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棠梨?启之

折花予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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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嘉十二年,泉州,草泽堂。

    林决沉着脸回到药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李伯一见便惊呼:“少爷怎么了?和人打架了么?”

    他一语不发,直往内院而去。甘棠原在门前刺绣,见状忙扔了绣活道:“如何这般狼狈?”

    他闷闷地在她身旁坐下,擦一把脸上的汗,仍旧沉默不语。她再三追问,却见他忽然抹泪,泣道:“阿强笑我没有父亲……”

    她微愣,一时失言。阿强是街头邻居的孩子,比林决大一岁,常同他一起玩耍,想不到竟如此童言无忌,惹出不快。

    她抚着他肩道:“你阿爹在天上庇佑你,如何说没有父亲?他若不尊敬你,你也不必与他一块玩。”

    他点头,抬手拭了眼泪。

    这番话却被刚到内院的林凇听见,顿时勃然大怒,牵过林决就往外走,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乱说话,欺我家无人么?走,跟我找他家要说法去!”

    这边刚走到外院,便见一双父母揪着阿强耳朵走进院门,一面走一面骂道:“那林决是你能惹的么?左右四邻皆仰仗他家看病,你惹出这祸,往后若犯个大病小病如何是好!”

    正说着,他父母抬头看见林凇领着林决出来,忙赔了笑脸将手中装鸡蛋的竹篮递上,道:“林药师,我家阿强不懂事,您莫见怪。这鸡蛋是家中母鸡新下的,味道自比小贩卖的好,且给孩子补身体吃,还望勿要嫌弃!”又扬手拍了阿强脑袋一掌,骂道:“还不道歉?!”

    阿强便哭哭啼啼地对林决道:“对不起,我再也不乱说话了,请、请你原谅……”

    林决只垂着头不发一言。阿强父母将鸡蛋进了又进,林凇负手道:“既认得错误,领回去好生管教便是。这鸡蛋还请拿回家去,切莫再送。”

    阿强父母只当他怒气当头,又嫌礼薄,忙赔笑道:“这鸡蛋虽算不得什么,也是我家一番心意,林药师务必收下。另有别的一时不及准备,过几日必定添上。”

    林凇敛眉斥道:“我家何曾收过病人私礼?今日我若收了你的礼,这草泽堂也不用开了!快快收回,莫挡了门道!”

    阿强父母见他着实动怒,方知确实折辱了对方,忙道“见谅”,拽着阿强便要走,这边甘棠却从身后走来,道:“且慢。”

    他父母不知如何情况,忙回身笑道:“夫人有何吩咐么?”

    她低头看着林决,温声道:“他家已道歉,你可还怨恨么?”

    林决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她又道:“便是仍然怨恨,也没有什么,你不必一定原谅。”

    这边阿强见他不说话,已哭着拉住他手道:“我知错了,你别不和我玩。”

    林决眸中稍稍动容,略一点头,正色道:“往后不许再说先前那话。”阿强忙忙点头应下。

    见两人握手言和,两家大人也缓了气势,这边道歉,那边说不必,一时和好如初。林凇见阿强亦是鼻青脸肿,且比林决伤势更重,对他二人道:“随我去病房上药。”

    上药毕,阿强家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说了好几番话,方牵着孩子走了。林凇看着他三人背影,拍着林决肩膀道:“你不比他壮,竟未吃亏,小子果然出息。”

    此后数月仍旧平静生活,无人再惹林决,自是不提。

    这一日林决去病房帮忙送药,正遇一老叟在门前坐着晒太阳,见了他便招手笑道:“小林药师,过来吃糖。”

    他应一声,忙完手里的活便去老叟身边坐下。那老叟身体一向欠佳,常在药馆住着,与林决很熟识了,常逗他玩笑,或给糖或讲故事,关系十分和乐。

    这边两人正说笑,忽听隔壁病房传来林凇斥责声:“我千般嘱咐勿乱用药,如何又寻了这野门偏方来吃了?如今病情加重竟还不知悔改!”

    那病人道:“虎骨祛风通络,又极珍贵,我好意买来吃,林药师如何这般生气?”

    “珍贵的便好么?世上人血最贵,你不如取了来下饭吃!”林凇怒道,“早说这些劳什子并无药用,为何不信?既要信偏方,便莫在我家占着床位!”

    听着那边争吵,老叟笑眯眯对林决道:“你二叔又在骂人了。小林药师,你以后脾气可莫要如他一般。”

    林决道:“什么脾气?”

    “行医的脾气。”老叟笑道,“你资质聪颖,你二叔医术又极高明,你便随他学医,如何?”

    话音刚落,忽见上方一道晴天霹雳,直落在老叟身前,雷声震耳。老叟忙道声“哎哟”,拄着拐杖回屋了,一面走一面念:“学医好啊,可救我这把老骨头多活一年半载……”

    他却未能再撑过半载,当天夜里便过世了。第二日林决见他蒙着白布被人抬出,一时有些惊惶,问甘棠道:“老丈怎么了?”

    甘棠道:“他病得太重,已归往河汉了。”

    他手心握着昨日老叟给的糖,忽然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死亡”的含义,顿时痛得不能自已。

    那之后不久,甘棠亦病了,病得极重。

    分明是暑日,她却仿佛身处严冬,手脚彻骨冰凉,直捱了三五时辰才好转。林凇疯子一样翻遍医书药书,当看见“寒瘴”二字时,忽的脚底一软,险些晕倒。

    整整一月,他治病之余皆待在书房翻看典籍。林决跟着他进出书房,略识了些药理,某一日忽道:“二叔,我想学医,治病救人。”

    林凇将他带到甘棠面前,将前话说了一遍。她道:“你意下如何?”

    他道:“他天赋很高,是个好苗子。”

    她沉默半日,道:“那便学罢。”

    是时林决已满六岁,正值启蒙之期,这边林凇教他医药,那边甘棠亦开始教习他音律文史了。林凇忙于治病,无暇顾他时,她便守着他一字一句教读文章、演奏音乐,闲玩时间减了大半,他竟不觉清苦。

    如此学了两年,林决身体渐长,她又写信请了一位剑师过来。那剑师三十四五年纪,形容精壮朗练。甘棠道:“决儿,这位是周启之先生,乃你父亲生前好友,往后你便跟他学剑罢。”

    林决拱手礼道:“周先生。”

    周启之便教他剑法。他天资聪颖,往往一点就透,是以多半时间自己练习,不需周启之时时照看。

    林凇初见周启之,并不与他寒暄,直擦肩而过,他却目光一凛,横剑挡住对方去路,削落一缕鬓发。那剑如冰霜凛寒,正是名剑霜筠。

    周启之冷笑道:“这些年你可睡得安稳么?”

    他道:“周先生何意?”

    “当年我遍寻线索,直闯入匪窝才查得林涯身亡真相,你还想瞒到几时?我念你是他兄弟,且初心并未想杀他,夫人又回信求情,这才未报复于你。他妻儿俱在你檐下,你所安何心?”

    林凇拂开他的剑,沉声道:“我罪愆深重,自要赎罪,却非强占亲兄妻儿之人。”又望着远处甘棠背影道:“即便盼她改嫁,也从未强迫于她。”

    “你但有半分念想,便不是真心赎罪,不必自欺欺人。”他收剑入鞘,冷眼道,“好自为之。”

    这日练完剑已是黄昏,用过晚饭,甘棠便教林决新的文章。

    她坐于案前,与他共读一部史传,传记笔法高古艰涩,他有未理解之处,她便即时答疑,另引申别的释义文例讲与他听,颇得他喜爱。烛火幽幽亮着,将他二人面容照得极为柔和。

    一只飞蛾从窗边飞进,绕着书案转一圈,又往灯台飞去;甘棠挥扇不及,那飞蛾已直直扑进烛火之中。她刚要用扇尾去挑,那灯倏地便熄了,黑暗中只听见蛾子扑棱几下,往窗外飞走了。

    她只当是蛾子撞灭了灯,正要摸黑找火引,忽听林决一笑,那灯又跳跃着燃了起来,而他好端端地坐在身旁,离灯台三尺有余。

    她微微一愣,还未明白发生何事,林决已笑道:“阿娘,原来灯火可随我心意明灭么?”说罢又低头看着自己手掌,指尖倏地升起一道火焰,她惊得要用手扑灭,那火又蓦的熄了。

    甘棠怔在那处,良久不发一言。林决见她神情恍惚,讶异道:“阿娘?”

    她一把按住他的肩,慌道:“何时学会的,可在旁人眼前施展过么?”

    “一直以来便有这种感觉,只刚刚才用了,没给别人看见。有何不对么?”

    她道:“答应我,切莫让旁人知晓,哪怕是周先生和二叔。可记住了?”

    他点头道:“记住了。”又不解道:“为什么?他们不会么?”

    “他们不会,我亦不会,只你如此特别。”她眼中忽含了泪,道,“我原想你能安稳一生,如何竟是巫师……”又忙拭了泪道:“便是巫师也没甚么要紧,只恐较常人会辛苦许多,我儿聪慧,定能熬过苦难。”

    林决似懂非懂,只点头道:“阿娘别难过,我没事。”

    甘棠恐林决不知利害,接连几日便往附近客栈勾栏走动,偶尔点评曲词,渐渐与游吟师熟了。待时机成熟,她便牵林决去了勾栏,道:“今日讲的故事,你且用心听,不要说话。”

    游吟师道:“今日恰逢剑盟四百年庆典,我便与诸位讲述初代盟主易轻尘大侠的故事。”

    传闻易轻尘乃四百年前游侠剑师,少有侠名,与名医顾朝华偶得相识,互引为知己。谁知顾朝华竟是巫师身份,某次游医至平城,与当地百姓发生争执,竟纵火烧了房屋三百余舍,另引雨雪覆盖其上,一时杀伤民众甚多。易轻尘听闻此事,愤然与其割袍断义,直言取他性命以谢天下。

    顾巫医邪心未改,巫术又极强,易轻尘数次与其交手,皆伤败退场。某次重伤之际,竟得隐士高人相助,得赠宝剑垂虹。待伤病恢复,他以此剑对战,终于斩杀顾朝华,自己却双目皆废,盲行于世。

    后易轻尘联合各方剑师,首创剑盟,引领众人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护一方太平。待天下安定,易轻尘却辞去盟主之位,不知何处隐居去了。

    游吟师一面讲,底下听众一面议论,或叹服易轻尘侠心,或不齿顾巫医邪佞,一时群情激昂。故事结束,听众情绪仍久久不息,三五人一聚,高声赞叹剑师勇义、唾弃巫师阴狠。林决坐在甘棠身边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回到药馆,甘棠道:“你可看清世人对巫师是何态度了么?这仅是一例,另有别的,也大抵如此。你若显露身份,不知会被世人如何看待。”

    他道:“可我不会作恶。”

    “我知道。”她轻轻拥住他,温柔道,“想必河汉见你生性善良,故而赐予你这份独特的力量。你平日收敛便好,如若情急施展,切莫理旁人如何说法。”

    他点头应下,又道:“并不是所有巫师都伤人,为什么都被讨厌?这不公平。”

    她鼻尖一酸,道:“这的确不公平,但却难以改变。偏见的力量,太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