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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徐瑜推了书局的活计,专心过起按时上班点卯的日子。
司部众人聚了几次,加上平日里互相打个招呼,徐瑜也将同事们认识了不离十。因为都是些未婚女子,没公务的时候大家一起喝茶聊聊胭脂水粉,还有京城里的适龄英俊男青年,倒也轻松闲适。就是有时谢如锦从后院来到前面,大家少不得噤声做出一副手头繁忙的样子,免得被谢如锦记到失职簿上,月末扣晌银。
徐瑜在这堆小年轻中算是年长的,好在镜明司并没有多少人费心替她做媒,她也乐得和这些年轻人混在一起。别人见她一抬手唤她一声“徐娘子”,她也不作长辈架子,笑眯眯回礼回去,一来二去,人缘倒也不错。
自从女子可以入仕,徐瑜她们这些女性官员走在路上都被人多瞧两眼。尤其是谢如锦,每天都骑着一匹黑马上班,身姿出众,潇洒风流,徐瑜每每在路上遇见谢如锦骑马而过,都不禁同群众们发出一样的感慨:真俊啊。
谢小状元甚至被群众们列到了京城公子的行列里,就连衙门里也有不少喜欢偷瞧谢如锦的同事,抢着做些替谢如锦倒水端茶送文书之类的活计,谢如锦一开始不明所以,后来烦不胜烦,索性规定任何人不得做这些事,想喝水喝茶自己倒。
徐瑜虽然也觉得看美人赏心悦目,但理智尚在,平时举止分寸还是注意的,其他人可能怀着想要往上的心思,徐瑜纯粹就是给自己找个养老的正经工作,小年轻们下了班喜欢一起去酒楼吃饭聊天,徐瑜一般都推说自己家中有事,回家煮点粥炒点青菜,吃完就沿着离家不远的池塘散散步消消食,晚风习习里荷叶此起彼伏绿波如浪,既能开阔心胸,又能放松心情。
可惜镜明司并没有清闲太久,圣上的第一道旨意很快就下来了,说是着镜明司彻查几桩悬案,刑部和大理寺也将卷宗送了过来,分到徐瑜桌上的是弥勒沉河一案。
徐瑜独居太久,消息闭塞,翻开卷宗时才发现这事早已在宁州闹得沸沸扬扬。
宁州近南赵,是大燕重要的通阜商港,常言道,水兴则商兴,商兴则佛兴,近水之地原就迷信,风浪暴雨全凭老天爷,渔船出码头之前历来是要祭河神抑或烧香拜佛求保佑的,而当渔民或是平安归来或是满载而归,总会去当地的寺庙道观还愿,因此宁州的香火不断,油水颇厚,为菩萨玉帝老母龙王修观盖庙塑金身的比比皆是。
宁州乐浪县有一处佛寺,名为慈佛寺,有百里闻名的灵验大佛弥勒,传说是某位皇子夜梦弥勒,有所感应,因此出钱建寺修庙,命人铸了大铜弥勒佛,又贴了金身,海缸香油,七七四十九日不断,很是阔绰兴盛了一阵。可惜后来那位皇子在夺位中落败,身首异处,慈佛寺也没了来源,想要维持往日鼎盛,又要接待香客游僧,普通百姓士绅也支持不了多久,几年之后慈佛寺就破败了,僧人也走光了,那金身大佛无人看管,连贴的金箔都被揭了下来,只剩几个老的掉牙的老僧守着长出铜锈的斑驳大佛。
某天一位乐善好施的信佛富商路过慈佛寺,见寺庙破败于心不忍,于是出了一笔钱,想把大佛运到原本的工匠处修缮,重贴金箔画彩,再运回来。然而运过去的时候还很顺利,运回来的时候,先是遭遇了山贼,载铜佛的大船又突然夜间漏水,来不及叫醒其余人只有几位夜间押镖的看守护卫和船工及时逃离,这几人泡在河水里的时候,只听见铜铸的大佛发出“呜呜”的低沉呜咽声,仿佛在为什么而恸哭,随即宁州发生百年不遇的大旱,民间就有猜测,说是那皇子死得冤枉,修德修身,与皇位近在咫尺,却被兄弟所害,争位不成反丧命,因此怨气不散,附身铜佛沉河夜哭向老天喊冤云云。
卷宗通篇没有提到修建寺庙的哪位皇子的名字,但是徐瑜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她对那人也有疑问,她父亲和同事曾交口称赞的贤德太子,不知为何突然性情大变,沉迷酒色,行事放浪毫无规矩,以至于先帝不满到了极点,几次命大臣起草废储诏书,后来被刺身死,谥号也是又爱又恨的悼僖。
悼僖太子修过寺院?
当时悼僖太子举止正常的时候,的确堪称贤明,监修黄河河堤,赈济灾民,样样桩桩下来,在民间颇具声望,也有流传他是弥勒佛降世拯救众生之类的。
只是这案子。
徐瑜皱了皱眉,这卷宗很多处都语焉不详,按照刑部和各州的规矩,卷宗应标注某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做何事,何人何物为证,而这本卷宗很多处都是以某人替代,一本卷宗写的像是市井小说,又是冤魂又是佛像夜哭的,通篇下来好像是故意要把案情引到悼僖太子身上一样。
“徐娘子,卷宗可看完了?”金色云雷纹停在徐瑜桌前。
徐瑜一抬眼,就看到谢如锦身姿挺拔站在那里,英气勃勃,好似罩山云雾里一棵青翠的倔强不弯的小松树。
徐瑜羡慕不已,谢家军伍出身,祖上三代都是武将,家风尚武,谢家子弟走出去都带着行伍之气,走如风,坐如钟,站如松,一看就知是国之栋梁。据说谢如锦这位女状元小时候也习过武,不知是什么水平。
“刚看完,大人。”徐瑜恭声说道。
“若无他人在旁,你叫我如锦即可,不必大人大人的叫我。”谢如锦说道:“圣上很重视这件案子,你回家收拾一下,下午动身随我去宁州查案。”
下午就动身?这么快?
徐瑜偷偷惦念了一下家里那一小畦菜地,希望自己今年辛苦种的青菜还能好好活到自己回来。
走时徐瑜还瞄了一眼另一组的案子,似乎是一件疯老妇八年间在大理寺京兆尹刑部来回报案,说自己儿子在监狱里消失了,前几月她也不知动了什么法子,竟然拿出了一大笔钱,让人偷出了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还好狱卒发现截获了尸体,然而疯老妇一口咬定那是她七年前就该出狱的儿子。然而刑部连同京兆尹和大理寺翻遍了卷宗也没翻到这个叫宋昌芳的男子的案子,还好找到了当时的衙役,说确实是有这么个人,是因为盗窃入狱的,后来就没见过了。
都是些积年的悬案,徐瑜手指在卷宗上轻轻移动,暗暗记下了几个颇觉蹊跷的时间。
四月十六日黄昏时分,徐瑜背着收拾的小包袱等在谢府门口。
镜明司督察员这个职位品秩不入流,朝廷的驿馆配发车轿有严格的规定,徐瑜目前还算不上能享受国家公务员福利待遇的官员,只能等着谢如锦一起,算作随从。
“徐娘子,这么快。”谢如锦牵着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高头黑马从旁边的侧门出来,看见徐瑜展颜一笑,随即潇洒利落的翻身上马,一提缰绳骑到徐瑜身旁,弯下腰朝徐瑜伸出手:“来,上马。”
上马?
徐瑜仰望着马背上谢如锦一张兴高采烈的俊脸,就笑得有点尴尬。
徐瑜从来没有骑过马,这不怪徐瑜,若论琴棋书画,杂学志异,徐瑜自认还能谈论几句,但是骑马,徐瑜望着比自己还高的黑马和腰一样高的马镫,腿肚子就酸了又酸。
“谢大人,驿馆应该有马车,宁州路途遥远,不妨还是坐马车去吧。”
“马车?”似乎意识到什么,谢如锦一拍脑门:“稍等。”
然后马鞭一抽,腰背挺直,黑发起落,轻轻飒飒,径自哒哒哒扬鞭纵马而去。
……
夕阳西沉,暮色满京,青瓦白墙下,徐瑜孑然一身,远目向谢如锦汇入人潮的矫健身姿,孤独寂寞的影子在谢府门前拉了很长。
当然谢如锦并没有真的弃徐瑜而去,她只是独自去了京城的驿馆,借了马车,又赶回了谢府门口。
“是我的错,应该请徐娘子到府内等候的。”好不容易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来的马车里,谢如锦跟徐瑜道歉道,以谢如锦的身份,驿馆还配备了一名车夫给她们。
“左右也没有多长时间,京中暮景还是可以一看的。”徐瑜又问:“你那匹马,不会跑丢吧?”
“不会,这黑马是我亲手从小养到大的,通人性,跟着马车不会丢的。”谢如锦探身出车窗,呼哨一声,徐瑜就听见哒哒的马蹄声赶了上来,这才放心。
“这马是北地的良种,我大哥在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派人送来给我当礼物的。”谢如锦伸手拍了拍马身,放下车窗同徐瑜说道。
不愧是军武世家,徐瑜从小到大收到的都是笔墨砚台之类的玩意,还真的有点羡慕这种兄长不远千里送一匹小马给妹妹当礼物的。
“说道这弥勒沉河案,徐娘子可有什么头绪?”似乎觉得车内安静得有点过分,谢如锦开口问道。
徐瑜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如今都只是些猜测,具体还是要等到宁州实地查看一番才行。”
“我看完卷宗,只觉得这案情蹊跷,应该是与七年前那阵大乱有关。”谢如锦看穿徐瑜的谨慎,反而直言道:“那皇子左右不过是陈王,典王和悼僖太子其中一位。”
徐瑜转目向谢如锦看去,马车里黑黢黢的,谢如锦一双眼睛清亮有神。
“应该就是悼僖太子。”徐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她并非愿意轻易吐露内心想法的人,但面对那样一双眼睛,徐瑜下意识就将自己所知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八年前先帝突然中风,昏迷月余,悼僖太子监国,悼僖太子原本身体虚弱多病,但监国这段时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几乎昼夜不息,精神勃发,得到满朝赞誉。后来先帝病愈,太子反倒大病了一场,那场大病之后,悼僖太子性情大变,骄奢淫逸,与从前判若两人。在没有大病之前,悼僖太子在民间一直有弥勒转世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