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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以后,苏沫时不时想起王居安后来说的话,照他所言,似乎她这回做的全是无用功。苏沫也清楚记得,王亚男把这个董助的职位打赏下来的时候,说法模棱两可,只说先前的助理生孩子去了,所以才请她暂代工作。这数月的时间可是一眨眼就会过去,总不能等人休完产假,她就退位让贤,即便是让贤,也要留条后路,她不想再回总经办做那个前途渺茫面目模糊的尴尬小角色。
展会结束没几天,王亚男果然招了她进办公室谈话。
王亚男看起来情绪不怎么好,她先是向苏沫询问上次项目的跟进情况,说起那个项目她便忍不住皱眉,眼里浮起憎恶之意,那边客户明显和王居安走得近些,倒让她这个董事长插不上手。若非这事已到风生水起的境地,王亚男说什么也要把它压制住,现今却是无法,各董事都睁眼瞧着公司的业绩,她只好塞了苏沫过去继续跟进,明明一手好牌顺风顺水,半路却被人劫了糊,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
王亚男靠在大班椅里,脸色疲倦暗黄,身形略显干瘦,乍一看和那些正在逐渐老去的的寻常妇人并无区别,只是颜面上多出几分匪气和狠劲,这会儿即使当着苏沫的面,讲起话来也全不避讳,显然是气得不轻。
她冷冷道:“这家伙先时故意摆出反对的姿态,让人疏于防范,到了该摘桃的时候,来得比谁都快,背地里肯定还做过什么手脚,不然那些人哪会这样好说话。”
苏沫怎会不知“这家伙”是谁,却也不便接茬,虽说是谈论工作,倒似涉及别人的家务事更多些,姑侄俩逮着空就明争暗斗素来已久,个中原因外人不得而知,当然更不好冒冒然开口。
王亚男情绪难抑,又说:“这家伙从小就狡猾,心肠也狠,都说人老奸,马老滑,我看他年岁不到就已经成了精。若非我们家的……哪里轮得到他撒野呢……”话说到最后渐渐消融在叹息里。
苏沫听得一知半解,以前也绝没想到姑侄不和已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
此时王亚男全然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之中,她沉默良久,苏沫便在一旁静候良久,眼见她神情益发惨淡哀凄,苏沫心里微动,轻手轻脚烫了杯温茶递上去。王亚男下意识接了,直到掀开杯盖,盖沿磕在杯身上铮一声脆响,她这才收起颓废之色,就着杯子轻抿一口茶水,咽尽了,才道:“叫你来是想说说你的事,坐。”
苏沫这才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下,安慰自己,该来的总会来。
王亚男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别紧张,你说说看,今后有什么打算?”
苏沫明白这话的意思,项目营销这一块已有王居安的人占据主动位置,而公司已另派人飞去欧洲参加培训,并签订高额赔偿的解约协议,无论哪一方正逐渐将她排除在外,况且她的临时合同即将到期,是走是留,留在哪儿,都有极大变数。
她先前想去营销部门,又不愿参与公司里的人事斗争,只希望多赚一点是一点,每月能多汇些钱回去就行。可是现在,这一想法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一旦表明,便有倒戈嫌疑。苏沫一点不能犹豫,干脆答:“如果可以,我很想继续留在您身边工作。”
王亚男瞧了她一眼,笑道:“我看你还是想去销售吧?”
苏沫从不在王亚男跟前耍心眼,一点小聪明也不敢有,老老实实答:“以前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通过这段时间的工作,我觉得跟着什么人做事才最重要,在您这儿每天接触的人,得到的锻炼,学到的东西,档次完全不同。”
王亚男听见这话点了点头,温言道:“对的,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别只盯着眼前那点蝇头小利。这女人哪,过了三十五才真正迈向成熟,你现在这个年龄,还是学习的时候,别只看工资单上的数字,”她接着又说,“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就是老实。一个老实人,要是落在一堆老实人里头那是一文不值,可巧的是,我周围全是两面三刀的东西。”她点到即止,没再继续说下去,却抬头瞧了眼对面墙角的红木立钟,问:“那群太太团约的几点?”
苏沫答:“三点左右,这会儿就是了。”
王亚男提不起兴致,言语不屑而散漫:“和那些夫人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无非是打打麻将闲话家常,浪费时间,不去吧,一次次打电话来约,”她忽然问,“你说……我这次去还是不去?”
苏沫犹豫稍许,仍是说:“我觉得您今天可以去坐坐,就当散心吧。我先前问了人,这次她们好像也约了省里孔书记的夫人。”
王亚男仍是漫不经心:“孔书记我知道,上次旧机场那块地是他最后拍板,至于他夫人么……”
苏沫说:“听说孔书记这人家庭观念保守,夫妻感情一直不错,上次王总找他帮忙,请了几次人家为了避嫌不肯露面,这次他夫人……”
王亚男来了兴趣,端起茶杯喝一口:“那就去会会,”又吩咐,“你也一道,老林今天请假,你开车,晚点再送我回去……过几天,我让人给你配辆车。”
苏沫随王亚男来到聚会场所,半山,临海,阳光西斜,潮声汩汩。
早有人在紫藤架下搭起麻将桌子,微风拂拭,深浅不一的紫色碎瓣悠悠儿飘落,沾染在浅白色骨质麻将牌和各色筹码间,倒也有些雅俗共赏的韵味。
王亚男一到,立即有人让座看茶。
摸牌围观的皆是四五十岁妇人,衣着考究,头发乌黑,指甲干净,一看便是无需成日里围着男人小孩锅碗瓢盆等俗物打转,更不必为五斗米折腰的角色。王亚男为了应景,来时换了身色泽柔和的衣裳,又敷上薄妆,一改先前的抑郁之色,她年轻时容貌不俗,这会儿脸色润泽,神采奕奕,乍看之下也就四十出头的模样。
几位女士互相恭维问候,只有东座的那位妇人最少开腔,穿着也朴实,众人却都想着法儿寻她说话,待到她偶尔笑着应上一两句,大家忙又迭声附和,王亚男不如这些人热情,那人不寻她说话,她也不巴着人开口,偶尔点上一两句,风趣随和,倒叫东座那妇人起了兴趣,一来二去,两人搭上了腔。
苏沫在一旁细细观察她与人周旋,一言一行都有门道,自觉受益匪浅。
隔了六七米的地方,另有一桌,与这边以爬满花叶的木质围栏相隔,围栏数米高,因此相互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就听那桌上有男宾调侃,说才在哪儿见到几位富婆的小鸭们,个个面青消瘦,显然是被索求过多,又说,某姐,你家那孩子也要调养调养了,不然人小身子骨受不住。
又一女声低啐了句什么,显然想摆出撇清的姿态,却引得旁人直笑,那伙人显然处得极熟,开起玩笑一点不顾及。
王亚男这一桌却是熬不住,早有妇人一脸羞怒或是轻视,组织聚会的女士脸上也挂不住,嘴里叨叨:“下次还是换地方,这里越来越不成名堂,”她脸朝东座那位陪着笑,“要不我们还是回里屋坐着去,您觉得呢?”
那位女士却笑说:“倒也不用,我们家老孔常说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并非是叫人捂着耳朵捂着眼假装不知道,而是听见了看见了却不往心里去,学会杜绝一切不良影响嘛。”
旁人忙笑:“还是孔书记想得透彻。”
那妇人却话锋一转:“如今暴发户多,经济高速发展,造成一时暴富,心态难免失衡。”
众人听了这话,均是脸上笑容一滞,笑也不是,不笑也不好,都有些讪讪的,那妇人也不理会,极和气地搁了一张牌出去。
苏沫忍不住瞧王亚男神色,她脸上似有瞬间的不自在,只一闪而过,让人难以捉摸,苏沫不能断定,只当是小事,也没往心里去。
傍晚原本安排了饭局,书记夫人无论如何也要推辞,只说这地方太贵,原本是不该来的,无非是想和几个朋友找个机会叙旧,旧也叙了,茶也喝了,早该散了。众人不好勉强,不多时就撤了麻将桌子。
苏沫送王亚男回家,还是头一次,好在地处市区二三环间,闹中取静,不远。
路上车子拐来拐去,王亚男就说:“快到了。”苏沫放眼看去,树荫后头藏着一排红砖白墙的别墅小区,想来多半就是。又转了个弯,这才瞧见小区正门,门口树下泊着辆警车,夹在一溜名车间也不显张扬。王亚男回头看了那车一眼,拿起手机拨出去,对方接了,她有些不大高兴地问:“你怎么上这里来了?”等那边说了些什么,她这才道,“算了……来也来了,进来吧,”罢了就挂了电话。
苏沫把车停在车库,王亚男在家门口示意她过去,说有份文件让她一会儿送回公司,又说自己明天出门办事,早上的会议取消。苏沫随她进到屋里,两个保姆早在门口候着,王亚男随意问了句:“人呢?”
那两人赶紧答:“还在午睡,没起来。”
王亚男“嗯”一声没多问,让人去楼上书房拿一本黑色文件夹,又叫苏沫坐下来等。
苏沫才坐下,外面又进来一人,苏沫瞧一眼立马有些愣神,那人也站在原处瞧着她,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小会,对方倒是拿捏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先她一步瞥开视线。
王亚男见这两人的光景,嘴里低咳一声,忽道:“去泡点茶来。”
苏沫回神,左右一瞧,保姆都不在跟前,想来这话是吩咐给自己听的,忙起身估摸着往厨房里去,又估摸着打开冰箱,果然瞧见王亚男常喝的几种绿茶极齐整的搁在里头,她挑了样清淡的拿出来。炉子上搁着水壶,炉火已关,壶里的水仍是翻滚,哧哧吐着热气,才烧开的样子。
王亚男在外头问了两声,苏沫心里有事,没多想,就着热水泡了茶端出去。本想搁在王亚男跟前的茶几上,谁知她却伸手来接,苏沫忙说:“水有些烫,您过一会儿再喝吧。”
王亚男恍若未闻,伸手碰到茶杯,猛然被烫得一掀,她厉声道:“这么烫叫人怎么喝?”
杯里的水泼溅出来,苏沫被烫得低叫一声,手腕上像是被火灼似的难熬,抬头见王亚男仍是瞄着自己,她也不能另有举动,低头瞧了眼,右手腕子上已是红彤彤的一圈。
王亚男看向立在旁边的年轻男人,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嫌恶,说:“你还是走吧,我等会儿还有事要忙,”她看也不看苏沫,又说,“你也走,都给我出去。”
那年轻人如同来时一样,一言未发,转身就出了门。苏沫哪敢一同出去,当下站在那里不做声,直到保姆端了凉茶出来,王亚男接过喝了两口,也不拐弯抹角,问:“你俩以前认识?”
苏沫心下紧张,额上冒汗,脑子里倒是转得飞快,清清楚楚地答:“是,有次在饭局上见过,当时是和王总一起去的。”
王亚男默然,过了会儿,脸上神色渐缓,指了指先前保姆搁在茶几上的文件:“你回公司一趟,把这个交给王居安,他一早催着就要,你跟他说上星期他出差了,全体董事专门为这事开了个会,大半否决。”
苏沫忙应了,俯身拾起文件夹,低声告辞,手腕子上跟针扎一样难以抑制的疼痛,房里温度适中,她却热得一身汗,恨不得整个人扎进凉水里泡着。苏沫出了门,脑海里不知所想,低头赶了几步路,天边夕阳隐入云端,树荫下凉风一吹,身上的汗水也跟着凉下来,她这才想着是直接拦辆车回公司呢,还是先给王居安打个电话问一问他在哪里?
不知不觉中转过前头的树林,又瞧见那辆警车,她本想快步走过去,谁知车里的人按了下喇叭,车窗摇下来,路征打里边探出头来:“去哪儿,我带你一脚?”
苏沫心里的错愕还没来得及抹开,现在不免有些怔愣,只是下意识的摆一摆手,打算拒绝。
路征脸上架了副墨镜,他嘴角挑起来笑了笑:“你怕什么?再说这里不会有出租进来,走出去得好远。”
苏沫往身后瞧了眼,整片树林郁郁葱葱,半个人影也见不着,想一想,开门上了车,才说:“那……麻烦你了,到前面的主干道把我放下就可以。”
路征打横方向盘,等车子上了路,才说:“咱俩每次见面都不平淡,”他瞥一眼苏沫的手腕子,“才烫着的时候用冷水浇一浇会好些,这会儿都起泡了。”
苏沫听他一副油滑腔调,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正正经经打量他一回,第一次见面,她失魂落魄,第二次邂逅又惴惴不安,根本没机会也没心思细瞧,这会儿才觉着小伙长得确实精神。
苏沫琢磨了半响,忍不住开口:“这一年多,你变化不小。”
路征侧脸瞧她一眼:“你也一样,”随即叹了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我见着你就特别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真的。”
苏沫没吭声,不愿承认,却也没反驳,也许是听出这话里有种佯装世故的无奈,她心里一时不忍。
路征问她:“你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吧?”
苏沫这才淡淡开口:“你是什么样的人,还要向别人求证?要我说,一年前还真没看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路征脸上一僵,呵呵笑了两声:“那是,要我也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就一直想问你来着,当时为什么报警呢?你知道那种人,什么没玩过什么没见过,当然你想引起他的注意,是得那样下点猛药。”
苏沫瞧着他:“你是在我这里找认同感么?”她轻轻拍一拍车门,“前面就是车站,请你靠边停车,谢谢。”
路征也没含糊,就近停了车,眼见苏沫阖上门,才向窗外喊了句:“好走啊,对了你电话多少?保持联系。”
苏沫没理,伸手就拦了辆出租。
到了公司门口,她这才想起也不知道王居安在不在,总不能把文件往他办公室里随便一塞,再说,既然王亚男让她当面交予肯定有她的想法。
夜幕慢慢向天边延伸,苏沫抬头看了看公司大楼,营销部那层还亮着灯,她摸摸包里的手机,里面有王居安的两个号码及其助理的联络方式。苏沫打他助理的手机,没人接,另两个号码却是不想拨出去。
苏沫想上去碰碰运气,如果没记错,每周二下班前是营销部的例会时间,因为会议回回延时,使得营销部不少员工私底下抱怨连连,没准这会儿他还在上面开会,正好可以把文件直接递上去。
她打定主意,径直上了楼,还没出电梯,就听见营销部那边笑语喧哗,热闹非常。等走过去,就见赵祥庆站在门口,胳膊里抱着一大瓶香槟使劲摇晃,然后“咚”一声拔出瓶塞,顿时酒香四溢,白花花的泡沫顺着酒水一个劲儿的往外冲。一时间这个说赵总我的桌子都湿了,那个说哎呀衣服打湿了。
老赵笑呵呵地掩住瓶口:“是你们要喝酒的,玩归玩,一会儿得把这儿收拾干净了,谁偷懒扣谁奖金,”他一回眼瞧见苏沫,又是笑,“正好,苏助理也来了,请进请进。”
里面人多嘴杂,苏沫没想着进去,只站在门口说:“赵总您这里真热闹,请问王总在这儿吗?”
老赵啧了一声:“他要是不在,我哪敢这么放肆,不然你们上头的问下来,我怎么交代?”
苏沫知道这人古灵精怪的嘴又碎,也不好和他计较,只笑道:“我正好有份文件要给他。”
赵祥庆往里头一指:“在那儿呢。”
苏沫跟着瞧过去,就见王居安正靠在不知谁的办公桌上吸烟,间或又和人说笑,这会儿正好往门口瞟了一眼。
两人视线相触,苏沫忙冲他点一点头,脸上笑容不减,迎面走上前,只是瞬间,路征的那几句言语却被再次掷入脑海,如同暗夜敲石,异常顽固,越发高亢。
作者有话要说:2012年三月1、6日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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