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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在竹榻上静卧了片刻,晕眩的脑袋隐隐有些作痛。她心中有千万个问题想要询问种沂,却又因为种少将军远在千里之外,彻底无从下手,更无从下口。
侍卫贴心的送来了最新军报,上头明明白白地写明了:苍云骑已深入大漠腹地。
苍云?苍云骑?
她揉揉眉心,隐约记得两年前她为种沂请旨,在燕云以西蓄养了一支骑兵。算算时间,也该是利刃出鞘的时候了。种少将军长年投身军旅,没有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苍云”二字,基本可以肯定是赵家人的手笔。
连日大雨,粮道阻塞,孤军深入大漠。
赵瑗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又捧着地图和鱼符呆坐了小半宿,等到头痛稍稍减轻了一些,便径自走出军帐之外,牵过一批战马,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川渝一带,自古以来便是物产丰饶的天府之国。
自秦汉以来,每回发生战争,都会有不同的粮草官从川蜀大地上调运粮草,一路北上。千年来镇守三关的将士不计其数,而四川也一直勤勤恳恳地担当着粮仓的职责,从来不曾有错。
赵瑗从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否则断然不会做出涤清黄河的事情来。她仗着空间傍身,专拣偏僻小道南下,将寻常半月的路程硬生生缩短到了十天。等到押送粮草的胥吏顺利见到她,验过公文鱼符,忙不迭将数百车的粮草同她交割,也不过十一二日光景。
她没有任何停留,趁着胥吏们集体回转,赶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将数百车粮草全部堆在了空间里,然后沿着更加蜿蜒崎岖的小道,一路向西北方向驰骋。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前世今生研读过的诗词文赋一遍遍地在脑中盘桓,大漠狂风呼啸,极目所见之处,唯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连人烟也不带半点。她特意拣了千年前的古道,从酒泉一路前往月牙泉,紧接着又折向更远的西北方,直到故纸堆里“瀚海阑干”的去处。
瀚海,是贝加尔湖的古称。
她不知道苍云骑打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耶律大石这回究竟抽了什么风,居然胆敢出兵东犯。她谨慎且细致地沿着地图上标注的道路,一步步艰难地朝大漠深处走去。半个月前,她路过西军驻地的时候,就已经有贴心的亲卫给她准备了一匹骆驼——看在她是种将军未婚妻的面子上。
要知道,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关要塞,一国公主只能被弃如敝履,唯有一军之将,才是最有份量的存在。
她在大漠中摸索着走了十来天,终于看见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队黑甲军士,胯.下齐齐整整的都是汗血马。她记得那是种家的亲兵,寻常军士压根就没有这个待遇。
赵瑗勒定了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一支十二人的骑兵终于来到了赵瑗面前。为首的军士看着眼熟,瞧见她的那一瞬间,便翻身下马,习惯性地喊她“少夫人”。她点点头,摸出半边鱼符,示意他先送回去给种将军复命,然后才在余下十一人的带领下,慢慢来到了一小片绿洲上。
事实上,那不过是一小片荆棘丛。只不过因为大漠中难得见到植物,便也勉强可以算作绿洲。
她家将军远远伫立在战马旁,一身银色铠甲在阳光下很是扎眼。大概是沙漠中呆久了的缘故,原本浅麦色的肌肤晒成了深深的古铜色。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她家将军含笑着说道,“不过眼下却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是是,军务总是头一等大事。”赵瑗无奈地掐掐眉心,觉得自己隐隐有衰老的征兆。
她家将军闷闷地笑出声来,上前两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叹息:“夫人一路辛苦,自然要记上一大功。只是如今……”
他低下头,细细地将她的发拢到耳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通身烧出两个洞来。
“只是如今,军务要紧。”
他低声说完,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放开她,退后两步,单膝跪在黄沙之上:
“臣,参见公主,叩谢天恩。”
——这个人,总是这样的。
赵瑗叹了口气,上前要扶,忽然发现以他们两人为圆心,数万重骑兵都齐刷刷地下马行礼。厚重的铠甲连成一片,在大漠中泛着冷硬且冰凉的色泽,一如刀锋般令人心悸。
这便是大宋最厉害的骑兵,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国之重器。
赵瑗心中隐隐升起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略微提高了声线:“重甲在身,可免大礼。”
“谢公主。”
数万人低低的声音齐齐响起,回荡在大漠黄沙之上,令人没来由地生起了几分寂寥和悲凉。她亲自上前将种沂扶起,凑到他的耳旁,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的确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你。”
种沂身体微微一僵。
“我们应该寻个僻静的地方。”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周围的兵士们已经陆陆续续起身,有的朝种沂挤眉弄眼,更过分甚至吹起了口哨。
要知道这几万人在沙漠中跑了一个来月,别说娇妻美妾,就连身边的蚊子都是公的。如今瞧见燕国公主神色暧.昧,暧.昧的对象还是素来威严的将军,摆明了就是一桩旖旎的美事。
种沂不自然地低咳一声,叫过两个副将,命他们将这群欠收拾的兵蛋子好生操练两个时辰,才俯身抱起赵瑗,朝一处小沙丘后走去。
身后的口哨声和狼嚎声更大了,胆子大的,直接发出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天理不公啊啊啊啊啊”的哀嚎。种沂只装做没听见,将她一路抱了过去,特意拣了一处荆棘丛稍密的地方,抱她坐下,而后咬着她的耳朵低笑道:“公主可有什么话,要私下里告诫微臣?”
咳、咳咳。
赵瑗一口气没上来,几乎要被自己给憋死。
她抬头横他一眼:“还同我装?”
“微臣确是不知。”他低低笑着,眼中多了几分促狭的味道。
赵瑗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在他胸前轻轻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还装?”
“臣……唔……”
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呻.吟,眉头深深皱起。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他便握住了她的手指头,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着,口中说道:“好吧,我必须得承认,你昏睡半月的事情,确实是我故意为之。”
那一声呻.吟虽然细微,但赵瑗此刻就坐在他怀中,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再加上种沂忽然顾左右而言他,故意把她的注意力往旁边引……
“这里很僻静么?”她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很是僻静。”只要那群兔崽子乖乖操练,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好。”她点点头,忽然揪住了他的领口,速度极快地将那身铠甲扒落下来。他被她狂放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竟然半天都没有动作,任由她扒落他的战甲又解开他的中衣,最后露出大片肌理分明的蜜色胸膛。
一道深深的伤口横贯在心脏旁边,另有十多道斑驳的伤口纵横交错,大多都是新伤。又长又浅的,大概是刀伤;小而深的,大概是箭簇入体的创伤。她怔怔地看了片刻,眼中一片酸涩,眼前多了一大片迷蒙的水泽。
“瑗瑗。”他忽然有些慌,匆忙束好了衣带又束好战甲,将她牢牢抱进怀里,低声说道,“不妨事的。莫哭。瑗瑗,莫哭。”
他记忆中的柔福帝姬,从来都是个大胆沉静的女子,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能笑着用那双素手稳稳托起。他从未见过她落泪的模样,一颗一颗剔透的水珠溅落在他的手背上,胸口闷闷地疼。
“我很难受。”
她喃喃地说着,伸臂环抱住他的腰,声音犹自酸涩。
“还要多久……到底还要多久?”
还要再过多久,才能永远消弭战火,他才能不再受伤。
很难受……
很……难受……
“瑗瑗,”他有些无奈地说道,“我是镇守三关的将军。”
她愈发觉得难受了:“你以为,若你不是镇守三关的将军,我会容忍你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痛?”
他愣了一下。
“我……”
“我将粮草带了过来,不多,足够你支撑一个月左右。这一回,无论你有天大的理由,都不能阻止我去西辽。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是死不了的。”
她紧紧抱着他,心中愈发难过起来。
“除非你再给我下一个月药,让我睡死在大漠里。否则,我绝不会、绝不会再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