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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已升至半空,初春的太阳洒下柔光,隐隐有几分炙热感。
麻衣少年一路狂奔,跑至城西破庙的时候已经是脸红气喘,额头沁出汗珠,身躯因气竭而微微颤抖。
这还是休养过三个月,若是年前连饭都吃不饱的孱弱样子,怕是此时只能坐在地上喘粗气,连站都站不住。
连连喘息后,少年人抬起头,望向那座残破的庙宇。
眼前这座围墙塌陷大半,荒草凄凄的破庙就是斐大痴口中的“城西破庙”。
说是破庙,其实它本身是座道观,只是破庙更加顺口些,人们也就这样叫开了。
纥字不识的村民们自然不会计较庙宇与道观之间的区别。
在二十年前,还是太平年代的时候,这里也曾香火鼎盛,住了群会卜卦算命,炼丹传道的道人,听闻村中老人说,这庙中的道人练的手好药,有妙手回春的奇效。
只是后来战乱,战火波及边陲小镇,观中实在没有口粮,道人们才离去。
也有人说,其实那群道人早就有离去的念头,不为别的,只为解救被战火伤及的苍生。
有句话形容道家说的很好:盛世归隐山林,乱世下山救世。
打小听过这观中道人们与人为善,济世救人的故事,无论是现在的钟鸣还是原来的钟鸣,对道观都有恭敬之心。
小时候,淤泥村的孩子喜欢跑来这里胡闹,斐大成还在道观残破的神像上撒过尿,只有钟鸣不乱来,即使跟小伙伴们过来,也只是站在院中观看,绝不逾越。
娘亲教过钟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起先钟鸣体弱多病,还在襁褓中时害过场大病,一连几日发疟子,身体滚烫,连城中仁济药铺的老医师都摇头叹息,直言这孩子怕是挺不过去的。
娘亲没了主意,抱着襁褓中的钟鸣终日以泪洗面,还是孙老头去观中求过符水药石,给钟鸣喂下才让他熬过去。
在钟鸣的记忆中,他那慈蔼的娘亲不止一次提起过城西道观中道爷们的大恩大德。
虽然此时的钟鸣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那位,连他娘亲的面也没再见过了,可他心中秉承了原来钟鸣一家人对道观的恭敬。
正如眼下,他缓过气后冲着残破的道观低头示以敬意,沉声道:“今日多有得罪。”
再度抬起头,少年人眼神已然凌厉,紧了紧腰间布带,收好袖口,将折刀藏在怀中,大步向道观中走去。
道观的围墙虽然坍塌,但两扇实木大门还健在,斑驳的黄漆和门板上的浮沤钉诉说着道观曾经的辉煌。
走至门前,少年人不急着开门,而是趴在门缝上往里面瞧,双门虚掩间有缝隙,刚好可以看清楚院中央的情景。
道观中央有颗古树,据村中老人说,有上千年的年岁了,具体多大也没人能说清楚,褶皱的树皮如同岩石般坚硬,老柳刚刚抽芽,能在枝间看到几抹绿色。
老人们常说槐老有灵,柳老成精。
平时周围的村民对这颗老柳树敬畏的很,年头好时,还会来道观祭拜,可此时院中的人对老柳树却没有任何敬畏可言。
只见几个半大少年被绑在老柳树上,面向外,背靠树干,被绑成一圈。
正对门口的那人脸色黝黑,被绑在树上也是副桀骜的模样,死死盯着跟前穿皂服挎横刀的捕快,阴狠的眼神若同饿狼,随时准备扑咬厮杀。
麻衣少年看得真切,这人正是梁余。
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不服气,正如钟鸣所猜测的那般,如果给他找到机会,定然还要跟吴捕快拼命。
心中有怨恨,机会总是有的,眼前吴捕快便贴到梁余身边,手中所拿正是梁余珍爱的短刀,他用刀背拍了拍梁余的脸颊道:“小兔崽子,栽到老子手上,就是你本领通天,老子也能让你脱层皮!”
梁余冷冷盯着吴捕快,张嘴小声嘟囔了句话,但因为声音太小,吴捕快没有听清楚。
吴捕快不得不往前探身,侧耳去听,“小兔崽子,你嘟嘟囔囔说的甚么,有种再给老子说一遍!”
可等待他的不是梁余的狠话,而是梁余洁白的牙齿。
黑脸少年猛然间向前探身,张口叼住吴捕快的耳朵,狠狠一扯,伴随着吴捕快的惨叫声,梁余口中已经多了口血肉模糊的肉块。
梁余转头将口中的半块耳朵吐出去,连吐好几下口水,笑起来牙齿仍旧染满鲜血。
他放声大笑,一口吐沫吐到吴捕快的脸上,面色狰狞道:“我说,去你娘的!”
还在门口偷瞧的麻衣少年暗道一声要坏,再也没心思审视局势,连忙推开门跑了进去。
实木门的门轴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刺耳的声响却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院中之人已经乱成团。
吴捕快的耳朵被扯掉半块,正捂着耳朵满地打滚,他周围跟着张癞子的那群城中泼皮围着吴捕快嚷嚷不停,如老鸦乱叫般聒噪,没心思顾及刚进门的钟鸣。
而树上被绑住的梁余等人,口中皆是笑声,丝毫不担心接下来吴捕快的报复,边叫骂,边向吴捕快那群人吐口水。
趁着这混乱的场面,钟鸣掏出折刀,快步跑到老柳前面,提刀便割断麻绳,红木折刀异常锋利,吹毛断发,割麻绳更不在话下,接连两刀挑开绑着梁余的麻绳。
见钟鸣到来,梁余眼中先是欣喜,随后又是担忧,质问道:“鸣哥儿你怎么来了?快走啊,别跟我们趟这趟浑水!”
黑脸少年心知肚明,咬下吴捕快半块耳朵,他已经闯下滔天大祸,这场祸事绝不是钟鸣亦或是他梁二狗能担得起的。
捕快杀泼皮根本不需要理由,如今结下见血的梁子,按照城里那群捕快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性子,不把淤泥村这群泼皮赶尽杀绝,决不会罢休。
“走!你们往哪里走!杀千刀的兔崽子们!”
叫喊的是吴捕快,他心中愤恨,后面一句“兔崽子”已经喊破音,尖锐刺耳,包裹着穿透人心底的恨意。
背后的吴捕快不知道何时站了起来,他的手还在捂着耳朵,鲜血止不住地流,在指间滴落。
见吴捕快站起来,梁余扭扭肩膀,顺手从地面上捡起块巴掌大的石头,死死盯住吴捕快,踏前一步,将钟鸣护在身后。
钟鸣则是不闻不问,连头都没回,继续割绳子,树上还绑着五个淤泥村的少年人。
铿锵声响起,面容扭曲的吴捕快已经从腰间抽出横刀,直指梁余,破口大骂道:“狗崽子们,今天爷爷要让你们都死在这破庙里!”
如此情景,已经不是钟鸣所预料的那般,无论是地头款还是金锭,都已经买不下他们的命。
背后吴捕快怪叫着砍向梁余,他手中的横刀泛着寒芒,破空而至。
梁余不敢大意,更不敢硬接,手中只有块破石头,他再神勇也不敢用石头接刀刃,只能瞅准空子,将手中石块用力掷出去,期望可以拖延吴捕快片刻。
紧接着,梁余懒驴打滚,狼狈躲过迎面而来的刀刃。
躲过这刀也不敢停歇,他又赶紧撅着屁股爬起来,等待着吴捕快接下来的攻势。
对面的吴捕快也不好受,石块逼得他收刀后不得不后退,脚下连连扭转,才躲开砸向他面门的石块。
两人过招只在刹那间,旁边的人也有所行动,头皮长了芥癞的张癞子瞎嚷嚷着叫五六个青皮包围钟鸣他们,将老柳树围住,已然封住他们的去路。
钟鸣也已经将麻绳尽数割断,五个淤泥村的少年围在钟鸣身边,将他团团围住,护在其中。
钟鸣身旁缺了颗门牙的少年大声喊道:“娘的个西皮,跟他们拼了,送鸣哥儿出去!”
“缺牙,护好鸣哥儿,老子用拳头给你们开路,一定不能让鸣哥儿折在这里!”
旁边身材高大的壮实少年接过话头,喊完后捏着硕大的拳头向吴捕快冲过去。
在这种恶劣的局势中,所有淤泥村的少年第一时间想到的皆是送钟鸣离开,而不是如何自保,在他们心中,保护淤泥村的钟先生安危,胜过自己的生命。
见那壮实少年鲁莽冲上前,急的钟鸣开口大喝道:“石头,不能鲁莽……”
可钟鸣的话没喊完,石头已经冲至吴捕快面前,只见吴捕快手起刀落,寒芒刀刃劈向石头的脖颈,如同切豆腐块般嵌入石头的脖颈中。
霎那间,鲜血喷涌,滋的吴捕快满脸尽是。
他面前的石头满脸惊愕,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沉重,他全身的力气尽失,就算如此,软趴趴的拳头还是依旧要打向吴捕快的胸膛。
只有他打倒吴捕快,鸣哥儿才有机会逃出去。
失去力道的拳头再硕大也没用,石头终究是跪倒在吴捕快面前,断裂半截的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
吴捕快抹了把脸上的鲜血,他的脸上与胸襟前尽是血迹,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他的,还是石头的。
横刀卡在了石头的脊柱骨上,吴捕快不得不抬腿用力踹开石头的尸体,嘴里骂骂咧咧道:“不知道好歹的狗崽子,还妄想比老子的刀快?”
眨眼的时间,一名淤泥村少年身死于众人眼前,顿时,张癞子那群人眼中多了许些惊慌,他们缓缓后退,已经没有再阻止这群疯子的勇气。
张癞子作为城中的地头蛇,平时欺压老实人也就罢了,遇上狠厉的人,他还真的打心底里害怕。
今日他的本意只是借助吴捕快的威名来收取淤泥村的地头款,赚些银钱,哪想过要见血。
更何况现在这幅场景,怕是要搏命才能成为胜利者。
惜命的张癞子等人已经萌生退意,两股战战地往后退去。
钱财固然好,但也要有命赚有命花才成。
反观钟鸣等人,因石头的死已经红了眼,梁余狠狠捏着拳头,染血的犬牙已经龇出来。很多时候,梁余信自己的牙多过手中的短刀,他杀过人,用这对犬牙叼破过某些人的喉咙。
露出犬牙的那一刻,代表着梁余心底已升起杀人的心思。
钟鸣的手还成抬起状,他的手无力向石头死去的位置虚抓,似乎想要抓住石头的性命。
最终,钟鸣的手只能缓缓收回来,紧紧握住手中的折刀,眼中布满血丝。
人命如草芥般脆弱,有时候都没有一张宣纸有韧性。
麻衣少年冷静的理智已经被怒火逐渐侵蚀,他用仅剩的理智控制着自己不像疯狗般冲向那个残忍的捕快。
蠕动嘴唇,麻衣少年推了一把身旁的缺牙道:“跑!”
缺牙含泪的眼睛有些迷茫,他似是没听清鸣哥儿的话语,问道:“鸣哥儿,你说甚么?”
“我让你们跑啊!分开跑!不准死!谁也不准死!”
钟鸣的力道更大,把缺牙推了个踉跄,而他自己吸了吸鼻子,横举折刀,快步向吴捕快冲过去。
他要拖延,能多拖延一刻,梁黑子,缺牙就多了分逃跑成功的可能性。
钟鸣的胸腔内已经被复仇的怒火填满,他更想要为石头报仇,亲手将折刀插进这捕快的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