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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大周的王室亦或是诸侯,对于地方政权的控制都比较松散。地方的实权基本是由大氏族或是封邑主把持。直至秦统一六国后,才以郡县制加强了中央的集权统治。在这之前,国君只对都、邑级别的城市稍加管制。一般是沿用周朝的监国制度,设立百官有司。由三事官,代司士府行监察地方的权利。三事官中,司徒掌管民事,负责农耕税收。司马掌管军政,负责操练守军以及牧马。司空则是掌管百工职事,负责铺桥修路或是冶炼兵器等。地方的三事官都是副职,所以都以少司徒、少司马、少司空进行称呼。可谓一抓一大把,与真正的京官有着天渊之别。
从官职中不难看出,地方对于治安的管理并不重视。一般都是由宰府的胥役维持治安。除非有重大的事件,例如:民变、匪祸等。可以求助于少司马府出兵镇压。在多数情况下,只要没闹出人命,官府是不予理会的。因此,民间的私斗才会屡禁不止。
司寇府这样的机构,只负责王城的治安,并且对地方上报的命案进行简单的复查。这时的差役尚未细分,还没形成皂、捕、快、壮四班的岗位。基本是按照军队的编制,每五名胥役分为一伍,设置一名头役。每五名头役为一两,设一名总头役。他们平日,负责缉捕、拘提、征粮、解押等事务。
这次来云梦查案,庞忠便抽调了司寇府的15名头役。这帮人常年混迹于都城,在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都能维持一方治安,多多少少也有些本事。庞忠与他们汇合后,将众人领入客栈,找了间僻静的房舍。一帮头役便各自汇报起情况来。
“禀尹伯大人!据云梦门尹所述,三日前酉两刻,一行六十人左右的车队沿着野道,朝北方行去。经小人查问,为首的人,两颊长髯且身着玄色官服与卫常样貌符合。”
庞忠摆了摆手。那名汇报的头役拱手后便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紧接着去市集打探的头役上前一步。开始汇报。
“禀伯尹大人!据小人打听,野中在一月前,邑主曾下令将市集全部撤掉。如今商市都集中在城北,多以沿街商肆为主。”
庞忠皱了皱眉。
“据商贩所述,卫常于三日前,辰时至午时在城中大肆采办。未时至酉时曾在食肆中饮宴。小人向食肆的掌柜打听,得知设宴之人乃表臣百司府的胥吏。”
“明日你去趟表臣百司府问明情况。一、设宴乃何人所为?二、此处邑主可有参与?三、卫常是否在驿亭留宿过?”
事情越发的有趣了。来这里之前,庞忠是觉得那名叫卫常的家宰不过失踪几日,兴许是跑到哪处销金窟里玩的乐不思蜀。像这类氏族子弟他见的多了,待到银钱用完后,自然便会回家。而此时,当听完属下的汇报后,他隐隐觉察到王姬一丝不安分的举动。
随后其余的头役向他汇报了从城中百姓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大底是四日前,卫常带着一帮人手持兵刃,闯入了野宰的府库。随后,邑主闻讯赶来,还调动驻军将闹事者全部羁押于野宰府的大牢之中。但一日后,卫常等人便被放了出来,而野宰与百名民众至今还在牢中。
事件中,有人致死的消息已被封锁,他们并未查到。紧接着,庞忠又细细询问了驻军的情况,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反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一座万人的城市居然只有500驻军。毕竟王姬身份尊贵,这么点士卒卫护其安全都显得寒颤了。
众人散去后,庞忠回到了房间。他唤来小二,取了几卷空白的竹简与一把篆刀。坐在桌案前,将探明的消息如实记录。做完这些事情,庞忠又摊开一卷竹简。手中的篆刀一会儿拿起,一会儿又放下。犹豫了片刻,他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过了许久后,又回到桌案前,写下短短数字。
“司寇府尹伯忠颔首,拜请司士长牟调阅云梦野宰诩之版籍。”
遂命人将竹简立即送往朝歌。
庞忠这么做是想从司士府的官员名册中调阅王诩的有关记录。他本想亲自去趟野宰府的大牢,与王诩见上一面,当面将事情问个清楚。然而眼下对于王姬的猜测,让他打消了这冲动的念头。如果他去提审犯人便要出示牙璋,势必会暴露身份。以他的官职来查案极有可能引起王姬的怀疑,从而戒备与收敛。庞忠决定秘密的在城中暗访。于是,他吩咐属下将自己来到云梦的消息保密,又命他们明日一早就搬去驿亭居住。省的留在此处暴露自己的行踪。
第二日傍晚,一名头役悄悄来到了庞忠的房间。他将今日众人白天打探的消息汇总后,向庞忠一一禀明。
“据小人打听,邑主设宴款待了卫常,然其人并未参与其中。只是遣了三位表臣百司府的胥吏接待了卫常等人。酒宴竟以公卿之礼相邀,逾越礼制。小人翻查了食肆的账目,当日仅酒食一项便足足用去了五金。至于舞姬与乐师都出自邑主府,小人无从查证。事后邑主还赠送了卫常一车米粮,那三名表臣百司府的胥吏也陪同着卫常在酉时两刻一起出了城。”
庞忠点了点头。随即询问道:
“嗯。很好!那卫常来云梦盘桓数日,可有留宿驿亭?”
“禀伯尹大人!四日前子时,卫常确有留宿于驿亭。还...”
说到这里,头役有些结巴。
“还什么?说啊!”
“还招了女婢陪侍。”
庞忠皱了皱眉。
“你确定吗?云梦乃一小野,何来女闾之说?”
这时的青楼妓馆都是官办的,由司士府统一指派女官管理。国家凭借女闾与盐税的收入便能维持所有公人的俸禄。
“大人误会了。据驿亭仆役所述,那日子时三刻,邑主府送去了一名女婢。”
逾越礼制去招待一名并无官职的家宰,又命侍婢以色事人,再相赠厚礼。王姬究竟想干什么?庞忠不由地将司徒吴大人与整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他越想越觉得可怕。至于属下此时在说些什么,他俨然已经听不到了。
“你下去吧!交待他们明日在城中继续打探卫常的消息。”
庞忠摆了摆手。头役转身离开,消失在夜幕之中。他行至窗边,轻轻推开木窗。抬头望着夜空,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冒了出来。
司马章大人,司徒吴大人若是皆被远在戚城的那位公子掌控。那卫国的天,说不定要变了。若猜测属实,那云梦一年来迅速的发展便不难解释。王姬是想将云梦制邑,然后与戚城南北夹击牵制王城。即便他们没有异心也可与卫侯平分天下。
秋风萧瑟,即将到来的凄凄凉意令庞忠毛骨悚然。他仰天叹出一口白气。紧接着一只手轻揉着太阳穴。
“哎!卫国这才安定了几年?难道又要乱了?”
在卫侯费没继位的五年来,卫国先后更换了四位君主。越、齐、晋三国相继打着以尊正统的幌子攻伐卫国。卫人经历了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岁月。庞忠知姬费有意亲齐,是想得到齐国的庇护,从而摆脱长期向晋国纳贡献俘的耻辱。然而,卫国宗室内斗不断,家宅不宁的状况像是诅咒一样让这个国家的人们长期在希望与失望间反复徘徊。百姓对于宗室早已失去了信心。
庞忠关上窗户,行到桌案前。接着昏暗的油灯,他提起篆刀,斟酌着用词,在竹简上写下了此次调查的结果。他仅仅将事情真实的反应,并未提及自己的看法。
这一夜,庞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翌日清晨,前去司士府调查王诩的头役返回了云梦,将一支竹简呈给了庞忠。他拿着那支看似可笑的官员记录。无奈的摇了摇头。
“查:卫诩乃云梦鄙尹,制鄙二十七户有功,授野宰之职。”
所有的事情已经告以段落。庞忠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了。他带着一众属下去了驿亭,以司寇府的名义借了四辆马车,然后便匆匆离开了云梦。
回到朝歌后,庞忠将卫常失踪的事情,移交给了司寇府的一名总头役。那总头役与他的想法如出一辙。认为六十几个大活人在王城附近不会无故失踪,认定卫常等人是在外面潇洒,等到玩够了自然会返回朝歌。事情犹如石沉大海,无人问津。
然而,王城中那位,手握卫国权柄的第一人。当看到庞忠的密报时,不屑的笑了起来。
“呵呵...寡人这宗媦着实是厉害啊。”
宗媦乃宗族表妹之意。姬费根本不信吴司徒会被姬兰拉拢。吴氏乃大家氏族,自然知晓与王姬结交,意味着什么?以他对吴司徒的了解。这般利害关系,对方又岂会蠢到,拿全族人的性命去冒险?将事情弄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更何况向司寇府报案的人,就是司徒本人。他没理由,引司寇府来查自己。怎么看这事情都不合情理。
姬费想了想,为了稳妥些,还是查下卫常的下落。于是,唤来寺人。寺人是内廷的宦官。
“持寡人虎符,调国城一旅兵马追查司徒家宰的去向。命司寇府从旁协助调查。”
姬费这么做是想让庞忠秘密的参与。
官宦领命告退后,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摊开一张白色的绢帛。以朱砂为墨,在上面草草写了数笔,而后玩味的露出了笑容。
又过去三日。此时,已是王诩被关押在牢中的第十日。
这时的他,正背着阿季,佝偻着身子,双手撑在墙面上。两条腿不住的颤动着。
“看到了吗?”
被驮起的少女坐在王诩的肩头,感受着夫君颤颤巍巍的身子,显得有些紧张。
“没有。大人还是放妾身下来吧。”
王诩此刻百般后悔。若是先前听阿季的话,好好的修习武艺,强健体魄,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妻子都背不动。
他松开一只扶墙的手,托着阿季的后背,身子前倾。挣扎着,拼命的蹬腿。整张脸像是即将贴上墙面。
阿季见状,忙张开手臂,脚尖轻点墙面,身子向上一探。像只轻盈的壁虎,一把抱住了上面的木桩。
地牢的上方开了一扇矮窗。为了防止犯人越狱,牢窗以两根粗大的木桩封堵,露出三道不足一拃长的缝隙。
王诩喘着粗气,脸上满是灰土。而阿季则像腊肠一样悬挂在空中。少女借着手臂的力量,将身体向上牵引。她的身形极稳,做出引体向上的标准姿势。
本来以阿季的武艺,原地跳个半丈的高度亦不是难事。奈何牢房高一丈有余,牢窗也近乎于3米。墙面亦无可供攀爬之物。所以,王诩才想出了这么个笨办法。
一刻钟前,死寂的野宰府院落,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锣鼓震天。王诩诧异不已。难不成姬兰要放他出去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么大的动静,比祭祀还要热闹。自觉又没干过什么好事,对方也范不着如此热烈的欢迎他出狱。一阵茫然过后,王诩决定背着阿季看看情况。
气喘吁吁过后,他直起身子,将妻子的脚抵上自己的肩头。怕少女站的不稳,他握住了对方的脚踝。
“看到什么了?”
“有许多胥吏,还有胥役,不下百人。”
阿季轻轻的踮了踮脚。有些羞赧的说道:
“大人!您...放开妾身。妾身...要下来了。”
王诩愣了愣神,向后退了一步。少女随即缓缓的放下身形,落了下来。落地时有些踉跄,王诩顺势扶了一把。不想,将妻子推着抵上了墙壁。阿季的脸顿时便红了。她轻轻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这不雅的姿势。然而对方竟靠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此刻,王诩的中心一阵悸动。来了这么多官差,显然都不是表臣百司府的人。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的前来,恐怕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朝歌方面已经知晓了云梦的案子。并且此案不是以简单的凶杀案来了解,而是上升为民变。所以才会派遣百名官差来表彰姬兰弹压造反者的功劳。随后必定是押解一众人犯返回朝歌,再明正典刑。
想到这里,他知道一切都完了。那女人从一开始就不简单。费尽心思演了这么一出长戏,莫不是想将他作为弃子,从而引出卫侯?
王诩深深的吸了口气。既然她不仁,也休怪自己不义。他决定将姬兰谋反的事情全部道出。
片刻过后,地牢的门打开了。王诩猛地转身,放开被挤靠在墙壁上的妻子。他快步行至牢房门前,摇晃着那冰冷的木门,高声呼喊。
“冤枉啊!”
脚步声渐近。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身着玄色锦服,蓄着三寸短须,在一帮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了关押王诩的牢房前。老者眯着眼睛,打量着喊冤之人。随后捋了捋胡须,头顶束冠的玉笄随之轻晃了几下。片刻后,他笑着开口道:
“哈哈。老夫知你冤枉。这不前来搭救了吗?”
对方开这样的玩笑,倒是吓了王诩一跳。他皱起眉头,细细打量着老者。
老者面庞方正,耳垂宽厚,微微隆起的腹部,不难看出是个有福之人。对方袍服间的褶皱泛着明亮的光泽,一看便知这玄色官服为丝织品。而老者头顶的那根玉笄温润白净,通体无一丝瑕疵。以玉为饰,显然他的身份非同一般。
就在王诩愣神猜测之际,老者身旁挤出一名官员,来人满脸堆笑的说道:
“诩野宰!还不拜见司士大人!”
面前之人竟是五官中的司士。老人乃姬姓,公孙氏,名长牟。现掌管卫国的版籍与官员俸禄。
听到这话,王诩不觉张大了嘴,忙单膝下跪,举手齐眉行叩首之礼。
“卑下卫诩!拜见司士大人!”
公孙长牟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浑厚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
“查卫诩制野有功,授下大夫之爵,赐荧泽封地三里,食邑百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