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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川阁下,忽闻得脚步声,邓林三人忙停止了对话,邓林更复挺身敛容,以敬候来人。
不多时,一位身着白衫的俊雅少年出现在了三人的眼前。
这位少年,昂藏七尺,神采英拔,眉清目朗,唇朱齿皓,面如冠玉,皎若玉树,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确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白玉郎。
“难怪千金堂前会有那么多花痴为之神魂颠倒而无法自拔!”邓林在心中默叹道。
“真是不见高山,不显平地啊,这作郎中的竟有如此一副好皮相,和某人真是天差地别啊!”
小缃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翩翩公子,祁穆飞惊艳的外表和温润的气度让她眼前一亮。
若说此玉唯一的瑕疵便是他那好似被刀斧琢磨得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染上了一丝风尘之色,让他略显憔悴。那多情犹似无情的眼睛里隐隐透出与之年纪并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
他,就是姑苏五门之一的祁七爷?杏娘诧异地注视着这个比邓林大不了多少年岁的年轻人,不禁对邓林之前曾提到过的那些传说产生了怀疑。
祁穆飞的容貌比他的称呼要年轻得多,比杏娘预想的更是年轻得多得多。
他身上着一件月白色暗纹直?,右前襟处有一枚金银相错色的镂刻缠枝忍冬内错攒心梅花形状的胸针,胸针下垂一根金丝线,连着一个减金细圆筒,筒下结一月白珍珠。
看似与寻常公子们使用的挑牙筒和消息筒极为相似,只是一般公子哥儿都是掩藏在衣袖间或悬挂在腰间。杏娘初见,并不太在意,只道那是一寻常的装饰物而已。
祁穆飞进来时,玉川阁阁主竹茹也随其后再次露面,其左手的手臂上多了一件大氅。
大氅简素而质薄,作为御寒之物,它显得过于俭朴了些。
二人晤面,竹茹先为双方做了介绍。
“邓兄亲自登门,在下有失远迎,真是失敬。还劳邓兄久等,多有怠慢,实在抱歉!还望邓兄见谅!”祁穆飞拱手致歉道。
邓林忙不迭拱手还礼,道:“哪里哪里,是在下这个不速之客来得冒昧,还劳黄管家和竹茹阁主细心款待,真是多有打扰。”
二人简单寒暄一番,然后分宾主次第落座。初次见面,两人似乎都有些拘谨。
竹茹依次奉茶,杏娘瞧见竹茹在祁穆飞身边也摆了几样小点心,与之前女使为邓林奉上的茶点差不多,只把其中的杏仁酥换成了桃花酥。
“邓兄,不必拘礼。四海之内皆兄弟,况且令尊与家父也是世交,你我二人就不必多礼了。我虚长你几岁,咱们俩就以兄弟相称吧。”祁穆飞道。
祁穆飞声名显赫家境殷实,与穷困潦倒的邓林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然而他一开口就与邓林称兄道弟,这对人微言轻茕茕孑立的邓林而言,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本来远在天边的人,现在却近在眼前,邓林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
只是祁穆飞的语气有些冷淡。也许是刚从医馆回来之故,他说话的语气里还残留着一位坐馆大夫对待病人的寻常态度:淡而不冷,近而不亲。
“客随主便,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邓林欣喜地展露着笑颜。
祁穆飞也淡淡地于嘴角浮出一丝笑容。笑容短促而生疏,没等邓林感受到,就十分克制地收敛了起来。
这一段稀松平常的开场白看似热情却无一点烟火气息,无甚惊喜,也无甚波澜。
小缃看着二人说话客气却不亲热,目光闪烁而不自然,就知晓二人的交情比那君子之交还要平淡。
交情如此生分,竟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帮我家娘子?真是可笑。眼下还要我们陪着你一起丢人,真是可恶。小缃在心底暗暗地嘀咕道,一丝不屑兼不满的神色于她的眼底倏然掠过。
而坐于三人对面的祁穆飞则敏锐而意外地捕捉到了这一丝“主仆”间的嫌隙。
“说来惭愧,令尊过世的时候,祁家未能尽一份心意,实在是愚兄的过失。今日贤弟不咎既往,还亲自登门,惠然肯来,实在是愚兄之幸,也是祁家无上之光宠。”在略显尴尬的短暂空白之后,祁穆飞开口道。
邓林一早便想到祁穆飞会提及自己父亲去世的事情,心中也早想好了应对之词。
“祁兄,切不可这么说。家父去世前,叮嘱过我,一切丧仪从简,不必惊动江湖上的知交好友,是而家父一朝离去,小弟也只能谨遵父亲遗训,未有向祁家赴告。诚怪不得祁兄。”
想到自己父亲惨淡而凄凉的丧仪,邓林心中不免酸楚。
他紧紧地抿了一下嘴唇,稍稍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况且——家父去世时,祁兄也正居忧,焉能为了家父的丧礼而外出奔波呢?”
“多谢贤弟怜恤之意,家父与令尊先后驾鹤西去,留下你我二人形影相吊,这其中的悲恸哀思,非常人所能体会。”提到两位已故的父亲,祁穆飞的脸上忽地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情。
矜悯之余,祁穆飞对邓林目前的处境莫不惋惜地发出了一声嗟叹:“这些年着实辛苦了贤弟。不过贤弟宅心仁厚,游医四海,悬壶济世,不负邓氏先人‘赛卢医’之名。”
邓林的曾祖父曾有“赛卢医”之美誉,春秋战国时期,“卢医”扁鹊因其炉火纯青的医术而被世人称为“神医”,而邓林的曾祖父当年也被时人奉为“赛卢医”。
虽不乏时人言过其实的追捧推戴之意,但其精湛奇妙的医术和脍炙人口的医案,至今为杏林中人所津津乐道。
思及于此,邓林不禁心有戚戚焉,一种自豪与羞惭相交织的情感渐渐地爬上了他那两道疏眉。
“祁兄,这是羞煞小弟了。”邓林讪讪一笑道,“常言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小弟从小随着家父云游四海,只知道游山玩水、吊古访幽、探奇揽胜,对家传的这点医术甚为荒疏。”
“到如今,家父舍我而去,小弟更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实在愧对邓家列祖列宗!这‘赛卢医’之名——”说着,邓林的喉咙忽然哽噎了起来,他啜了一口茶,然后摇头道,“哎!不提也罢!”
对于这个承载了邓家数辈人心血与荣耀的称呼,邓林自知无法承受其重也自知无法重现其光彩,但他对它的情感无疑是深沉而复杂的,他不沉迷,也不执着。
因为过去的荣光已经过去,无法再闪耀,所以无谓的坚守,只会让他更加狼狈,更加困窘。
但不管怎样,这个称呼,依旧是他内心独立而珍贵的尊严。
“还是祁兄有本事,身怀济世之道,传承祁家百年医术,橘井泉香,杏林春暖。”茶水之甘润让邓林的喉咙很快顺畅了下来,他带着半是激赏半是恭维的语气向祁穆飞说道。
“贤弟,怎可如此妄自菲薄!”祁穆飞的神色颇为严肃,似乎还有些生气邓林如此轻看自己。
当邓林愕然地把头抬起来后,他又以一种钦佩而赞赏的口吻道,“邓贤弟在秀州、严州两次救人起死回生,早已传遍天下,名噪杏林了。”
邓林没想到祁穆飞会提起自己昔年的两桩旧事来,一桩他救了一身两命的孕妇,另一桩他救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少爷。
这两次救人,均为邓林亲手施治,不啻为邓林平生最得意的两次医案。
虽然邓林平日缄口不提,但这两桩旧事最后还是不胫而走,成为一时美谈。盖因他有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酒!只要他手头稍微宽裕些,“两人”的话就更多了。
忽然祁穆飞语气一转,又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可你看当下不死于病而死于医的,不乏其人。而当下不熟医典不明医理,便言能医断症的,亦不在少数。这些人实在是罔顾性命,枉为人医!”
邓林不无凝重地叹息了一声,脑袋不无失望地摇了两下,脸上也随即浮出了几分义愤之色。
“放眼当今同行侪辈之中,似贤弟这般仁心仁术的,已经不多了。”
祁穆飞的这一声赞美,来得有些突然,邓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迨及反应过来,邓林忙难为情地摆手道:“哎,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小弟哪会医治死人,不过是那些江湖朋友抬举小弟,胡乱吹捧的。”
“其实,那两次都不过是病患遇人不淑,碰到了些装神弄鬼的巫医,就如祁兄所言,那些人全无活人之心,满脑子只有那几个臭铜钿。”邓林说得有些激动,不意连唾沫都喷洒了出来,他都浑然不觉。
“古人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可如今世风日下,但凡有点医术的人,就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真是草菅人命!”邓林越说越气愤,说到恼火处,他霍地拍案而起,似是要与那些医德败坏之人攘袂相搏。
“公子,莫要气坏了自己身子!这老话说的好,‘人发善愿,天必从之;人发恶愿,天必除之。’这些人做得这些亏心事,肯定会遭报应的。”一旁的小缃从旁劝抚道,不过,她眼睛的那团火可丝毫不逊于邓林的。
从方才到现在,小缃一直默默地听着祁穆飞对邓林赞不绝口,神情俨然,其言凿凿,似是由衷之言,而非虚情假意。这让她未曾意料到的——这穷小子果真有两下子呢?
恍然间,小缃心中一种钦服激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而钦服激赏之人正是方才她还不屑兼不满的邓林邓郎中。
心存敬服,眼神之中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恭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