“那,”安娜眨了眨眼睛,“你可得讨好我。”
“讨好?”卡列宁皱眉,然后责怪道,“我以为听从你的请求,折叠衣服已经是了。”
“自然没那么简单。”
“恕我不会同意的,安娜,事情可一可二不可三。”
“那我得询问一下别人了,例如,渥伦斯基伯爵,我想他会赞成我的。”安娜慢悠悠的说。
“若你那样想了,我认为是十分不体面的。”卡列宁停顿了一下,尽管他明白妻子说这句话无非是句玩笑,并无实际意义,但他还是要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
“渥伦斯基伯爵的事情不该继续困扰在我们夫妻之间,我想你会同意不再提及这件事情的,对吗?”
“哦,那就不提了。”安娜愉快地答应。
“顺便问一下,亚历克塞,你是故意帮助渥伦斯基伯爵的母亲的吧,好让他欠你一个人情。”
“我是一名政府官员,结交所有可能帮助我的人是最为正确的。”
“包括成为帮助了他母亲的恩人。”安娜笑了一下,卡列宁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
“政府官员的本能,好的,我知道了。”安娜说。
“记住我说的,别让我们陷入不体面的情况。”卡列宁说。然后又沉吟了一下,道,“也别再把自己卷入任何事情中。”
“那除非你把我关在家里了。”
“给我你的承诺,安娜,别让我担心……”
担心二字刚出口,卡列宁嘴角边就被印上了一个亲吻。
“我尽量。”安娜离开男人的身边,微笑道,“上一次我承诺会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一次给出一半的承诺。”
“你……”卡列宁有些困惑。
“你瞧,多奇怪。你每次说担心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真是个好人。”安娜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这跟她实在太不相像了。
在这之前,她分明是对于这种感情十分抗拒的,而现在,依然如此。可她又明白,在这个聪明的男人面前,要真的完全掩藏自己的想法并不容易,所以,真话和假话各一半,到最后,不知是她导演了她自己,还是演成了她自己。
卡列宁抬起了手,搂着安娜的腰部,加深了那个亲吻。
不知为何,虽是亲吻,但卡列宁心底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怀疑,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向来是不愿意在婚姻中成为那种会去怀疑妻子的丈夫。
怀疑是不道德,信赖才是最基本的。
卡列宁那样劝服自己。
晚餐的气氛有些凝重,但不算太糟。
在安娜的带动下,孩子们玩得十分快乐,陶丽和安娜的对话中还带了一点笑脸,但只要斯基华一张嘴,气氛就会冷场了。
到结束的时候,斯基华终于忍受不住了,他把卡列宁拉去了酒馆。
“妈妈,爸爸出门了。”格里沙快速地告诉陶丽,后者佯作没听见,到最后像是有点烦了,她恨恨地说,“随他去!”
格里沙缩了缩脖子,他觉得母亲现在就像是一只喷火龙一样,有些可怕,他又跑到谢廖沙那里去,平时他总是跑到塔尼雅那儿去,但这会儿他有了新玩伴了。
“我听说我爸爸跟维尼莎老师在一起了,但我不相信。”格里沙跟谢廖沙说,他的小胖手扭着,嘟囔着,“爸爸不应该和妈妈在一起吗?”
谢廖沙比格里沙大,他知道这种事大概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直白地说出来,而是安慰格里沙。
“是的,格里沙,爸爸和妈妈才是一对,因为有爸爸和妈妈才会有你。”
格里沙点点头,满意地笑了笑,露出了还缺了一颗牙齿的小嘴巴。
稍晚的时候,安娜正给谢廖沙擦头发。
谢廖沙坐在小凳子上,然后把格里沙跟他说的都告诉了安娜,最后还说:“我撒谎了,但我觉得格里沙不会想知道的。”
“这是善意的谎言,还是你觉得告诉他真相,然后听到他哭比较好?”
“我不想这样。”谢廖沙软软地叹了口气,然后抓着安娜的手,偏头问:“我不会失去你们的,对吗?”
“你的小脑袋里面想了太多的事情了,扭扭怪,现在你需要上床睡觉了。”安娜收好毛巾,觉得才七岁的孩子想得也未必有点多了。
安娜去盥洗室挂毛巾的时候,谢廖沙抱着她的手臂,把她惊得抖了一下。
“我不会失去您或者父亲是吗?”
安娜继续去挂毛巾,只是动作慢了一些,然后她低头,看到那双大大的,和他父亲一样瞳色的眼睛,最后说:“你会有我的承诺。”
谢廖沙满意地松开了手。
“我今晚能跟您还有父亲睡吗?”谢廖沙弯弯眼睛问。
“如果我说不呢?”安娜说,然后□□了一下谢廖沙像棉花糖一样软乎乎的脸蛋,后者嘟着嘴巴。
“请……不……鸟……”
“告诉我你有把作业完成好,我就答应你。”安娜松开手。
谢廖沙脸颊红红的,然后点点头,“我都做完了,塔尼雅帮我检查了。”
“那就可以。”
谢廖沙欢呼了一声,穿着白色睡裙的他很快钻进了被子里面,在家里他可不被允许那样做,但这是在外面,他需要母亲的陪伴。
在谢廖沙催促安娜也上床的时候,卡列宁回来了,斯基华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管家通知了陶丽,后者让管家和男仆们把斯基华随便扔到了一间客房里。不过最后,陶丽还是去那里陪着她的丈夫了,尽管她宣称她只是不想看到孩子们的父亲死于呕吐物窒息。
“父亲你喝酒了。”谢廖沙皱了皱鼻子,他不喜欢酒的味道。
“比起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更想知道为何你不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谢廖沙。”卡列宁站在床沿边上说道。
“妈妈同意我睡在这里。”谢廖沙笑了起来。
“我可以睡在中间,我很小,不会占很大的地方的。”谢廖沙躺下来很快地说道。
卡列宁望着那位已经打定主意要睡在这里的儿子,然后又看向了自己的妻子,略微带了点责怪的眼神,而后者只是眨了下眼睛。
“我建议你去洗个澡,亚历克塞。”安娜说。
卡列宁又站了一会儿,谢廖沙正在床上打滚,最后他没忍住制止了对方。
“谢廖沙,别得意忘形了。”
谢廖沙停止滚动,端正的躺好,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只露出两只圆圆的大眼睛。
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卡列宁去盥洗室洗漱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谢廖沙已经黏到了妻子的身边。
“我想听故事,妈妈。”谢廖沙眨巴眨巴了眼睛要求道。
“我也想听。”安娜说,然后看向卡列宁。
卡列宁平静地说道:“我并非擅长这个。”
“我今天很乖。”谢廖沙用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说。
安娜说:“谢廖沙应该得到奖励,我认为奖励对激发一个孩子是很有效的。”
卡列宁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也许达丽雅·亚历山德罗维纳会有合适的故事书。”说完,他就暂时出去了。
当陶丽听到卡列宁的来意后,她笑了一下:“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会给孩子念故事的父亲,亚历克塞·亚历山德罗维奇。”
“诚实地来说,我自己也并未想过这一点。”卡列宁说。
陶丽带卡列宁去书房,然后她挑选了一本书。
“这是格里沙最喜欢的一本故事书。”
“你是个好母亲,达丽雅·亚历山德罗维纳。”
陶丽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惜不是一个好女人。”
“请别怀疑这一点。斯基华的愚蠢和错误不该成为你评断自己的标准,没有人可以苛责一位深爱孩子的母亲。”卡列宁平静地说。
“我真没想到你是跟我说这话的人。”陶丽擦拭了一下眼泪,“无论是你还是安娜,多好呀,你们都比那个可恶的人要好呀!”
“我并非一个好人,我同你说这些,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我的妻子。她同情你的处境,而且,极端的想要你振作起来,若你成为一位坚强的女性,她会比谁都高兴。”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虽然没什么太大音调的起伏,但陶丽完全能感受到他对妻子的保护。
“我真嫉妒呀,亚历克塞·亚历山德罗维奇,安娜多好呀,她多幸运呀。既不是斯基华的妻子,反而是她的妹妹,她又是你的妻子,谢廖沙还那么懂事听话。”陶丽用一种带着羡慕的口吻说着。
“你无需羡慕别人,达丽雅·亚历山德罗维纳,这世界上总有你能做到,而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例如什么呢?”陶丽用一种有些凄凉的,并不信任的语气问道。
卡列宁想了想,然后说:“例如你做甜饼的手艺。”
陶丽有些吃惊的看着卡列宁,然后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玩笑。她笑了起来,但并非是被那个玩笑逗笑的,而是被卡列宁这个人。
“我之前从未发现您还是一个有些幽默的人。”
“我之前也不习惯向别人透露这一点。”
“因为安娜是吗?”
卡列宁没肯定也没否定。
陶丽微笑着说:“你真爱她,不是吗?”
“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爱她,不是吗?”卡列宁反问。
陶丽摇摇头,用一种有些可惜的语气说:“你要是总这样告诉安娜,那她就太可怜了。”
卡列宁拧了下眉毛,有些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