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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 长安通化坊。
偏僻的小巷里,突然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绝圣和弃智一边走一边张望左右,除夕和元节相继而至,天气却不见好转。旧雪未消, 添新雪, 无论他们行走在长安城的哪个角落, 总能看到一片豁目爽心的白。
昨晚下雪了,今早起来, 天地间仿佛都冻住了似的。不两人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年前师公给他们添了好几套新衣,有毡帽和毡靴,还有厚实的夹纩棉袍,有了这身装束,天再冷也不怕。只是这样一来他们显得更胖了,走在街时,老被人打趣“青云观的伙食是不是特别好, 瞧,那两个小道士圆滚滚像两个小肉球。”
天色越来越晚了, 他们是来寻师兄的。
今日并非节庆日,但晚宫里要举办家宴,成王妃的哥哥瞿子誉从益州卸任回来了,同他一起回长安的还有成王妃的嫂嫂和爷娘。信上原本说后日才到,孰料瞿家的车马今日晌午就进了春明门。
王爷和王妃喜出望,忙不迭赶去春明门迎接, 师公也高兴坏了,放下观里的活计赶到宫里相聚,亲人久别重逢, 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圣人和皇后说难得一家人这样齐全,不如今晚就在宫里举办家宴。
话说回来,自打师兄眼盲之后,宫里许久没这样高兴过了。可惜那时候师兄就去大理寺了,刚巧错了这热闹的一幕。
问了宽奴才知道,通化坊出了一桩很邪门的案子,大理寺的官员唯恐凶手逃脱,特地带着案宗到成王府找蔺承佑。
蔺承佑听完案情,话不说就走了。宽奴本想跟随,无奈蔺承佑不许,大理寺官员在外办案时历来没有带仆从的先例,他虽看不见,但五感和内力未受损,何况有衙役相随,不必担在外头迷路。
不为了让爷娘放心,蔺承佑出门前还是牵走了小豹子俊奴。
眼看天快黑了,蔺承佑还不见回来。
宽奴和绝圣弃智分头去找寻,一个去大理寺,一个去发生凶案的喜鹊巷。
喜鹊巷极为穷陋,住户也不算,但一眼望去,仍能感受到新年残留下来的喜庆气息,家家门前都挂着祈福的鲤鱼幡子,户户门外都新换上了鲜艳的桃符(注)。
可惜就在前些日子,这里有个七十岁的老翁遇害了。
此翁姓刘,年前就已丧偶,膝下本有个女儿,十年前嫁了人,不幸的是女儿出嫁后没久也病亡了,剩下老人独自生活,时日一长,刘翁手头益发拮据,为了维持生计,只得不拖着病躯出门卖炭。
刘翁死时身首异处,家中略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前一阵通化坊出了好几桩盗窃案,碰巧贼首刚落网,法曹和里正便将刘翁的案子一并归案,只需将案呈补完,案子便算告破了。
偏偏在这时候,长安县衙闹起了鬼。
一到晚,就有一个无头野鬼提着自己的头颅在县衙门口徘徊,衙门里的吏员认出是刘翁,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刘翁夜夜徘徊,分明有冤屈难伸。
县衙连夜报到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员闻讯赶到现场勘查,只恨刘翁家中线索早已被毁坏得差不了,加之此案牵涉到冤魂作祟,只好去求助蔺承佑。
绝圣和弃智顺着邻居的指引往里走,巷子七拐八弯,越到前头越窄陋,一眨眼,天色已经黑了,两边都有宅邸,也不知哪一户是刘翁生前的陋宅。
两人正商量着要不要点火,前头冷不丁传来了动静,绝圣和弃智心中一喜,忙迎上前去:“师兄。”
点了灯笼一看,却见一高一矮两团身影坐在一座破宅的门槛。
他们就那样无声无息坐在黑暗里,似在发怔,似在等候么。
正是蔺承佑和俊奴。
弃智心思比绝圣细腻,一眼就看出师兄神色不大对劲,师兄垂眸“望”着脚边,看去已经在此地呆坐了许久了,他提灯往师兄身后瞄了瞄:“师兄,案子查完了吗?”
话未说完,宅子里有两团光影靠近,两名衙役提着灯笼从宅子里出来了。
“蔺评事。”一个衙役抹着汗说,“搜了一遍,实在没搜到什么可疑的线索。”
另一个衙役为难地道:“卑职并非要偷懒。只是这样徒劳搜下去,搜到天亮都未必有么收获,此等大案马虎不得,要不卑职马上到大理寺请寺卿另派一位长官来帮忙?卑职们太粗,搜查证物时素来离不开长官的指点,蔺评事您的眼睛……”
言下之意,这一下午蔺承佑就没帮上么忙。
绝圣和弃智偷偷看向蔺承佑。
蔺承佑倒是很平静:“你们先回大理寺,在此处等你们回,至于要不要将此案交还陈司直,明日再由张寺卿定夺吧。”
两位衙役松了口气:“也好,那卑职马上回禀寺卿。”
顺势看了看蔺承佑面前的小师弟,两人放心走了。
衙役走后,蔺承佑在原地枯坐。
绝圣和弃智胸口堵得慌。从前师兄查案时由来是机警如神,何时被人当作累赘。
“师兄。”绝圣闷闷道,“和弃智的眼神准保比那两位大哥要好,们帮你搜查证物。”
蔺承佑依旧沉默。
或许是为了宽慰师弟,或是觉得此案迷雾重重,片刻松开眉头,重新振作精神:“也好,去试试吧。”
说着将俊奴拴在门口,随绝圣和弃智入内。
为了照顾蔺承佑,绝圣和弃智走得极慢,每走几步,蔺承佑就会停下脚步听一听。
“看看草丛和花枝底下。”
“石缝和墙角也别漏。”
“水缸的缸壁可有奇怪的记号?”
这样一寸寸找下来,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外屋。
刘翁是在里屋被人谋害的,案发时房中四壁都溅满了血,三人进屋时够小心了,弃智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绝圣,小心。”
绝圣吓得一动不敢动,用灯笼一照,原来自己的衣袖险些拂到门框,门框有个血手印,虽然已经干涸,但一不小心可能被擦碰,绝圣庆幸地收回手,一回头,险些嚷出来,就见蔺承佑踩在一个奇怪的印子,那印子只有一个浅浅的残迹,不用灯笼仔细照看不出来,方才离得有点远,也没顾得提醒蔺承佑。
两人屏住呼吸,师兄恍若未觉,仍立在原地静等着他们下一步的指引,他们现在是师兄的眼睛,师兄全盘信赖他们,但即便再谨慎再小心,也会有照管不到的地方。
先前还对那两个衙役大哥不满,现在总算明白他们为何宁肯得罪师兄也要回大理寺请人了。一个瞎子,稍有不慎就会破坏现场。
“怎么了?”蔺承佑察觉有异。
绝圣弃智心里哽得难受:“师兄……你脚下有个印子。”
蔺承佑滞了滞。
了好一会,他勉强开腔:“把印子形状拓下来,们走吧。”
出来时,空气里有一种窒人的消沉感。
碰巧那两名衙役带着陈司直赶来了,陈司直小翼翼近前:“有劳蔺评事了,天晚了,蔺评事办案有不便,此地暂且先交给们吧。张寺卿急等着陈某写案呈,陈某若查到了么,改日一定去成王府请教世子。”
蔺承佑摸索着弯腰,一言不发牵起俊奴的项绳,起身时笑了笑:“也行,查到什么回头再找我。”
说着便越几人,径自往巷外走去。
绝圣弃智望着师兄的背影,那是一种极为寂寥的状态,咫尺就让人心酸。
经过今晚的事,他们才体验到眼盲的处境有难堪。没了眼睛,师兄就像被生生折断双翅的苍鹰……
这时蔺承佑因为迈步太急,不小心绊了一下。
绝圣弃智难过极了,忙前搀扶,忽觉巷中有鬼影掠,蔺承佑用胳膊挡开绝圣的手,侧耳听了听。
弃智赶忙捏决燃符:“像是冤魂。”
“看来不只一位受害者。”默了一晌,蔺承佑道,“凶手残暴异常,刘翁的头颅到现在没找到,都来了,还是在附近转一转吧。”
绝圣弃智眼圈一红,不敢回去破坏证物,却还是放不下案子。
三人正要往前走时,忽听暗处的角落里传来叮铃铃的怪声。
绝圣弃智愕了愕,这声音怎么那样像——
不对,这绝不可能,玄音铃只能由活人佩戴,滕娘子回“身死”时,玄音铃论理就从她腕子脱落了。
蔺承佑却像听到了一声惊雷,脸色一下子变了。
前方的角落里有个人影。那铃音,就是从那人身上传来的。
她提着一盏灯笼,应该已经在原地站了一会了,方才的那一幕,想必尽收眼底。天那样冷,这人身躯微微发抖,像是在哭。
“滕娘子!”
滕玉意穿着雪白裘衣,像是经千里奔袭,鼻头冻得通红,妆发也有些凌乱。
滕玉意鼻翼翕动,含泪打量蔺承佑眼上的朱红布带,望着望着,脚下情不自禁朝蔺承佑走去,雪地坚滑,她不小心摔倒在地,可她一声不吭,爬起继续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蔺承佑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拼命侧耳听着前方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