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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那不如把这银钗也一并毁了去,以绝后患!”杏娘的语气是十分果决的,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丝毫的顾惜。
当然,毁椟弃钗,这固然不是杏娘的本意,但为了崔氏夫妇安身之计,这个狠心,她还是下得去的。
“这原是人家送与你的,所以这银钗要怎么处置,也由你来决定吧。”
何琼芝带着两可的笑容将银钗的处置权交给了杏娘,尽管她在烧毁那个锦匣的时候,也曾想过要将银钗一并销毁,但她思虑良久,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她看得出来,杏娘还是挺在意这支银钗的。
刻下,杏娘听着何琼芝的话,未有即时作出处置决定,因为她心里有个猜想还未得到证实。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好看!”
何琼芝仔细端详着杏娘,也仔细端详着那支银钗,这一句赞美既是赞美其人,也是赞美其物,红梅一支,含羞半吐,人同此钗,钗同此人,一般的素净,一般的清雅。
纤纤素手浅掠鬓,落落红梅压横波。鬓云微倾,羞映流霜。杏娘轻轻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发髻,莞尔一笑,带着几分少女之娇羞婉转地俯下身来。
何琼芝伸手将杏娘的脑袋揽在膝前,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而凄凉的笑意。
早间的晨光安静地洒在梅子轩外被霜冻过的砖地上,光线的反射将亮光投进了这个终日阴沉沉的屋子里,为之增添了几分明媚而柔和的光彩。
“啵啷啷……啵啷啷……”那个卖糖果子的货郎又摇着拨浪鼓从墙外的街道上走过,伴着他那一串嘹亮而悠长的吆喝声,这座在动荡之中成长起来的城市带着一种慵懒自适的节奏缓缓地睁开了它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
惺忪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夜半呼卢发酒狂,五更清歌唱金缕”的余酲与疲倦,还好,初晨的霞光为它敷上了一层体面的金黄之色,让这座城市的主人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
二人正说话间,候立在梅子轩外的周嬷嬷小声咳了一下。这是主仆之间不必言传的一种默契,意思是说:邓郎中已在天舞阁中候着了。
何琼芝在杏娘的搀扶下,缓缓地往天舞阁方向走去,步过长廊,绕过屏风,三人见到了邓林。邓林正仰头欣赏着墙上一副字画,崔洵酷爱书画,所以家中陈设多置翰墨丹青。
双方寒暄叙礼毕,邓林为何琼芝再次看诊。其实不消邓林说,何琼芝也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不寐之症已解,膏肓之疾难愈。她一面盛赞邓林之医术,一面以眼色暗示邓林——她不许邓林将她的病情当着杏娘的面和盘托出。
尽管,何琼芝已经猜到杏娘昨日就已从邓林那里打听到了实情,但她也料定杏娘依然会在自己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邓林心领神会。这是一种属于医患之间不可言传的默契。
他一面“受之有愧”地推却了何琼芝颇为真挚的赞誉,一面又“却之不恭”地收下了何琼芝颇为慷慨的的诊金。将诊金放入自己随身的药囊中时,他偷偷地觑了杏娘一眼,似乎是想向杏娘确认昨日之约是否有变。
杏娘没有给出回应,只是举手掠鬓,将鬓间的一缕碎发拨到了耳后。邓林不解其意,还以为一夜疏梦,杏娘已经忘了前日之事。他不无懊丧地转过目光,尽管内心有些落寞,但药囊之中沉甸甸的诊金很快填补了这份落寞。脸上复又堆起了开朗而又圆滑的笑容。
很显然,这两人之间很缺乏默契。这一则是杏娘的暗示过于隐晦,二则也是邓林的反应过于迟钝。他不理解杏娘举手掠鬓这一举动的含义,也不理解这个举动背后深藏着一个女子怎样的心思。
举手掠鬓,这自然是杏娘希望邓林可以注意到她头上那支银钗;而她之所以要用这样委婉的表达方式而不是采用当面直接相问的方式,是因为她知道,如果由她直接相问,那何琼芝必然会追问他二人昨日对话的内容,这样一来,往祁门求医的打算必然会被阻止。
是而,她不能直接问邓林那支银钗上的一抹红色是否就是他所知的“檀心一点红”。
当然,她也想过私下求证,但仔细一想,她还是觉得不妥。一来,崔宅人多嘴杂,私下询问,未得其便;二来,银钗出现那晚,何琼芝对杏娘的猜疑与质问,至今还让杏娘感到隐隐作痛,所以,此银钗是否为墨家暗器,必须借邓林之眼来鉴定;如果真的是,那墨家暗器的故事也必须借邓林之口来陈说,这样方为可信。
至于这结果,杏娘的内心是矛盾的。她希望是,这样她就有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但同时她又希望不是,因为如果这支银钗真的是墨家暗器,那赠钗人的用心不可不谓险恶至极!
刻下,她还不敢过多地去揣测赠钗人的用心,只希望邓林能够认认真真地往她头上瞧一眼。
可不知怎的,这位邓郎中今天忽然变得矜持了起来,每次往她这边张望的时候,总是匆匆一瞥,不敢多看一眼。这让她感到又纳闷又焦急。
她不知道,邓林今日的矜持,全是因为昨日的那碗馎饦之故。那一碗饱含儿时回忆的馎饦,让他感动了一夜,这样的感动让他对杏娘充满感激,这样的感激又让他对杏娘倾慕不已。怀着这样的情感,邓林的举止也随着变得拘谨了起来。
不过,当杏娘递茶过来时,他也忍不住窥看一眼杏娘的纤纤玉手;当杏娘立在自己身旁时,他也忍不住偷看一眼杏娘的茜色罗裙。
这种内心的躁动,让他兴奋,也让他时常手忙脚乱的不知所措。何琼芝见他脸红到了耳根下,便猜到了七八分,故意问道:“邓郎中,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脸这么红。”
“哦!刚在院子里打了一通五禽戏,出了点汗,所以……”邓林羞赧地回道,不敢抬头。
“原来邓郎中也通养生之道啊。”何琼芝一时来了兴趣,“我曾经也学过几式,如今差不多都还给那位老师傅了。”
“我记得这五禽戏的五禽有虎、鹿、熊、猿、鸟。这虎啊,得虎虎有生气,讲究的是威猛,这鹿呢,跟虎不一样,讲究的是舒缓,心静体舒,方能成效。”何琼芝说着,便指手画脚地比划了起来。邓林放下茶盏,起身离座,于一旁指点,不时还活动几下。
练至鹿戏时,何琼芝忽然停了下来,摆手嗟叹道:“哎,不行了,这‘引项反顾’做不了了。许久不动,脖颈这儿都僵硬了。真要像这画上的鹿儿一样矫首反顾,我这脖子可就要断了。”
何琼芝目指着墙上那副《鹿鸣图》,揉着脖子重新坐了下来。邓林顺着何琼芝的目光复往墙上那副画轴望去,画中虬柯之下,寒泉之上,一对母子鹿一立一卧,母鹿迎风伫立,北望青山,目光炯炯,英姿勃发;子鹿屈膝跪母,回首顾眄,脉脉温情,依依在望。
邓林在她们到来之前,就已驻足观看多时,对这幅命意高于画功的画作,他对其中的孝义不无感同身受之意。
“这画……画的很传神,这两头鹿眉眼自然,神情俊逸,妙啊!”邓林高声一个“妙”字掩饰了他词穷的窘迫,却引得何琼芝笑逐颜开:“杏娘涂鸦之作,叫邓郎中笑话啦。”
“原来是杏娘的丹青妙笔,果然——妙绝!”邓林向杏娘拱手称赞,而内心却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邓郎中,好像对书画颇感兴趣。昨日提到那副《山北燕云》被毁之时,我见你面露痛惜之情,可是十分的真切啊。”何琼芝微笑着说道。
“说来惭愧,我对书画,其实一窍不通,也就瞧着这画画得鲜活画得顺眼,我就喜欢。”说到“喜欢”二字,邓林不禁又羞红了脸,一双害羞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至于那《山北燕云》,我痛惜它,也不全是因为那幅画。是那幅画的作者,与我有一面之缘,所以……”
“你是说王二郎与你有一面之缘?可据我所知,他二十多年前就——”何琼芝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有一种逼视的感觉。然邓林并没有察觉到,他还在为那一刻的心跳而紧张。
“嘿嘿,就是二十多年前我见过他啊,只不过呢,我那时还是个在襁褓的婴儿。”邓林狡黠地嘿嘿一笑,纯真的笑容里不见一丝狡诈与做作。
“哦——这么说,你家和王家是世交?”何琼芝继续问道,慈祥的眼神中隐隐闪现凶光。
“呃,不是,不是!”邓林连连摆手道,“是我爹有一天去相国寺后面的山上采药,恰好遇到了他,他当时啊人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把我爹吓了一跳。据我爹说,好像是他自己不知怎的脚下一滑,从高处滚落下来的,因为磕着脑袋昏迷了好多天,幸得我父亲路过那里,救了他一命,要不然,那地方,他就只能等死了。”
“那真是多亏了你父亲。”
“说来也巧,我爹把他救回来那天,正好我出生。我爹见他是个读书人,就让他帮忙给我取了个名字。嘿嘿……”
“初次见面,就让人给自己的孩儿起名字?”
听着何琼芝的语气好似不信自己,邓林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他耿直的本色来,直愣愣地回道:“初次见面怎么了,这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嘛,‘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遇着了,那就是缘分。况且,我爹救他一命,他帮我爹给我取个好名字,这也算是投桃报李啊。”
对于邓林略显冒失的回答,何琼芝并没有表露出丝毫愠色,依旧平和地说道:“看来,你爹和这位王大才子是一见如故了。”
“我爹这人,见了谁,都能一见如故。”邓林咕哝着说道。
面对脸上没有半分恶意的何琼芝,邓林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不够婉转。他的一双眼珠子向外瞥了一眼,恰杏娘从他眼前走过,还为他的茶盏添了些许热水。
茶水的清香伴着那腾起的热气轻轻地拂过邓林的下颔,犹似春日里骀荡的杨柳风冉冉地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盏,胡乱地啜了一口,不太会说谎话的脸上忸怩地掩饰着自己被“春风”吹过的痕迹。
“那——那位王二郎可有跟你父亲提起过他是怎么滚下山的吗?”何琼芝又问道。
“有啊。”邓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他要画一幅《鸟鸣涧》,就是王维的那首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可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怎么才能在一幅画里画出‘空’和‘惊’这两个字的意境来,所以他就一个人跑到山里来了,可没想到啊,山鸟惊待诏,魂落春涧中。”
模仿着说书人的手势,邓林的食指和中指从“山头”直落“春涧”,那他抑扬顿挫的腔调和他那摇头晃脑的姿态也在“中”字之末铿然收束。抬眼处,他眼珠一溜,竟先咧开嘴笑了出来,引得何琼芝抚掌大笑。
何琼芝缓缓地放下了悬在心头的那把“利刃”,一丝不易觉察的释然在她脸上转瞬而逝。邓林憨憨地笑着,浑然不知那一刻何琼芝笑容里的那把刀离他有多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