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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少倾只觉得背脊发寒。他的暗卫完全是由母亲昱贵妃亲手栽培的,相对于他这个少主人,这些黑暗中存在的家伙自然更听母亲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掌握自己的绝对势力的重要性。暗卫在前带路,他的马紧随其后。尽管当着母亲的面说那个笨女人不会这么容易死,可心里的忐忑难安,岂是那一句话能够抵消的。
“笨女人,你一定要给本王好好活着,”
颜初夏当然没那么容易死,只是她此刻正在雪地里冻得半死。万俟延延又昏过去了,在折腾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她终于决定以昏迷来控诉这个世界的不公和罪恶,
颜初夏挖了两桶雪,帮徐海熬化,她甚至还跑树林里去拾柴火。大冬天的晚上,即便最苦的时候她都没干过这种事情。这下倒好!
好吧,她不承认自己有点善心都不行!
黑袍女子十分有耐心,甚至跟了她一路,还完全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颜初夏搓搓手,将干树枝抱起,毫不客气地塞进她怀里。
黑袍女一愣。
“你若想套徐海口中的话,最好拖着万俟延延的命。”
黑袍女接过树枝,冷冷清清地问了一句,“你不打算逃走?”
颜初夏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我逃得了吗?”
“嗯。的确,你逃不了!”
颜初夏抽了口凉气,如果她会武功,如果她手里有一柄剑,她还真想给这个女人戳上两个血窟窿!
“如果我死了,你们会怎么给安王交代?”这纯粹是出于好奇。
黑袍女抬头望天,好半晌才说道:“不需要交代吧!”
“……”
“准确来说,你跟少主人没有任何关系,你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陌路人而已!林夏,你最好别抱有这种奢望!不是每只山鸡飞上枝头都能当上凤凰!说不定只是给人拔光了漂亮的羽毛,烤来吃的货色!”
你能再损点吗?
颜初夏凝眉看她,不说话。
黑袍女难得地诲人不倦,“宫廷侯爵,说起来光鲜亮丽,这种富贵命还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所以,我劝你一句,如果这次你侥幸逃脱,最好离开京城,离少主人越远越好。”
颜初夏也望望那轮圆月,明明今日是佳节良宵,为什么却要让她再度面对生离死别?
“是不是我不离开,就没有活路?”
“你觉得呢?”
“我觉得安王应该不会笨到不知道是谁劫持的我吧!”颜初夏挑起眉头,目光转向黑袍女。
黑袍女依然不为所动,只道:“少主人还是太年轻!他不会违背主人的命令!”
“哦?那万一呢?”
“即便有一个万一,即便你就那么幸运地逃出去,主人就算不亲自动手,也可以借别人之手……”
“你是想说万俟竑?”
“只要放出一点风声,说你知道点不该知道的秘密,万俟家也势必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所以,你最好的出路就是远走天涯,再也不要回这是非之地!”
“这么说,我在大瞾是绝对没了活路了?”
黑袍女很是坦诚,“的确如此!”
寒风突然一啸,黑袍女猛然转头,望向远处,呼吸瞬间屏住。颜初夏顺着望过去,除了呜呜的山风,积雪从树上洒落的声音,没听见任何异样。
“你最好祈祷这次上来的是少主人的人!”
真有人来了?
尽管听不到,看不到,颜初夏还是第一时间对这句话做出了反应,这里能保护她的只有徐海,所以她跑得飞快,直接冲进小木屋。
黑袍女呆愣半晌,嘴唇微微颤了颤: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小?
徐海提着剑出来,将颜初夏护在身后,黑袍女已经抱着柴火走了过来。这边柴火刚放下,空中响起了嗖嗖声,仿佛有什么怪物在夜空中穿行。
黑袍女看了颜初夏一眼,眼中尽是轻蔑不屑,还带着那么一点怜悯,一副自求多福的表情。
颜初夏则紧张地看着那片空旷的雪地。一个晃神,雪地上凭空出现十来条黑色人影。
“来者何人?”这话是徐海呼出的。
但对方为首的人却一个跪步到黑袍女面前,“奉主人口谕,林夏,杀无赦!”
说这话的人,就离颜初夏不到两米,明明她是任务目标,却直接被那黑衣人给忽视了。
黑袍女看看林夏,终于笑了起来,“你的好运似乎到头了!”
徐海手中剑光一闪,逼退最近的两人,厉声喝道:“要杀她,先过我这一关!”
黑袍女拍拍手中树枝的碎屑,口气变得懒散,“徐海,现在你还不能死,如果你想给万俟延延留个全尸的话,我劝你,最好别动手!”
j□j裸的威胁!
难得徐海大丈夫一回,颜初夏怎肯放过这根救命稻草,死死躲在他身后,压根没打算直面这淋漓的鲜血。
不要怪她狠心,黑袍女现在还不至于会杀了徐海,而自己,她可是十分高兴能杀之而后快的!
明明她们不认识,可总觉得这个女人对她有很不寻常的仇视。
徐海的士气完全是在颜初夏的刺激下升腾起来的,他让颜初夏进屋,自己则死守着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亦不让任何人绕到侧面或者后面去。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但已经受过伤的人,要敌过方才三倍的敌人。明显不可能,何况他还肩负两个累赘。不过一刻钟,徐海又中了一剑,伤在手臂上。
黑袍女很有技巧,命令众人,不得伤了徐海的性命,但可以考虑不择手段解除他的武装,这个武装,无非就是他的剑,以及他握剑的手!
那么多人,攻击目标如此一致,任凭徐海是铁打的身体,也没办法扛住一而再的攻击。颜初夏死死盯着门外,心中焦急,却找不到解困之法。悲愤之下,大声骂道:“东方少倾,你这个混蛋!你害死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如是这般嘶吼了数遍,吼得众黑衣人身形一滞,问世间谁敢如此放肆大声吼骂他们的少主人,而这一个晃神,竟然有了破绽,徐海乘机斩了两人。
而远在山下,正策马奔腾的东方少倾勒住缰绳。狐疑地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空寂深山偏偏就冒出那么一串十分刺耳的骂声,偏偏还有些耳熟。东方少倾的耳朵动了动,心中万分诡异。
前面带路的暗卫也已听见,放缓了马速。
“你是打算误导本王的方向么?”声音冷冷,直盯着那人。
“如果她有什么好歹,别指望我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人!”
“剑奴的命是主人与少主人的!”
言下之意,我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东方少倾吸了一口凉气,调转马头,朝着那个嘶声力竭的方向奔去!
原本他还指望来个英雄救美,可老天就是不给他面子,就在他到达的前一刻,一声长啸拔地而起,一条黑影,一线剑光……
黑袍女还未回过神来,只见手下已倒下数人。
再看场上,一个黑衣蒙面人,一身劲装,勾勒出强健身躯,星目比那剑光还要寒上几分!
“你是什么人?”
昱贵妃的暗卫们被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杀招惊退了,那人背对颜初夏,直面一帮黑衣人,没说话,剑身一侧,流光飞泻……
颜初夏确定自己获救了,可出现在她面前的杀戮是怎么一回事?
一剑割喉,鲜血喷洒,血花像是泼墨一般,将银白大地渲染。
她的喉咙深处无故传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想起前世自己是如何死的。那动作,手法,干净利落,如出一辙。
“一剑飞羽!”徐海惊呼一声,他的手脚悉数受伤,现在连站起身都十分困难。颜初夏以为他必死无疑,而此刻,他就像所有剑手看见绝世剑法一样,又活了过来。
这个四个字,江湖人可是相当清楚的,一剑能将一只飞禽的毛羽剔除干净,可见剑法之快,已经到了常人肉眼无法追捕的地步。
颜初夏不知道那是什么,可那个人一而再地重复着那个杀人的动作,简单迅捷,让人避无可避,鲜活地生命就这样流逝,毫无还击之力,就跟前世的自己一样,二十几条人命,在他手中仿佛只是秋风扫过的落叶……
“够了!”
与其说这是发自内心的嘶吼,不如说那是她前世的怨气,带着浓重的哭腔、不安和惊恐,看着那人缓缓收回剑,蓦然回首,漆黑的眸子透过一种不明所以神情,茫然地看着她。
她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她一直计算着在最后时候能救自己的人。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会是前世杀了自己和母亲的杀手?
老天这是要耍她几次才肯罢休?
万俟岩燧拉下面巾,愣愣地站在她面前,涩声道:“是我!”
颜初夏的眼神让他心里害怕,那仿佛看怪物一样的视线怎么会放在自己身上?是他太肆无忌惮,杀人如麻吗?
“是不是吓着你了?”万俟岩燧轻声询问,尽量不要惊吓到这个面露恐慌的少女。
颜初夏看着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全身发冷,甚至麻木。
“你、你不要过来!”沙哑的声音就嚎出这么一句话。
万俟岩燧剑眉轻颤,从头到尾他没敢乱动一步,可少女依然很害怕,这让他手足无措。
那方黑衣人死得七七八八,黑袍女子十分庆幸有这样的变故,她也十分肯定即便强行打下去,也只有送命,更何况,此刻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她若再不走,被某个小魔王抓个正着,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东方少倾几乎是一眼便瞟见那个缩在角落里可怜巴巴的女人,银箔面具下一张红唇微微张开,还隐隐有几分颤栗。
万俟岩燧耳朵动了动,最后看了一眼颜初夏,重新拉上面巾,飞身而去。
东方少倾跃身下马,将那个还在发抖的女人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转头看万俟岩燧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了几许。
颜初夏好半晌才发现这个男人的存在,抬头看着,目光没找到焦距。
东方少倾摸着她的头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好了,没事了……”
好吧,虽然捡了那个混蛋一个便宜,但至少这个笨女人安全了。东方少倾吻吻那被银箔遮挡的额头,将人抱进屋子,这还没坐下呢,就听见徐海一声大吼,“延延……”
颜初夏仿佛被人从梦中惊醒,抬头张望,只见徐海已经奔出了门。
他手臂双腿悉数受伤,走路不稳,被门槛一绊,直接扑倒在地。
颜初夏挣了两下,脱离开东方少倾,进屋一看,果然万俟延延已不在。当时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万俟岩燧身上,哪里会注意到屋里情况。
东方少倾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将屋子扫了一眼,探身向窗外,喊了一声,“那边有脚印!”
窗外是一条靠近悬崖的栈道,的确有条脚印从窗下沿着栈道离开。
徐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奔进来,直接从窗户跳下去,虽然不高,但好歹也有三四米,如果是平素未受伤的他,只当是个台阶,但对今天的他而言,直让他栽倒在雪地上,伤口的血污了一地的银白。
东方少倾抱起颜初夏也跳了下去,顺道扶起徐海。
积雪将这条悬崖上的栈道勾勒得即便在夜晚也能清晰可见的蜿蜒小道。脚踩在上面还能听见下面木头的“吱嘎”声,仿佛随时都可能不堪重负而垮塌。
而雪地上的脚印,怎么看也不像是万俟延延的,比东方少倾的脚印还要大出几分。
“那是哪里?”颜初夏尽量用交谈来驱淡心中的不安。
“瀑布,延延最喜欢的地方!”
颜初夏可不笨,既然是万俟延延喜欢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一个男人的巨大脚印踩出一条唯一的路?而且只有一串脚印!
徐海的呼吸明显变得沉重,如果彼端站着万俟延延,那能够带她一起看瀑布的人会是谁?
所以,她没敢再问。
东方少倾,一手抱起颜初夏,一手扶着徐海,有些不满,为毛这两人说话,大有将他排除在外的架势?
“过去再说!”
栈道终于到了头,瀑布的声音振聋发聩,远远就能感觉到冰凉的水雾飘散。而就在最前端,果然站着一个男人,而他手里不偏不倚正抱着一个女人——那不是万俟延延还能有谁?
“万俟……竑!”徐海的声音几近颤抖,挣脱东方少倾的手,扑了过去。
万俟竑并未转身,只是看着瀑布仿若未闻,但他却轻轻抬起一条腿,看似随意的一踢,却毫无偏差地正中猛然扑过去的徐海心窝!
“噗!”一口鲜血喷出,又在雪地上绽开一朵红花。
东方少倾稳住颜初夏,不让她靠近。这个笨女人胆子不大,可偏偏在某些时候就会忘记自己胆子小的毛病。
徐海艰难站起,“锵!”地拔剑而出,煞气腾腾地再扑了过去!
眼看就是一场厮杀,而这次万俟竑没有出手,更没有出脚,只是转过身,而徐海靠近时,却整个僵在原地,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颜初夏惊讶莫名,潺潺水声,掩盖了一切挣扎,她索性也靠近了一点,隐约听见有女人的歌声。
再靠近一点,终于看清楚了徐海身子挡着的万俟延延,她睁着眼,却仿若未见,只是目光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前方是她等待了二十年的夫君,可她的瞳孔中却映照不出她的影子。嘴里依然在吟唱着什么,双唇开合。
万俟竑将她抱得很紧,厚厚的白裘将她整个儿包裹住,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泛出一片晶莹。
这个女人仿佛再不是那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而是回到了少女时代,脸上没有一丝岁月刻画的风霜印记,微展的眉眼淡若远山,半睁半磕。翕合的唇瓣微微艳红着,是那白雪红梅也难比拟的娇艳。
这哪里还是那个病入膏肓的万俟延延。
徐海就这样看着,听着,仿佛那是一个美好的梦,他不敢轻易去戳破,呆呆地站在雪地上。
万俟竑眼中却尽是森冷的狠戾和讥讽,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打破这一切。
好半晌,万俟延延唱完了,开口问,“我唱得好听吗?”
徐海上前一步,刚想回应,却只听得万俟竑轻轻说道:“嗯。跟以前一样好听!”
徐海身子一颤,死死盯着万俟竑,满眼的不可思议。
“海,我还想听你讲故事。”
这次,万俟竑轻蔑地看了一眼徐海,转过身,把万俟延延的脸对准了那挂壮丽的瀑布,虽然明知她再也看不到,他却依然固执地让她“看着”,而他口里却用那众人都觉陌生的语气说起了一个很遥远的故事。那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就如同在跟一个晚间不能入睡的小女孩讲入睡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小少爷捡回了一只贝壳。那只贝壳最后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们一起长大,直到十八岁。小少爷要娶妻生子,贝壳姑娘伤心之极,便将自己嫁给了一个家丁。从此他们反目……
颜初夏分明感觉到徐海身子在颤抖,下一秒,他仿佛无法用那受伤的腿支持自己,再次扑倒在雪地上。
颜初夏想要过去,东方少倾再次将她抓住,颜初夏瞪他,他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徐海没有打破万俟竑的谎言,因为他知道,万俟延延这是回光返照,随时可能离开,他不想她最后还要“看到”自己这狼狈样儿,那么就让万俟竑代替他,送她最后一程吧,至少在她最后记忆里留下最美好的印记。
皎洁月光将瀑布染成银练。从几十丈高的悬崖一铺而下,涤荡着尘世的污垢。万俟竑说了很久,到后来,每说一句,都会问一句万俟延延,而万俟延延的回应也越发迟缓。
“海……”
“嗯?”
“替我向哥哥说一声……”
“……”
“对不起……”
万俟延延噎气的那一刻,天地静默了几分,徐海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抓住,便重重垂了下来。
“延延,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这话像极了宠溺孩子的话,怀里的人听不清,万俟竑却说得极度温柔。
颜初夏再次意识到自己料错了什么。
而当东方少倾扶起地上的徐海时,脸微微泛白,抬头看向颜初夏。
那一秒,颜初夏的脸也苍白了,那一刻,两人竟然是一同去了。
万俟竑的那句话,不过是想说明,他先前那一脚,本来就是要置徐海于死地。
后来,颜初夏碰到料理后事的徐清时,问了他一句,“你后悔吗?”
徐清却只看着他母亲最爱的瀑布,“他能陪着娘,自然是最好的。”
简简单单,连泪都没有一滴。
这仿佛就是他们一家人最期待的解脱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