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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溪走进病房,病床上的方祖清与坐在一旁的叶玉荣都望向了他。
两位老人的目光在触及他的那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一种轻微的震颤,那种饱含着沉重情绪的目光让他突然有些不自在。
他一时哑口,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喊什么,好在一旁的杨争鸣帮他将他手里的水果拿走放在了床头,对方祖清说道:“这是陶溪买给您的。”
叶玉荣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是在看到陶溪的第一眼瞬间红了眼睛,她朝陶溪走了两步,却不敢走到陶溪面前,朝他招了招手,语气柔和地唤道:
“孩子,来这边坐吧。”
方祖清穿着病服,手背上还插着吊针,苍老的脸上透着垂然病气,整个人仿佛在一夜间老了许多,看到陶溪进来后,插着吊针的那只手就一直在颤抖着。
陶溪向病床旁的椅子走去,在三个人的目光中在椅子上坐下。
杨争鸣又拿了一张椅子过来,要搀扶叶玉荣坐,但叶玉荣并没有坐下,而是背过身用手背抹了下眼泪,然后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陶溪,一边关心地问他有没有吃早饭,饿不饿。
像昨天在会议室一样,陶溪双手接过那杯水,轻声说了谢谢。
他能感受到老人这份小心翼翼的殷勤,也能感受到这份殷勤背后沉重深切的愧意,他一一应承下来,因为仿佛他稍微表露出一点抗拒和抵触,叶玉荣就要黯然垂泪。
他拿起叶玉荣倒给他的温水,低头喝了一口。
叶玉荣终于在他身旁坐下来,两位老人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陶溪觉得那目光仿佛有重量,他蜷缩了下手指,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
明明是血缘上最亲近的人,却也是最陌生的人。
这种尴尬的气氛维持了十几秒,方祖清开口说话了,他说话似乎有些吃力,但还是努力清了清喉咙,像所有家长一样,对陶溪问道:“和学校老师请假了没有?”
陶溪点头道:“请假了。”
两位老人一直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十七岁的男孩,这双眼睛实在太像他们的女儿了,他们昨天在会议室里初见便有些心惊,此刻再细看却满心难言的苦楚。
叶玉荣别开目光,拿出手帕擦了下眼角,然后伸出双手,轻轻握住陶溪的手,陶溪没有抗拒,只是垂下了目光。
叶玉荣低头看着陶溪的手,又红了眼睛,这双细长的手,和她女儿一样,天生是适合拿画笔的,不该受一丁点苦,她都不敢去想象过去的十七年,她的外孙过得是什么生活。
长久的沉寂后,陶溪听到他的外婆颤声道:
“孩子,这些年,这些年委屈你了。”
话还没说完,她昏黄的双眼垂下了几滴泪水,落在了陶溪的手背上。
陶溪像是被烫到一样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下,眼睛有些发胀。
他最终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家人,他们对你好吗?”叶玉荣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她有些急切地看着陶溪,语气里是侥幸的期待。
坐在病床上的方祖清沉沉的目光也落在陶溪脸上,无声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陶溪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十七年的生活在脑中似乎只短暂地闪过,太多的情绪堆叠积压在一起,压着他喉咙与舌根,他最后只说道:
“我一直过得很好。”
但这个回答似乎并没有给两位老人半分安慰,他们都沉默下来,站在一旁的杨争鸣也没有说话。
他们昨晚已经听苏芸讲了许多陶溪的事,都没来得及去惊讶为何林家秘书会知晓如此之多。
他们知道那个家庭有多么贫困,养父常年在外打工,还有一个患病的妹妹,知道陶溪成绩优异,考了县里的第一名,借着林家的资助项目才得以来到文华一中读书,也知道他遗传了母亲的绘画天赋,即使耽误了很多年,依旧能入围全国顶尖赛事。
一个孩子想要拥有好的人生,根本无法离开父辈的用力托举,他们的孩子走着世间最崎岖的路,成为了优秀的人。
可这条路本该是一条康庄坦途。
这条路他一个人走了十七年,翻山越岭,历尽艰险才走到家,他们却目睹自己养大的孩子,差点斩断毁掉他的前途未来。
他们甚至用成年人的权衡算计,想要逼迫他签下谅解书,那些他们自认为充满诚意的补偿条款,还讽刺地鲜明在目,那本来就是他自出生起就该拥有的,却被他们作为逼迫妥协的条件,太荒谬太可恨了。
他们恨极了郭萍,也恨极了自己。
如今他们的孩子还愿意主动来看望他们,对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
叶玉荣转开脸不忍再问,方祖清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庞泛着青色,浑浊双眼里凝着化不开的哀痛悔意,他用那只插着针的手,颤巍巍地伸向陶溪。
陶溪犹豫片刻,回握住了方祖清的手,他听到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道:
“孩子,外公对不起你,你可以怨我恨我。是我对不起我的女儿,对不起我的孙儿,我答应过她要好好养大她的孩子,让他健康快乐地长大,可我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口了,还要受我这个老头子的委屈……”
他说到一半开始垂泪,这位从来不苟言笑的老教授除了在女儿去世后,还从未如此痛哭流涕过,他紧紧抓住陶溪的手,佝偻着腰仿佛在赔罪。
陶溪感受着那只苍老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兜头而来的愧意太过沉重,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让他觉得心口沉闷,连呼吸有些滞涩。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对老人说:“您没有对不起我,我不会怨您恨您,真的,这些年我真的过得很好。”
但两位老人情绪还是很激动,叶玉荣再也忍不住,她试探着伸出双手,将眼前的少年搂进了怀里。
陶溪没有抗拒,身体僵硬地靠在叶玉荣的怀里,他以前从来没有被奶奶抱过,此时无措地像个第一次被大人拥抱的小孩,手脚都局促不安。
叶玉荣轻柔地拍着他僵直的背脊,像奶奶以前抱着妹妹陶乐那样,他听到他的外婆哭着对他说:
“对不起,是外婆不好,没有早点将我的孙孙接回家,我的孙孙想回家了,我都不知道,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这么久……”
陶溪蓦地喉结滚动,他用力闭上眼睛,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外婆的衣衫。
杨争鸣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和孩子,早已红了的眼睛终是落下了眼泪。
人生有多少个十七年,老人余下的岁月又能不能再有一个十七年,命运开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玩笑,而那些岁月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陶溪不知道外婆抱着他哭了多久,最后他和杨争鸣一起安抚两位老人,叶玉荣抹去眼泪,又握住他的手问了很多问题,问他小时候的事,有没有生病,吃的好不好,在学校有没有被欺负……
这些过往其实没有什么回溯的意义,陶溪挑了些寻常的事,简单地回答了他们。
他们没有提郭萍,也没有提及杨多乐,前者让他们恨到骨子里,而后者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他们显然还心绪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陶溪察觉到他们的回避,没有说什么,他与两位老人说了一会话后,见方祖清神色疲惫,便打算告别,刚站起身,却突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到杨多乐正站在门口,目光与他相撞。
杨多乐盯着陶溪看了两秒,目光又在病房里另外三人身上逡巡而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下一秒转身抬脚就走。
“杨多乐!”病床上的方祖清厉声喊道,喊完后猛地咳嗽起来。
杨多乐脊背僵直地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叶玉荣本来要上前拉住杨多乐,见方祖清咳嗽只好赶紧弯下腰给方祖清顺气,而杨争鸣已经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杨多乐的胳膊,冷声道:
“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他的本意是杨多乐还要逃避认错到什么时候,但杨多乐理解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激烈地挣脱杨争鸣的手,看着杨争鸣讥笑道:
“你亲儿子不是在这儿吗?还是你要办一个认亲仪式,专门把我喊过来把你儿子的身份交接给他啊?”
杨争鸣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昨天好不容易联系到杨多乐,只说了方祖清病倒的事,让他来医院,但杨多乐拒绝了,他没想到杨多乐今天会来,还碰上陶溪在这里。
他将怒气强忍下去,对杨多乐沉声道:“先不谈这件事,只说你自己做的好事,污蔑陶溪抄袭,差点毁了别人的比赛,这难道不应该向他道歉吗?!”
方祖清终于止住咳嗽,老人在大悲后又大怒,面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紫,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杨多乐吼道:
“还不快过来认错道歉!”
老人是真动了怒,他发现杨多乐似乎早就知道陶溪的真实出生,他曾想不通杨多乐为何要陷害一个并无太大关系的同学,现在一切明了,更让他怒不可遏。
面对从小疼爱自己的外公,杨多乐没再反唇相讥,他紧紧咬着嘴唇,黑沉沉的双眼盯着地板,但依旧不为所动。
叶玉荣终是不忍心,哀声劝道:“乐乐,做错事就要认错悔过,你犯下这样的大错,该向陶溪好好道歉。”
陶溪站在病房里,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将手插在口袋里摸了下手机,后悔没早点走了。
杨争鸣沉着脸不再说话,叶玉荣还在劝,过了大概三分钟,杨多乐终于抬头看向陶溪,他迈出脚步,缓缓走向陶溪,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
陶溪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人,曾经他几乎不敢去看这个人,仿佛多注视一秒都会掩藏不住自己眼中的不甘嫉恨,此刻他看到这双像极郭萍的眼睛里,像过去的他一样,压满了浓烈的愤恨不甘。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杨多乐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听到。
陶溪皱了下眉,一言不发地看着杨多乐,目光冷然。
“杨多乐!”方祖清几乎是痛心疾首,他没想到杨多乐还在执迷不悟,叶玉荣也急得直叹气。
这毕竟是他们从小养大的孩子,再失望再愤怒,十七年的感情不可能一夜烟消云散,他们不愿再伤害陶溪,也不愿杨多乐在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与陶溪走向不可调和的矛盾。
毕竟他们再没有立场去维护杨多乐了。
杨多乐却对两位老人焦急的提醒充耳不闻,他似在回忆着什么,盯着陶溪,语气笃定地说道:
“你早就知道了,从来到文华一中,见到我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丝笑,继续道,“你故意讨好林钦禾,故意接近杨争鸣,故意当着我的面,对罗妈妈提起你要参加美术比赛,是乔鹤年的学生,因为你知道这些最能刺激我。你故意在寝室当着徐子淇的面画比赛的投稿,因为那天晚上你听到了我对关凡韵说的话,是不是?!”
杨多乐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他胸口开始重重起伏,目光如有实质地刺在陶溪身上,似要剜下皮肉。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杨争鸣额头青筋直跳,忍不住上前抓住杨多乐的胳膊往后扯了下,但再次被杨多乐用力挣开。
杨多乐始终盯着陶溪,眼睛里涌上血色,癔症似的继续道:“来了这么久,这么多次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始终不说出来,因为你不甘心!你害怕他们即使认回你,也不会赶我走,所以你设计报复我,是不是?!”
方祖清听了这一派胡言气得又猛烈咳嗽起来,叶玉荣又气又急,从来没对杨多乐说过一句重话的她,此时也忍不住万分失望地责骂道:
“乐乐!你从小我们不是这样教导你的,你为什么自己做了错事还要怪罪别人?没有人逼着你犯错!”
但杨多乐根本听不进去,他认定是陶溪故意报复他,寸步不让地逼视着陶溪,似乎非要他承认不可。
可陶溪从头到尾都神色平静,他没理会杨多乐的连番质问,只说道:
“杨多乐,你应该去看看你的亲生母亲。”
杨多乐瞳孔猛地缩了下,似是听到了什么令他极其厌恶恐惧的事,他咬牙道:“是陶坚让你来劝我的?你告诉她,她死了我都不会去看!”
陶溪看着杨多乐如避蛇蝎的神色,想到那个还在病床上等着见一眼亲生儿子的女人,心中竟生出一丝荒谬的悲哀,他说:
“我只是替你母亲感到不值,她为你偷走我的名字,让你占用我十七年的人生,可你却只能活成这副可笑的样子。”
“我可笑?”杨多乐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声叫道,“你以为我想要这个名字,想要这样的人生?!”
他的目光在另外三个大人脸上扫过,蓦地笑了一声,说:“永远在被找一个死人的影子,这样的人生我早就受够了!”
三个大人闻言都变了脸色。
“杨多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杨争鸣狠狠皱眉,冷声打断。
“难道不是吗?”杨多乐霎地看向杨争鸣,目光尖锐,“你们不是早就失望我不像她吗?”
他像是压抑许久终于找到爆发的机会,自顾自地惨笑道:
“是,我长得不像,不会画画,乔鹤年死都不肯收我当学生,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也努力学了很久很久,可我就是学不会,你们嘴上对我说没关系不要紧,可你们脸上对我的失望根本藏不住!”
杨多乐胸口剧烈起伏,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
“乐乐,我们没有……”叶玉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宠着养大的孩子,她从不知道他竟对他们有这样多的怨怼。
可杨多乐显然没有宣泄完自己的委屈,他哭得面容都有些扭曲:“那些亲戚背后笑话我不是亲生的,是你们抱错的,你们都对我说这是玩笑话不要放在心上,可你们有谁知道我害怕!”
“每次在医院抽血我都害怕,怕你们悄悄去做亲子鉴定,每次做噩梦,都梦到我是假的,你们找回了真的,立马就丢了我!”
杨多乐抬手指向陶溪,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说:“现在真正的杨多乐回来了,你们如愿了,再也不用对我失望了,不是很好吗?”
两位老人看着眼睛通红流泪的杨多乐,神情震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杨争鸣皱着眉一言不发。
叶玉荣终究还是心疼,拿着纸巾要走上前给杨多乐擦眼泪,却突然听见一直没说话的陶溪说道:
“你将所有过错都推给别人,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好像全天下都对不起你,是想让他们对你愧疚吗?”
杨多乐的哽咽声止住。
陶溪冷眼看着杨多乐,像看着一个只会哭着耍赖的孩童,没什么语气地问道:
“这十几年他们究竟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敢对你喊了这么多年的外公外婆说,他们有过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杨多乐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
方祖清叹了口气,叶玉荣别开脸抹眼泪,杨多乐这些话确实伤到他们了。
“你与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即使他们知道你不是亲生的,也不会丢下你不管。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满足,不甘心我分走一丁点,不是吗?”
陶溪直直看着杨多乐,但杨多乐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向杨多乐逼近一步,将他脸上的愤恨不甘尽收眼底,冷声说道:
“杨多乐,他们失望的不是你不像我的母亲,而是他们用心教养你,给了你这么多爱,你却只学会了自私与怨恨。你说我不甘,可这样的你,有什么值得我不甘的?”
杨多乐猛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陶溪对杨多乐眼中的怨恨视而不见,也对这场闹剧厌倦至极,他简单向两位老人告了别,向病房外走去。
走出病房没多久,身后杨争鸣追了上来,握住他的胳膊,又很快放开。
陶溪停下脚步,看着杨争鸣,客气地问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杨争鸣看着这双目光冷淡的眼睛,只觉百味杂陈,他用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对陶溪说道:
“搬回来住吧,外公外婆和我都希望你能回来,家里的房间已经在布置了。”
病房里隐隐传来哭声,陶溪沉默着没有回答。
杨争鸣见陶溪不说话,又补充道:“要是住不惯,我还有一套房子,你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怎么舒服就怎么布置,只要你愿意回来住。”
这是他们原本的打算,他们的孩子没有住在外面的道理,先让陶溪回到方家来住,如果陶溪没办法适应,杨争鸣准备将之前刚买的一套房子让陶溪住,房产以后自然也是陶溪的。
杨争鸣期待陶溪能答应,却看到陶溪的视线转向走廊的尽头,眼睛在那刻如晚星倏然明亮,那一瞬杨争鸣有些恍惚,曾经方穗也用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谢谢,但不用麻烦了。”
杨争鸣在怔忪中听到陶溪这样说道,紧接着陶溪向他告了别,快步向走廊那头走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