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鹿死谁手

秦非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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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那人一眼识穿自己的女子身份,杏娘和小缃的脸上都不觉有几分难堪。

    “赏茶?我看你就是讨打!”

    小缃早就按捺不住,见杏娘茶杯出手,腰间绳镖瞬时从其右手间挥闪而出,邓林领教过这绳镖的威力,登时贴墙而立,栗栗危惧,不敢近前。

    只见那人身后左首一人疾闪而出,纵身一跃,将小缃的绳镖凌空蹬落,小缃连续挥动绳镖,只见镖衣在地上忽起忽落上下飞舞,却始终未能触及那人半分。那人左右闪避,步伐劲健,动作敏捷,一个侧转,从桌前自己的那柄剑中轻巧地抽出剑身。长蛇横空,银舌锐吐。

    白光乍闪,耀眼刺目,小缃未及睁眼,追魂绳镖上的红色镖衣已经被斩断两寸。她登时怒火中生,绳镖挥甩之间,力道更为刚猛,手势更为急速。不过,自己武器的镖衣被断,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无异于是一种十分恶毒的羞辱与诅咒——交兵未半,自己却先被敌人剃了头。

    眼见小缃处于下风,四名护卫齐上阵增援。

    “邓公子,你自己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杏娘抽鞭之前,对邓林叮嘱道。邓林讷讷地睁大着双眼,瞳孔中的惊恐不由自主地向外扩散着、翻涌着。他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左顾右盼了两下,不知该去哪儿躲起来。

    “你们什么人?为何要一路跟踪我们?”转过头来,杏娘首先向那黥刺男子发问道,语气还保留着克制的镇定。

    那人嘴角一扬,轻蔑地笑道:“娘子果然耳聪心慧!”虽未直言否认,但也从侧面证明了杏娘的猜测。

    “你若想知道答案,”那人往杏娘飞掷过来的水杯中不疾不徐地注入了七分茶汤,推杯至杏娘身前,“来,喝下这杯,我就告诉你。”

    杏娘瞥了一眼那杯茶水,茶面上平静得不见一丝细纹,折射出一道让人捉摸不透的光,光影晦暗而冷淡,犹似那张阴郁而骨瘦的脸,被岁月割蚀的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勾勒出他坚硬而麻木的外表,惟有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狭窄的柔情。

    “怎么,不敢喝啊?”那人再次带着狂放和挑衅的笑声故意激怒杏娘道。

    “娘子放心,我这个人向来怜香惜玉,似娘子这般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美女,实乃可遇而不可求,我可舍不得在水里下毒。况且,今日你我能在这荒山野岭相遇,同在一个屋檐下,又同饮一杯水,此等缘分,可不是上天注定……”那人越说越亲热,越说越露骨,杏娘面皮薄,脸上登时红到了耳根。

    半羞半恼之际,杏娘纵鞭而出,于那黥刺男子的眼前长鞭一扫,而那位男子凌虚退避,未伤分毫。从其这一跃的身手,杏娘看出其武功较其他三人,更胜一筹。随后杏娘几次抽扫摔劈,那人都轻巧避过,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出杀招,似乎并不愿意和杏娘交手。

    但杏娘分明感觉到那人屡屡欺近自己身边,似是轻薄的调戏,又似是有意地试探,杏娘恶其举止不端言行不轨,每次都尽力闪避,怎奈那人轻功了得,想要彻底避开,委实艰难。

    如此缠斗了许久,杏娘一直无法觅隙脱身,而小缃等也都是自顾不暇,既无克敌之能,更无援手之余力。每一个人的表情与动作看上去都是在勉力支撑垂死挣扎。狡猾的敌人也不急于求胜,玩着七擒七纵的把戏,给杏娘等一线希望,然后又把这一线希望掐死。

    而事实上,他们这场实力悬殊的打斗,截止目前基本都是对方占据主导,杏娘这边受制于人,疲于招架,根本毫无反手之力。

    杏娘也是直到此时才深深体会到临走前她师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没多少斤两,遇到强敌,勿要逞强蛮斗。走江湖走的是经验,你鞭法口诀记诵纯熟,但实战不足,自保尚可,与人争斗,必然败北。这趟出去,可别给我丢人现眼啊!”

    那时,杏娘还不大肯相信,总认为师傅如此贬低自己不过是担心她好勇斗狠惹是生非,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位师傅非常有先见之明。

    “哎哟,几位大爷大娘,小店可是小本生意啊,你们可别在这打咯,折了小店的桌椅,可咋办啊?”这边还在格斗厮杀未果,这边,脚店老翁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桌椅板凳号起丧来。

    这老翁本在墙角兀自疼痛叫苦,乍见双方突然拼杀起来,慌忙矮着身子躲进屋内,但仍不时从门缝中偷眼窥看,他可不关心双方谁输谁赢,他只关心自家那副不值钱的桌椅板凳是否有恙。

    眼见它们遭受“蹂躏”,他心下又急又苦,忙不迭从屋内奔将出来,颤颤缩缩地站到邓林身后,一边叫喊一边叹息,一见桌子被砍掉一角,便如剜了自己的肉一般,心疼得直跳脚,一见凳子被削去一腿,他更是如锥刺心一般嗷嗷直骂。

    在这刀光剑影飞沙走石的乱阵之中,老人的出现,无疑是乱上添乱,尤其对杏娘这一方来说,更是添堵。

    那黥刺男子挺剑飞舞,杏娘的流星鞭随之急追过去,力道沉猛,鞭子所落之处,均是一道深痕,那老翁更是心疼,立即上前护住“受伤”的桌椅杯盏,邓林想拉也未来得及,暗想这老头儿真是糊涂,如此危急关头,保全性命才是要紧,这两条桌椅板凳又值得几个钱,刚刚那一顿饭便足以新买一套新的了。

    默然叹息,他仍不敢上前,陡然间见杏娘鞭子往自己这边一斜,慌忙抱头蹲下,瑟瑟发抖的喉咙失声叫道“娘啊”!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哼,方才这白面郎中不是说我们是盗匪么?那自然是要你们身上的宝物啦!”

    那人一边持剑急攻,几欲欺近杏娘腰腹,杏娘急忙挡拆,专心应敌,更无暇再问。

    邓林忽听得这个人竟然听到自己方才与杏娘小缃的悄悄话语,心中一阵怵惕。心想,难道是自己说他们是盗贼,把他们给惹怒了,哎哟!不好!

    一时之间,邓林觉得自己多嘴多舌,真是该死,心里狠狠地把自己骂千百遍;又想他们既然一路跟随自己,且知道自己是郎中,自然是摸清了底细,莫非是自己的仇家?对啊,这不是四个人么!

    人数上的巧合,让邓林意识到这不是“巧合”。

    这般推想过后,邓林更是胆颤不已,心想这下可是要死定了,又一想自己三代单传,孤苦伶仃,尚未娶妻生子,这死后也没人给收拾尸体,暗觉凄凉悲楚,兀自一个人抱着半条断成两截的凳子自伤自怜了起来,再没心思去关心那老翁的处境。

    而那老翁穿梭于杏娘的流星鞭之间,杏娘几次怕伤及于他,让他走开,他都充耳不闻,似聋似痴一般。杏娘心中气急,却也无可奈何。

    突然间,杏娘一转身,俯腰侧挥,依如方才那般刚猛,那老翁急奔到即将“受伤”的桌前,臂弯里的半条凳腿不意钩撞到那黥刺男子,那男子一趔趄,陡然间受了杏娘一鞭,登时左臂皮破血流,鲜血汩汩流出,老翁抬头看到,大惊失色,吓得大叫起来。

    与黥刺男子同行的其他三人遽闻惨叫,纷纷转头,对这突如其来之变故,三人都流露出一种始料未及的震惊之色。黥刺男子双眉一挺,向三人递过一个峻肃的眼色,三人瞬即领命,并重新振作了起来。

    自受伤之后,那人的神色变得更为阴戾。好似是他的鲜血唤醒了他残忍的本性,他的伤痛刺激了他利剑的速度,他改变了作战策略,由原先慢攻以自娱的“消耗战”转成了快攻快取的“歼灭战”。

    他手指加劲,运剑直刺,瞬时向杏娘身前攻去,可就在这时,他后背的右半边蓦地一阵酸麻,那感觉就好似有一道急奔的闪电从他身体的右半边贯穿而过。他回头一看,竟又是那位老翁,心中不由得大为恚怒。

    原来那老翁生怕自家的桌椅碗盏再有损伤,决定趁着混乱抢救那批尚未受损的器具。他先扛起两条条凳,于肩上一颠,一条凳子的腿脚不意撞上了那男子的右胁下方。老翁自己还未有察觉,径直扛着他的宝贝奔进屋内。

    那人一时猝不及防,右后背的酸麻让他手中的剑势顿消去大半,杏娘执鞭格挡,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此后那人的攻势虽紧,但剑势却已大不如前了。杏娘虽难以克敌,但也能在左纵右伏的退避之间稍得喘息。

    不多时,老翁又从屋内奔出,口中还在心疼自己破损的桌椅板凳,见邓林缩在角落里,一把抓起邓林,推搡出去,厉声喝道:“堂堂七尺男儿,躲在这儿作什么,赶紧起来,给我搬桌椅去。”

    邓林被他手提小鸡似地提了起来,然后又似扔石子般闲掷了出去,这一扔扔得不偏不斜,正好撞到了那黥刺男子的身上。那黥刺男子身子半边酸麻,邓林这么突然来袭,他未及反应,瞬时被扑倒在地。

    邓林见自己撞倒了那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呼喊的声音都变得颤抖了起来。他慌忙爬开去,那黥刺男子翻身而起,脸上的颜色已经十分难看,好似是遭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他猛然出爪,急欲擒住邓林的背心施加重手以泄愤。幸杏娘眼疾,流星鞭急追而去,那黥刺男子即缩手,向后跃避。邓林由此侥幸地逃脱虎口。

    惊魂未定的邓林来不及去思考那老翁怎么这般有力,把自己一拽,竟如杏娘飞掷酒杯一般轻松自如。他刚爬出战场,连口气还没喘定,老翁又将一把杯盏强行塞到了他的怀中,并命令邓林赶紧把他们全部端进里屋去。

    邓林心想这老头真是疯了,这混战之中,还要护着这破杯破碗!但他转念又一想,里屋虽简陋单薄,但总比这外间更安全些,故而他“不得已”“被迫”接受了老翁的命令。

    他踉踉跄跄地直起身来,忽然,一枚边缘极锋利的石子在他的“阳陵泉”穴上轻轻擦过。邓林顿觉刺痛无比,双膝一软,怀中的破杯破盏带着参差不齐的缺口随着他那倾斜的身体向前倾撒了出去。

    杏娘见黥刺男子对邓林暗下杀手,心中大怒,正欲再次扬鞭。

    可就正在这时,战局出现了意外的转折。

    与小缃等交战的那三个人竟都被邓林脱手而出的杯盏一一绊倒在地,杏娘心下一骇,又一怔,竟不知这些杯盏是如何滚落到这些人的脚下的,也不知这些杯盏是如何将这些人绊了足!看他们的表情,他们似乎也很茫然。

    那名黥刺男子右臂上也被盘子划破了一道,红色血印清晰可见。其余三人捂住胸口,扑跌在地,表情并不太痛苦,只是这一摔来得太过诡异,让他们短时间内都惶然不知所措。

    一时之间,敌我双方众皆骇异不已。小缃和杏娘的四名护卫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罢手止步,诸人带着戒备的脚步慢慢靠拢,面面相觑,一面确认自己队友的情况,一面以眼神询问着彼此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此中之蹊跷,环顾四周,风穿深林,于不远处传来一阵啸歌,惊动了林木间那几只老鸦,老鸦见惯了深林里的风风雨雨,对这一缕邈若游丝的风声早已见怪不怪,但对其无礼的骚扰它还是作出了它老辣而刻薄的回应。那一声厌恶而凄凉的悲啼就像是致失败者的挽歌,在戳动那些望风而降的弱草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