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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承佑!”金衣公子再也顾不上维护翩翩风度了, 咬牙把那支金笴从后脑勺拔出,狰狞地嘶吼,“今晚我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它第一个扑向滕玉意, 要把她撕成两半。
可滕玉意主仆早就趁机跑远了, 而且不等它发力, 颈上就被紧紧勒住了,一股大力将它整个身子都拽向了后方, 换作平时, 它既有飞翼又有妖力,根本不把这等法器看在眼里,如今却不同,它不光毁了一只翅膀,要害也受了伤。
它能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妖力,正随着眼眶里流出的血液飞快流逝。
蔺承佑站在庭院中一扯,毫不留情将它从屋檐上扯落, 俊奴再次扑过去,却被蔺承佑喝止, 同时挥出符龙,把金衣公子打得浑身一屈。
金衣公子仆在地上咬牙切齿笑道:“这算什么?连女人都用上了,你有本事把我放了,我们单打独斗,仗着人多围攻我一个,未免太缺德。”
蔺承佑先用符封住它的要穴, 再用锁魂豸将它浑身上下捆了个结实,直到确保它绝无逃跑的可能,这才起身拍了拍手。
金衣公子目光闪过慌乱:“你要做什么?”
蔺承佑讽笑道:“我都被你骂‘缺德’了, 不真做几件缺德事,岂不是被你白骂了?”
金衣公子面色大变,还没反应过来,蔺承佑就把手中的银链丢给那只黑豹:“好好陪它玩。”
黑豹埋下头在蔺承佑的袍角拱了拱,高高地把头一昂,口里叼着那根银链,欢快地绕着庭院跑了起来。
见天等人围到蔺承佑身边,满脸稀奇:“世子,这小豹子你从小就养在身边的么,怎如此听你的话?”
蔺承佑打个响指让俊奴跑得更快些:“别看它现在听话,其实脾气大得很。它到我身边的时候才两个月大,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让它学了些本领,偶尔也能帮帮我的忙,但前提得是它乐意,耍起性子来也够让人头疼的。”
滕玉意在屋檐上好奇张望,这等灵兽太难得了,不知日后自己有没有机会也养一只,再难驯也不怕,反正她有法子让灵兽听话,突然注意到蔺承佑的右手始终负在背后,忙低声道:“程伯,尸邪估计很快会被激出来了,我和霍丘护阵,你随时预备接应蔺承佑。”
程伯暗暗点头。
金衣公子被拖得东倒西歪,心里又怕又恨,只恨一丝妖力都无,否则怎会受这种奇耻大辱,它破口大骂:“蔺承佑,你要么把我杀了,要么把我放了,这样折辱我算什么?”
蔺承佑并不搭腔,只示意俊奴跑得更快些,黑豹跑得越快,金衣公子就越发难熬,忽然听到楼里隐约有异动,它眸中妖光闪烁,一个此前没有过的念头,骤然在脑海中浮现,蔺承佑这样做并非只是为了折辱它,他分明在用这法子引尸邪现身。
它冷笑:“蔺承佑,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劝你趁早死心,我与尸邪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一旦我不成了,它换个妖照样可以修炼,别指望利用我对付尸邪,它才不会管我死活。”
蔺承佑哎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就更要试一试了。”
说着吹声口哨,让俊奴拖着银链往屋檐上跃去,这俊奴是僧伽罗国所贡,祖系中掺杂了别的灵兽血统,禀性与寻常黑豹不同,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异常惊人。
它这一跃,轻轻松松就跃到了庭前一株梧桐树的枝桠上,又借势在树枝间穿梭纵跃,让银链叮叮当当在树桠上缠了几圈,金衣公子连声怪叫,到底被活活吊在了树上,角度对着前楼那扇敞开的轩窗,正好叫里头的尸邪好好欣赏它的惨状。
俊奴忙活的这一阵,绝圣和弃智也没闲着,他们依着蔺承佑的嘱咐重新在廊下布了一个赤子金尊阵,又取出蔺承佑早前亲自画的符箓密密麻麻贴满了整个廊道,最后把两位受伤的道长和众伶妓弄到廊下,这才松了口气。
“蔺承佑!”金衣公子在半空中狼狈地踢踏双腿,“士可杀不可辱,我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你痛痛快快散尽我一身妖力,何必这般折磨我。”
蔺承佑嗤道:“这时候倒知道讲气节了,你作乱上百年,杀了何止数百人。别急,这才刚开始,待会我还要把你变回本体,叫俊奴把你的羽毛一根一根拔下来。”
金衣公子目光刹那间化作毒箭,它平生最骄傲的就是自己那身灿金羽毛,自称“金衣公子”,颇有自我夸耀的况味,羽毛烧坏了可以靠修炼恢复如初,当众被拔成一只秃鸟成什么样子。
“你这魔星!”它死命挣扎,“我宁死也不受这种屈辱!你身为道家中人,全无半点仁心善念,百年前那个瞎眼道士可比你厚道多了,虽说卸去了我一身妖力,但并未折辱我的本体。”
蔺承佑叹气:“东阳子前辈是够厚道的,可他不是照样被你和尸邪害得一命呜呼?而且若是他老人家当年斩草除根,也就没有百年后的这场祸灾了,可见对付妖邪绝不能手软,尤其是你们这种害惯了人的邪煞。”
说话间一扬手,驱使符龙将金衣公子打回原形,一霎儿的工夫,树上的男人就变成了一只羽毛凌乱的巨大金鸟。
“俊奴,开始拔吧。”
金衣公子本想再次破口大骂,却因化作鸟形只能厉声尖叫,徒劳挣扎间,那只黑豹无声无息沿着树桠朝它踱来,它一横心便要咬断自己的舌根,企图做个了断。
蔺承佑似乎察觉了它的意图,顺手夺过见天手中的东西,扬手掷到树上,金衣公子还没来得及咬住舌头,口中就被丢入了一大块东西。
它愣了愣神,那东西散发着阵阵古怪臭味,像口水又像足袜,熏得人直犯恶心。它素喜洁净,平素一丝污秽都不肯沾的,直觉告诉它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听见天嚷道:“喂,世子,那可是老道的酒囊,你把它丢到树上,我喝什么?!”
“不过借用一下,回头再给你取下来就是了。”
见天满脸嫌弃:“我不要,都沾上那妖精的口水了。”
金衣公子气得翻白眼,怪不得那么臭,原来全是这老道的口水,它没恶心到当场呕吐就不错了,何时轮到这老道士嫌弃它了?
到了这境地,它情绪已然被激怒到了极点,口中塞了东西,只能疯狂摇撼身子,力气横生之下,居然把梧桐树摇动得哗哗作响,毕竟是道行数百年的大妖,它这一发狂,连院子里的落叶都哗啦啦回旋起来。
蔺承佑面上笑意不变,耳朵却一刻不敢松懈,在金衣公子狂怒到失去理智时,前楼终于又有了异响,并且随着金衣公子情绪越来越激动,那异响越来越大。
恍惚间像是有人飞快从过楼里的廊道跑过,周遭的空气倏地也变得阴冷起来。
蔺承佑低声道:“来了。”
见天和见仙虽然嘻嘻哈哈,但也因为忧心师弟的安危,一直暗中留意前楼,当下心领神会。
蔺承佑声音低到只能靠内力来聆听:“记住了,见乐道长被尸邪掳进了楼中,所以腕上那条布料已经不能做确认对方真假的暗号了。”
见天等人连连点头。
“除此之外,尸邪最擅长的是幻境,待会与它打照面,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
绝圣和弃智暗暗点头:“师兄,要不要把这些话告诉王公子?”
见天忍不住插话:“傻孩子,这些用不着提醒王公子,凭她的脑瓜子自会想明白。”
蔺承佑不动声色摩挲腰后那只手里的银丝:“见天和见仙两位道长看好金衣公子。绝圣和弃智只管守好受伤的两位道长和萼姬等人。廊下已经备好了阵法和符箓,不到万不得已,尸邪不会去招惹你们。”
绝圣和弃智深深点头。
见仙低声说:“世子,尸邪可不比金衣公子,王公子主仆武功再了得,总归不懂道术,要不要再调个人过去,省得尸邪一捣乱,就没法接住世子丢出去的银线了。”
蔺承佑抬眸觑了一眼屋檐,正好滕玉意也在看着他们。
他目光在她身周转了转,尸邪的目标是金衣公子没错,但它只要出来,绝不会放过袭击滕玉意的机会。方才滕玉意刺杀金衣公子那一招他瞧见了,又狠又刁钻,看得出这几日她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功夫,但这些伎俩在尸邪面前显然远远不够。
他环顾左右,可惜眼下已经没有多余的人调派了,冷不丁想起俊奴,心中一动。
他仰头看向树端,冲俊奴呼哨一声。
俊奴抬高一双碧眸,好奇朝屋檐上的滕玉意主仆睨了睨,紧接着从树上跳下来,用脑袋拱了拱蔺承佑的袍角,这动作亲昵又顽皮,像是不明白小主人为何要指使自己到陌生人身边去。
蔺承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俊奴是第一次离开他去保护外人,心里肯定不乐意,但眼下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去吧去吧。”他想起先前莫名其妙教滕玉意桃花剑法时,自己跟俊奴也是一样的心境,不由叹了口气,“别任性,回来多给你弄点好吃的。”
俊奴这才扭过身子,不情不愿纵上了屋檐。
滕玉意万想不到蔺承佑会有这番安排,瞧小黑豹朝自己走来,自是喜不自胜,忙从荷包里取出几粒鹿脯,摊在手心里要喂小黑豹:“俊奴,你好呀。”
俊奴连瞧都不瞧,把头转到一边。
“不喜欢鹿脯么?没关系,我这还有荔枝煎。”
俊奴无动于衷,埋下头舔起自己的爪子来了。
滕玉意丝毫不觉得扫兴:“哎。你我初次见面,你认生是应该的,但你只要多跟我打打交道,就知道我这个人不坏的。”
蔺承佑张望一晌,低声道:“好了,都准备好了。尸邪马上要出来了,为了扰乱各人心绪,它出来前一定会先把庭院里的所有光都弄灭。”
蔺承佑没料错,这话刚出口,廊下那一排珠串般的灯笼无声无息熄灭了,窗棱吱呀作响,阴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倏忽之间,连头顶的赤月都被掩上了乌云,偌大一座庭院,说陷入黑暗就陷入黑暗,
伶妓们吓得尖叫,蔺承佑一左一右拎起绝圣和弃智,当机立断把二人甩回廊下,见天和见仙摸黑飞到树梢上,顺着银链将金衣公子的两只残翅攥在手中。
蔺承佑手持弓箭,在黑暗中听声辨息,忽觉背后有暗风袭来,急忙乘势而上,顺势把肩一低,向后甩出几道符箓:“原以为你走了,没想到你竟为了金衣公子留下来了,丰阿宝,你如此在意金衣公子,是不是因为当年你被你阿爷禁锢在行宫里的时候,只有这只金鸟肯飞进宫墙陪你玩啊?”
哪知背后却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呜呜呜,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又来。”蔺承佑讥诮道,“除了这一招,你还有别的花样么?”
回身看清眼前的小女孩,他毫不犹豫射出一箭:“扮得不像,重来!”
箭离弦而去,锐利地劈开夜风,眼看金镝要射向小女孩的额头,暗处突然又跑来一个小郎君,推搡一下小女孩的肩膀,恰好帮她躲开了这只箭。
“喂,你别跟着我。”小郎君似乎在冲小女孩发脾气。
蔺承佑耳边炸开一道惊雷,那小郎君看着八岁左右,模样和神态竟与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很快回过神来,咬牙笑道:“这回总算有点新鲜花样了,连我都敢假扮,经过你爷爷准许了么?”
他迅速稳住心神,狞笑着再射出一箭,不料那箭一经触碰小“蔺承佑”的肩膀,就像碰到了软布一般无声无息落到地上。
蔺承佑暗吃一惊,他手中这把金弓和金笴都是特制的,碰到邪煞变立即会像烈火一般开始焚烧对方的皮肉,前方这小“蔺承佑”被射中还丝毫无损,莫非不是邪物。
就是这一晃神的工夫,他面前的庭院越发敞亮起来,再一眨眼,竟变成了一座极为广阔的花园。
面前是一碧万顷的芙蕖湖,一阵清风卷过来,风里夹带了荷叶的清香,徐徐拂到脸上,有种沁人心脾的凉爽。
湖边的翠柳下,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奔跑,前头的小“蔺承佑”比后头的女娃娃高一个头,边跑边说:“你别跟着我了。”
女娃娃手中举着一包糖,在后头追了几步,眼看追不上了,喘吁吁停了下来。
她看着小蔺承佑远去的背影,默默攥紧怀里的布偶。
蔺承佑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愧意,竭力想看清小女孩的模样,但小女孩的周围像是笼罩着一团薄雾,让人无法接近。
小女孩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就抱着布偶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走着走着,有位老仆牵住了她的手。
蔺承佑情不自禁追上去,但一老一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雾里,迷雾慢慢散去,广阔的芙蕖池变成了一间卧房。
房间宽阔奢洁,靠墙摆放着一张床。床前垂着两道松霜绿的帘幔,床头悬着一个小小的精巧香囊。
帘幔半掩,床上躺着个小女孩,女孩裹着衾被,像是生了病。
蔺承佑看不清小女孩的模样,但直觉告诉他,那就是芙蕖池边上的女孩。
“阿孤。”他迟疑地吐出那两个字。
床边围着不少下人,个个面有忧色,蔺承佑莫名觉得眼前这场景很熟悉,忽地想起来,他曾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梦,在梦里,阿孤也是卧病在床,只不过眼前这一切,比梦里更逼真些。
他忍不住环视四周,才发现房里有不少小娘子的玩具,小蹴鞠、小风筝、小木偶……离床不远的桌上,搁着一架绣了一半的小绣绷,上头赫然有个“李”字,再看床头那个小香囊,也绣着“李”字。
原来她姓李么?
他大喜过望,试着朝床边走去,面前却像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完全阻隔了他的脚步,他心里焦灼起来,多年来他一直在找这个女娃娃,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总不能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当面对她说声谢谢,他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关键是,他想告诉她,他不是忘恩负义之辈,那日他一换完衣裳就回去找她了,他没有忘记带她去找她阿娘的承诺。
这段回忆落到心上凝成了一道疤,几乎成了他的执念,他只要想起这件事,就会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旋:你既然答应了带她去找她的阿娘,就不该随随便便松手。
他急于确认她的病情,再次迈开步伐,哪知没等他走到床边,那些下人就无声哭作一团,他心里一沉,该不会……
那些下人哭得很伤心,他极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哪怕离得这样近,也一个字都听不清。
再一瞬,面前变成了一张空床,人去楼空,小女孩不见了。
蔺承佑额头冒出硕大的汗珠,衾具撤走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了。怪不得他怎么都找不到这个女孩,原来她早就夭折了么?
他浑身一阵冰凉,那是他第一次失信于人,没想到这一松手,事后连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耳边有个声音开始嘲笑他:你辜负了你的小救命恩人,你明明答应带她去找她的阿娘,结果却把她甩开。你就是个小混蛋,别以为你能找到机会补救,你瞧,她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这些年你所谓的找寻恩人的举动,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捂住耳朵,但那声音无孔不入,听了久了,他心里愧怍得发酸,逐渐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满脑子都是“不,不可能”。周围阴气加重,他毫无所觉,有东西靠过来,他也全无反应。不知不觉间,一只染满鲜红蔻丹的手欺了过来,慢慢贴近他胸前,轻轻拨弄他的前襟,眼看要刺破他的衣裳了,蔺承佑出其不意扣住那只手,掌中变出一把匕首将其一削两断。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那东西来不及躲闪,凄厉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匕首向上一挑,迅即刺向它的脸,蔺承佑厉声道:“就凭这种破绽百出的把戏,也想迷人心智?”
他可没忘记尸邪只能利用活人的记忆做幻境。如果阿孤已经死了,尸邪如何能获得死人的这段记忆?
如果阿孤还活着,尸邪却说谎称它死了,那就更说明这一切只是尸邪单方面臆造出来的假象。
尸邪释出浑身阴气逼开蔺承佑,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它那张娇俏的脸蛋被那尖锐的法器划出了好长的伤口,瞬间就破了相。
它举起残断的双手,恨不能叫破喉咙:“你这恶贼!竟敢划花我的脸!”
蔺承佑只觉一股冷得刺骨的阴气直逼面门,急忙翻身一跃,尽管跑得甚快,仍被震得浑身一木,好在有火玉灵根汤帮着固元辟邪,气息只乱了一瞬,很快就调匀了。
蔺承佑抬手就射出一箭,只恨到了这当口,尸邪的獠牙仍不见踪影,那根银丝早已准备多时,却迟迟不能扔出去。
他一面思量对策,一面迅速打量四周,廊道的灯依旧熄着,院子里不甚明亮,好在尸邪阴力一散,月亮总算不再被黑云遮蔽。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瞧见两位道长端坐树上,好似陷入了幻境中,廊下的绝圣和弃智摇头晃脑,也痴怔得像呆子,至于萼姬等人,更是穷形尽相,要么揪着衣襟鬼哭狼嚎,要么在地上爬来爬去。
他眼里火星子四溅,就知道会是这样,尸邪迷惑人的手段防不胜防,哪怕做了诸多准备,大伙还是着了道。
他焦灼地望向对面,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好在滕玉意还清醒,不知是有俊奴相护的缘故,还是她心性本就坚毅过人。
滕玉意和俊奴站在屋檐上,焦声道:“世子!
“程伯和霍丘是不是被蛊住了?”蔺承佑高声问。
“是!”滕玉意脸色难看, “无论怎么叫喊都没反应,推搡也不动。”
“刺破他们的天池穴。”蔺承佑飞身一纵落到树梢上,正要唤醒见天和见仙,不料这时候,迎面袭来两道剑光,见天和见仙竟面无表情朝他刺过来。
蔺承佑心中一惊,尸邪虽擅长操控人心,但一向只能让人自恨自悲,受蛊惑之人往往沉浸在幻境中无法自拔,最后在痛不欲生的情景下被害。但从见天和见仙的情状来看,竟像是把他视作仇敌。
若说是傀儡也不像,尸邪只能把这伎俩加诸于不懂道术之人的头上,譬如卷儿梨,对道家中人却是无可奈何的,何况见天和见仙此前还喝了能护心辟邪的火玉灵根汤。
他沉着抬臂一挡,后仰躲开这剑锋,落到地上前,分别向见天和见仙掷出一个符纸揉成的纸团,力道如石,劲疾如风,恰中二人的风池穴,本以为足够把二人打醒,哪知见天和见仙丝毫没有收剑的打算。
蔺承佑愈发惊愕,身子在半空中一旋,改而纵向廊道下,绝圣和弃智的情况也不妙,他必须在他们彻底受制之前把他们叫醒。
金衣公子看蔺承佑被自己人袭击,在树上发出愉悦的鸣叫,身子动不了,便用半人半禽的声音一个劲地催促尸邪。
尸邪兴奋地在院中乱跑,它一身肌肤骨骼本就有自愈能力,休整了一阵,被砍断的手又长出了一截,脸上的伤口也愈合于无形,跑了一阵听到金衣公子的叫声,便将双腿并拢,猛地蹦到了树上。
它把金衣公子带到树下,让金衣公子倚着树干而坐,自己则叉腰冲廊下诸人娇声道:“ 快干活吧。”
这一声令下,以绝圣和弃智为首的众人霍然站了起来,不等蔺承佑纵到跟前,齐齐挥剑朝蔺承佑杀去。就连受了伤的见喜和见美也从地上挣扎起来,红着眼睛喊打喊杀。
蔺承佑掠到众人头顶,像蜻蜓点水一般分别在每个人的后颈刺了一下,然而绝圣和弃智毫无反应,很快在原地掉了个头,剑尖又刺向蔺承佑的后背。
蔺承佑心中鼓声大作,这也太不对劲了,即便被蛊惑了心智,也不至于如此失控。不容他多想,绝圣和弃智的剑已经逼近了他的要害。
蔺承佑怕失手伤到他们,向后纵回屋檐上:“混账东西,连我都不认识了!”
绝圣和弃智使出轻功穷追不舍:“别想跑!”
那边见天和见仙也围了过来,纷纷朝蔺承佑使出杀招。蔺承佑一边应对,一边厉目打量众人,绝圣和弃智招招致命,脸上分明有种赴死的悲壮。见天和见仙满脸怒容,活像要豁出老命似的,就连即将赶来加入围剿的程伯和霍丘,眼神也是悲凉已极。
蔺承佑以一敌众,眼神却没有漏过每个人的表情,只觉得这情形说不出的诡异,好不容易挡开第一轮攻击,心中闪过一念。
好个尸邪,短短工夫内竟能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他心乱如麻,回身挡开一剑,趁乱看向滕玉意,如果真是这样,只能找滕玉意解局了。
尸邪蹦跳着给绝圣等人喝彩,金衣公子也是笑声连连,两个人都快活得不得了,迫不及待想看到蔺承佑被自己人撕成碎片。
尸邪看了半天热闹,忽然双腿一蹦,直愣愣地蹦到了屋檐上,对准远处的滕玉意,欢快地狂奔过去:“该轮到你了。”
滕玉意早依照蔺承佑的嘱咐刺破了霍丘和程伯的天池穴,哪知二人不见清醒,在尸邪发令之后,两人甚至直接跳到庭院里去围剿蔺承佑。
“程伯!霍丘!”滕玉意在屋檐上厉声喊道,怎奈二人全不听使唤。她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情况,但一定与尸邪有关。
蔺承佑原本是众人的主心骨,转眼变成了围攻对象,师弟对他的依赖、盟友对他的信任,一瞬间就瓦解冰消。人人都对他使杀招,人人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这对意志是一种极大的摧残,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
好在蔺承佑似乎并没有一下子被击垮,但他既要自保又不能伤人,既要脱困又要对付尸邪,绝不是长久之计。要不要上去帮忙?但她才学了两套剑术,即便只是跳下屋檐,尚且不能保证自己毫发无伤。
不等她想明白,尸邪远远奔她来了,她紧张地学蔺承佑吹口哨,结果没能吹出漂亮的口哨,反而变成了令人尴尬的“嘘嘘”声,俊奴冲她翻了个白眼,滕玉意干脆吼起来:“咬它!!!”
俊奴肩膀一矮,后腰一拱,不等尸邪活泼的笑声飘到近前,如闪电般一般扑过去。
它势如疾风,动作又快又猛,一口叼住了尸邪的脖子,甩动脑袋猛烈晃动,砰的一声,竟活生生将尸邪掼到了瓦当上。
尸邪如木头桩子般倒下,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鲜红的指甲一涨,抓向俊奴的天灵盖,口里笑嘻嘻:“想吃。”
俊奴的速度远远快于常人,不等指甲抓下来,斜刺里一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到了对面,这一回咬的是尸邪的脑袋。
滕玉意看得大气不敢出,尸邪不像金衣公子这等血肉之躯,俊奴近身与其搏斗,虽也咬下些皮肉,但尸邪非但不痛不痒,伤口还很快就能愈合。
俊奴似乎有些困惑,一分神就容易露破绽,有那么几回,俊奴差一点就被尸邪的利爪给抓中,幸而速度敏捷堪比雷电,不然早已落败。
饶是如此,俊奴也抵不了多久。
滕玉意心下惶然,想看清蔺承佑此时的处境,哪知一抬头,迎面一道墨绿色的身影飞纵而来。
“世子。”
见天等人紧追不舍,但因蔺承佑轻功卓绝,很快就被甩到了后头。
蔺承佑跃到近前,一把将滕玉意捞到怀里,腾身几个起纵,落到前楼的阁楼窗前。
滕玉意惊疑不定,尸邪的本尊还在与俊奴搏斗,倒也不用担心眼前这个蔺承佑是假的,但他这是要做什么?
她没敢在他怀里挣扎,一双眼睛却飞快打量,他衣裳被划破了,胳膊可见血痕,先前与二怪斗了那么多来回都不见他挂彩,结果一被自己人围攻就受了伤,可见他就算再邪性,也没法对自己人下手。
她心里又惊且恨,尸邪算是找准蔺承佑的弱点了,这样下去蔺承佑早晚会落败。蔺承佑一倒,今晚他们就输得一败涂地了。
蔺承佑把滕玉意放到瓦当上,喘了口气道:“俊奴撑不了多久,快。”
“要我做什么?” 滕玉意心弦绷得紧紧的。
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这儿是不是有东西?把它擦了。”
滕玉意定睛一望,果在靠近喉结的地方看见了一块暗黑色的血迹,蔺承佑本就皮肤白皙,因此格外触目。
“没错。”
她忙要用袖子擦拭,哪知蔺承佑冷不丁道:“用你的口水擦。”
滕玉意一惊,她的口水?
“快点,再拖可就来不及了。”蔺承佑面色古怪,扭头看向后方。
滕玉意不敢啰嗦,连忙掏出帕子,可真等她往帕子上吐了点口水,又觉得说不出的难堪。
真要这样擦吗?这句话差点就冲口而出,旋即又忍住了,蔺承佑怎会在这个当口同她开玩笑。
她用帕子沾了一点自己的口水,抬手擦拭蔺承佑皮肤上那块血迹,偏偏那血迹极不好擦,擦了一回不够,她只得补了一回口水。
“世子就不能解释两句吗?”
蔺承佑脸色没比滕玉意好看到哪去,这是尸邪的血,尸邪是世间至阴之物,最喜纯阳之体,他自己擦是死活擦不下来的,只能借用滕玉意的口水了。
“这是尸邪的血,它先设下幻境,再将血涂到某个人的身上,所有人就会将此人当成尸邪来攻击。”
滕玉意恍然大悟:“我说绝圣他们神情为何那么奇怪,尸邪也有血?它不是死物么。”
“它有血,但早就干涸了,像一块块硬痂附着在血管壁,平日是不能流淌的,要将这些硬痂化成活血引出来,颇费一番功夫,它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想借力打力。”
他眉头微蹙,任她用沾了口水的帕子在自己下颌下方搓来搓去的,她的口水先有点温热,很快就变凉了。好在没什么怪味,而且她的帕子上像是熏了香料,竟有一种细微的清香。
正胡思乱想间,不经意垂眸一看,发现滕玉意的脸居然红了,哎,估计也跟他一样窘迫至极吧。
不是……他为何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想想尸邪怎么对付他们的吧。
“适才每个人都遇到了幻境,但各人所见不同。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幻境,故意装作被尸邪迷惑,哪知尸邪的真实目的不是蛊惑我,而是把自己的血涂到我身上,为了放松我的警惕,不惜被我砍断一手。
“与此同时,它给绝圣他们设了另一个幻境,让他们在幻境中看到同伴被尸邪所害,把他们弄得痛苦不堪,所以一看到我这个‘尸邪’,他们就恨不得千刀万剐。至于你为何没中幻境,我猜是尸邪得让你保持清醒,不然不好取心。”
滕玉意点点头,头顶的发丝不小心掠过他的下巴。
蔺承佑下意识后退一步。
“别躲,你这样我怎么擦?”滕玉意沾第三回口水了,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已经有点心得了,知道竖着擦比横着擦要快。
蔺承佑只好一动不动,为了分神,他试着留神四周动静,唯一庆幸的是院子里的人都丧失了神智,他和滕玉意这情形没别人看见。
“擦好了。”
两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蔺承佑没看滕玉意,只从她手中接过那帕子:“给我吧,我有用。”
又对滕玉意说:“我想办法把尸邪的獠牙逼出来,但见天他们未必能很快恢复神智,你能接住那根银丝么?”
滕玉意隐约猜到蔺承佑打算如何逼出尸邪的獠牙,心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忙暗自用他教她的心法汇聚内力,自觉运用内力越来越娴熟。
“好,我试一试。”
蔺承佑看她一眼,还要再嘱咐几句,这时见天等人杀了过来,他忙提溜着滕玉意的衣领,把她带回了下一层的屋檐。
滕玉意在半空中留神俊奴那边的动静,俊奴和尸邪搏斗一晌,已然现出了疲态,尸邪力大无穷,爪子堪比铁钩,俊奴久攻不下,又担心小主人的安危,渐渐便有些躁动不安,一分神一烦躁,它攻击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有那么几回,尸邪只差一点就能挖出俊奴的碧眸了。
金衣公子在树下得意地大笑,这院中它第一恨的是蔺承佑,第二恨的就是那只豹子,现在蔺承佑被自己人围攻,很快就要被碎尸万段了。那只该死的豹子,也马上要变成它和尸邪的盘中餐了。
他们一死,剩下那些人如蝼蚁一般,它被伤到要害又如何,只要它与尸邪合练秘术,一转眼又会变成往日那个风度翩翩的俊俏郎君。
它的笑声震得树叶哗啦啦作响,边笑边得意环顾周围,冷不防看见一道人影从屋檐下跃下来,看清是蔺承佑,它心里只是冷笑,此子已是强弩之末,再也腾不出什么花样了。
蔺承佑瞬间就欺到了金衣公子跟前,金衣公子心中冷哼,他要做什么?
蔺承佑一笑,把手中的帕子缠到它的红喙上:“来而不往非礼也,送你一样好东西。”
他三下两下绑好帕子,笑着拍了拍金衣公子的红喙,随即纵到一旁,掏出弓箭冲屋檐上的尸邪射出一笴,射的是连珠箭,嗖嗖嗖嗖连发四箭。
金衣公子不明就里,这小子究竟要做什么,忽听大批脚步声奔近,它疑惑地用完好的那只左眼一望,那帮道士竟冲它杀将过来。
它瞳孔一缩,这是怎么回事?
快去围攻蔺承佑,找它做什么?
思量间,一堆雪光刺眼的剑尖刺到跟前,它受了重伤无法使妖力,只能狼狈地飞速用双翅爬动,哪知很快被围住了,它无处可躲,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原来是嘴上那块沾血的帕子在作怪。
蔺承佑,真该死!它狂怒地挥动翅膀,试图把帕子从嘴上推下来,只恨系得太紧,而老道士和小道士出手太快,这群人眼睛里藏着滔天怒意,下手全是杀招,金衣公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另一只眼睛就被刺中了。
眼前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它浑身猛地一抽,这种黑暗让它心悸绝望,比身体上的疼痛来得更折磨人。一只要害被刺中,总有痊愈的一天,两只要害都被损伤,连密法都救不了它了。
它心底一片冰凉,尽管百年前的瞎眼道士打散了它和尸邪一身邪力,但道士自己也一命呜呼,留下的两个弟子不敢再把它们挖出来作法,只能在原地用阵法镇压,所以它们能枯木逢春,在百年后重回世间。
而这一回,拜蔺承佑这小子所赐,它要被挫骨扬灰了。
不,它不甘心,它还没玩够妙龄妇人,没吸够精元,没帮丰阿宝实现夙愿呢……
它惨叫着翻滚,扑腾起满地的灰尘,这叫声传到屋檐上的尸邪耳朵里,让尸邪浑身一僵。
它缓缓转动僵直的脖颈,不敢置信地看着树下,发现金衣公子双眼均被射瞎,一时竟毫无反应,不知是愤怒到了极点还是震惊到了极点,身上连中四箭也不动,被俊奴叼住脖子也不反抗。
直到金衣公子不再扭动,它这才惊声尖叫,这声怪叫直冲云霄,瞬间让见天等人清醒了几分,可是已经迟了,金衣公子浑身上下全是剑伤,再无一块好肉。
尸邪狂怒之下用利爪抠向俊奴的眼珠,蔺承佑哪容它出手,早射出了第五箭,那箭势如破竹,把尸邪胳膊撞得一歪。
“俊奴,走!”蔺承佑沉声道。
俊奴趁这机会跃离尸邪身边,它像是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不再与尸邪纠缠,而是朝远处的滕玉意跑去。
蔺承佑向后指了指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笑道:“你的同伴完了,该轮到你了。”
这话是尸邪刚才对滕玉意说过的,他原样复述了一遍,话音刚落,绝圣就因为神思恍惚身子踉跄了一下,一不小心踩中金衣公子的脑袋,金衣公子被踩得两只鸟腿高高一抬,旋即又一动不动了。
滕玉意趁机在屋檐上笑起来:“哎,你朋友它好惨啊。”
尸邪的怒火被挑到了顶点,阴着脸从瓦当上站起,戾气从每个毛孔散发出来,顷刻间让整个院落的空气凉了几分,随后它红唇一张,吐出一对雪白的獠牙,眼睛死死盯着蔺承佑,硬梆梆地从屋檐跳下,宛如巨石坠地,震得地面嗡嗡作响。
“我要你死!”
它狂啸着跑向蔺承佑,边跑边将嘴张得极大,看样子盛怒之下忘了别的歪门邪道,竟要直接咬断蔺承佑的脖子来泄恨。
没等它跑多远,迎面射来一根细细的东西,它只觉牙下突然一凉,仰着脖子忙要躲开,蔺承佑却拽着那银丝飞快纵到另一边,快速穿梭几回,将它两边的牙槽死死勾住。
尸邪心知中计,喉咙里狂怒地咕噜噜作响,蔺承佑无辜一笑,扬臂将银线的另一端扔给滕玉意,自己也接连踩踏树干,一口气纵上了树梢,一个翻身落到屋檐,口中道:“用全力,拽!”
“好!”滕玉意接过那团符球,运出内力往后拽动,只听滋啦滋啦,那根弦很快就嵌进了尸邪的牙体。俊奴咬住滕玉意的衣袍后摆,也帮她使力。
尸邪大惊失色,心知这样下去自己必定会化为一滩脓水,急忙使出浑身阴力腾跃在半空中,又是后倾又是摇拽,试了无数种法子,都无法将自己的獠牙从银线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眼珠子一顿乱转,忽然瞧见了木然杵在院落里的卷儿梨。
它灵机一动,这古怪银丝既能锯断它的獠牙,削起人的皮骨来自然更不在话下,只要把这傀儡叫到自己身边,不愁不能把这银丝套到她身上,倘若蔺承佑执意不肯松手,这傀儡也得陪葬。
它咕叽一声,愉悦地笑起来,落到地上冲卷儿梨一招手,卷儿梨呆呆朝尸邪走去。
蔺承佑一颗心直往下沉,尸邪这是要让卷儿梨替它做靶子了,只要这银丝缠住卷儿梨的脖子,卷儿梨焉有命在?为了收服尸邪罔顾旁人的性命,那他岂不跟妖魔鬼怪一样毫无人性?
他手下力道不减,口中却焦声喊道:“绝圣!弃智!”
然而尸邪先前已经用幻境控制了所有人,现在大部分人还未清醒,尸邪暂时不能随意跑动,但释出阴力播散到身周不在话下,见天等人本就离它最近,被阴力一撞,重新恍惚起来。
萼姬等人因离得远没再重新迷糊,但她们既不懂道术,也不敢上前,只顾着在廊下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不一会工夫,卷儿梨就离尸邪不远了,蔺承佑情急之下掷出一团符球,但卷儿梨被控制的时日太久,此刻尸邪又使出全力蛊惑她,虽被符球打得一个趔趄,依旧坚定前行。
滕玉意放声大喊:“程伯!霍丘!快拦着她!”
但众人全无反应。
就在这时候,廊下突然冲出一道纤细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卷儿梨。
“你不能去!”那人惊声道。
竟是抱珠。她像是怕到了极点,脸色白得像张纸,但胳膊却搂得死紧,拼命固住卷儿梨。
卷儿梨脚步一顿。
尸邪脸色一阴:“杀了她!”
卷儿梨抬起胳膊,面无表情掐住抱珠的脖子。
抱珠鼻翼翕动,艰难道:“卷儿梨!我是抱珠,你忍心害我吗?这几年我们日日同吃同住,早已经情同姐妹了。”
卷儿梨一呆,手下力道似是松了几分,抱珠试着扳开她的手,无奈扳不动。
“快松开我,走,我们回去!”
尸邪没料到自己也有控制不了傀儡的一日,它獠牙已被锯断了三分之一,再拖下去就迟了,它气急败坏尖叫:“你在做什么?赶快杀了她!”
卷儿梨身子一动,双手重新锁住抱珠的脖子,但她像是内心在极力挣扎,竟迟迟不肯用力。
“你认出我了对不对?”抱珠哭道,“我是抱珠啊,傻子,快放开我,别去送死跟我走!”
这么一耽搁,蔺承佑早已抽出空咬破手指,用指血最快速度画了几道“正一符“,依次掷向见天和弃智等人,几人一愣神,终于彻底醒转,看清眼前景象,个个面色一变,忙将卷儿梨和抱珠拽回廊下。
“师兄!”“王公子!”
几个人抬头确认蔺承佑和滕玉意无事,悬着的心落了地,很快就分作了三拨:一拨留在院子里防着尸邪再耍花招,一拨纵到蔺承佑身后帮忙,另一拨则跑到滕玉意那头。
绝圣和弃智满脸泪痕,他们先前在幻境中亲眼看到师兄被尸邪所杀,心肝肺都碎了,只求将尸邪碎尸万段,招招都拼尽了全力。如今清醒过来,自是又愧又悔。
“师兄,我们糊涂了,我们真该死——”绝圣和弃智望着师兄身上的伤口,暗猜哪一道是自己刺出去的,胸口酸痛难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蔺承佑知道他二人道行不够,年纪小小本就无力抵挡尸邪的酷烈手段,连见天和见仙都着了道,何况他们两个,哪忍心怪责他们,只说:“师兄没事,你们做得很好,我这边不用帮忙,你们去守着廊下那帮妓人。”
绝圣和弃智眼泪滂沱而下,迅速垂下脑袋含糊应了句,打起精神抹了把眼泪,默默跳下屋檐。
蔺承佑手下的力道始终不曾松懈,努力这一时,尸邪的獠牙已被切断近一半,牙尖向上歪斜,槽口也松动了,可惜滕玉意力道不足,俊奴虽帮忙但也有限,他为了将就对面不能使出全力,不然还可以更快。
这回程伯和霍丘纵上了房梁,见仙也跑上去相助,四人一兽一合力,他手中的符球瞬间被绷得笔直。
“世子!”
蔺承佑暗道一声好,忙将全部内力灌注到银线上,两下里一配合,尸邪的那对獠牙竟从牙槽中翻转出来,本来牙尖对着地面,如今直对前方,牙体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彻底断了。
滕玉意紧拽着手中的丝线,勉力与蔺承佑配合,她不过学了两套剑法,哪堪与这等巨力相抵,好在身后有程伯等人不断以掌灌注内力,才不至于被蔺承佑的内力和尸邪的阴力掼到地上。
尸邪恨得厉声尖叫,阴力如狂风般席卷庭院,花丛被掀翻,大树轰然倒下,门窗破开,桌椅板凳发出一连串震裂的响声。
廊下的妓人听那叫声,顿时心神大乱,双手捧着脑袋,恨不能癫狂乱哭,幸而绝圣和弃智高声诵咒,才不至于被震碎心脉。
蔺承佑屹立不动,汗珠却滚滚落下来,尸邪的挣扎越来越剧烈,碍于那根银丝才不敢贸然离开庭院,突然一下子,它像是横下一条心,不顾牙齿被割得更快,从庭院里一跃而起,猛地朝蔺承佑撞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它含糊哭喊,嗓音又甜又腻,“你是我见过的最坏的人,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滕玉意等人一惊:“世子!”拼命加重手中力道,
蔺承佑一瞬不瞬看着尸邪的身影逼近,暗中将内力催到极力,忽觉手下一松,两道白影从尸邪口中飞出,落到了尸邪的脚下。
尸邪在半空中一顿,缓缓转动眼珠朝下看去,看到那两根雪白的利物,正是自己的那对獠牙。
它五官抽搐成一团,慌得揪住自己的头发:“我的牙!我的牙!”
可不等它用力发泄,手下一松,头发竟全数被它揪了下来,它愣了一下,再抬手一摸,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竟如落叶般纷纷脱落下来。
接着是脸皮、指甲、胳膊……等尸邪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在融化时,它尖啸着要抓向蔺承佑,
“……我就算死也要先吃了你……”它双目猩红,飞快朝蔺承佑爬去,可惜太迟了,它的胳膊和双腿也融化了。
好不容易爬到蔺承佑的脚边,没等它出手,它就在蔺承佑含着谑意的目光里化作了一滩脓水。
“去死吧……”它的最后一句话淹没在咕噜噜的水泡里。
蔺承佑啧了一声,摇头看着脚边的脓水:“这话该我说才对。”
众人爆发出一阵重生般的欢呼声,滕玉意踉跄两下,大喜跌坐到屋檐上,望着头顶的穹窿,一个劲地喘气。
夜空本来堆积着重重叠叠的阴云,如今全都一扫而空,月光重新在天幕上显现,又晶莹又皎洁,幽幽清辉洒落人间,为长安蒙上一层温柔的光彩。
滕玉意注视着那轮清光,无声笑了起来,她的心保住了,她逃过了一劫,翻身爬起来,却见蔺承佑正察看脚边那滩脓水。
绝圣和弃智在廊下手舞足蹈:“太好了!师兄!我们杀了尸邪了!”
见天等人恨不得在瓦当上狂奔:“祖师爷,报仇了!徒孙帮你报仇了!”
很快跑到前楼,把昏迷不醒的见乐给救了出来。
蔺承佑比他们还高兴,一高兴也想像滕玉意那般躺到瓦当上好好打个滚,可惜现在还有要事要办,暂时还不能撒野,他在脓水周围画了个赤子金尊阵,又点亮符箓将那滩散发着恶臭的脓水烧干,翩翩落到庭院中,把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拽起来。
金衣公子昏迷了好长时间,被蔺承佑一拽才醒转。
“想不想活?”蔺承佑言简意赅。
金衣公子阴戾冷笑,像是知道蔺承佑根本不可能放过它。
蔺承佑笑道:“你是活不成了,但你这一身罪孽可不是一死就能偿还干净的,我有法子助你早日洗清罪孽,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和尸邪是如何从阵中逃出来的。”
金衣公子依旧不吱声,但神态俨然有些松动。
蔺承佑:“我知你贪恋红尘,光看你这一身衣饰就知道了,你且想清楚了,说了,不必生生世世都活受罪。不说,从此化作一缕浊烟不说,日后就连重新轮回转世的机会也没了。”
金衣公子这回不再冷笑,而是沉默不语。
“想明白了吧?我先问你,你与尸邪是如何结识的?”
金衣公子用残翅指了下自己的喉咙,意思是自己现在是一只鸟,没法作人声。
蔺承佑想了想,金衣公子现在一身妖力丧尽,他想帮它化作人形也没法子了。
“无妨,我来猜,说得对你就点头,不对就摇头。”
金衣公子点点头。
“百年前你被另一位叫‘清虚子’的道人打伤,凑巧逃到了樊川的一座行宫里,当时行宫的主人便是丰阿宝,她当时还未死,身份是前朝那位末代皇帝的私生女,她好奇之下救了你,你从此与她结识了,这话对不对?”
金衣公子缓缓点头。
“她一个人在行宫寂寞,而你正需找个清静地方养伤,她生性凶残,而你心术不正,你与她一见如故,相处久了愈发投契。等你养好伤之后,或许是为了吸取女子的精元,或许是待久了觉得无聊,总之你离开了樊川的行宫,等你再回来,前朝灭亡,丰阿宝则被埋葬在行宫里,你不甘心她死了,把她的尸首挖出来助她成为尸邪,对不对?”
金衣公子微弱地喘了口气,再次点头。
“你们作乱没多久,被东明观的东阳子道长打入阵中,就镇在平康坊的地界里,一沉睡就是百年,前阵子你们破土而出,仅仅是因为阵法被匠作们不小心砸破么,有没有别的缘故?”
金衣公子红爪微微一蜷,似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
蔺承佑面上平静,心里却掀起了狂风,二怪出阵果然另有原因,就像上回那树妖突然能成魔,分明也是经人点化。
这妖怪擅长利用人性的弱点,他越想知道答案,面上就越需沉住气。
金衣公子踟蹰了许久,终于有了要抬起翅膀的意思,就听院中伶人们哭成一团:“好了好了,别怕了,那只女鬼化成水了,再也不必担心它作怪了。”
金衣公子一震,女鬼?化成水?
它昏睡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笃信尸邪有逃生的本领,醒来后看蔺承佑忙着追问出阵原因,只当丰阿宝已经逃走了。
怎知丰阿宝……
它心里乱成一团麻,若不是受它拖累,丰阿宝绝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它浑身哆嗦着,抬翅就恶狠狠扫向蔺承佑,蔺承佑早防备它发难,双指一竖,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符箓贴到金衣公子的额上。
哪知金衣公子红喙一张,身体竟自发焚烧起来,蔺承佑心知不妙,急忙掰开它的红喙,口腔里溢满了妖血,它竟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这回不止蔺承佑吃惊,见天和见仙也吓一跳,跑到近前蹲下来,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禽妖在舌下还暗藏一缕魂脉,这一咬破,何止是没打算活,连魂魄也不想要了。
就因为尸邪因救它而死?
金衣公子连声闷哼,一味在地上痛苦滚动。
蔺承佑挡住身后的众人:“别靠近它。”
金衣公子活像着了火的金丝炭,一转眼就化作了一滩粉末,被风一吹,又成了一缕浊烟,扬到半空中,一霎儿就消弭于无形。
蔺承佑心里大觉遗憾,本以为金衣公子即便听到尸邪的死讯,也不至于万念俱灰,谁承想妖怪自戕起来,竟也如此决绝。可惜还没来得及问出它们如何出的阵,线索竟这样断了。
滕玉意唏嘘:“这妖怪作恶多端,竟也有讲情义的一面。”
蔺承佑正要答话,忽然眼前一黑,仰天倒了下去,耳边只听众人惊慌的喊声,试着睁开眼睛,可惜眼皮死沉,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蔺承佑上回在紫云楼与树妖交手时就受了伤,事后一直未好好将养,这阵子为了镇压双邪更是殚精竭虑,到了彩凤楼之后本是为了引二怪入樊笼,哪知又遇到连环凶杀案。
他抽丝剥茧,日夜不眠,刚查出两桩陈年大案的真相,又与双邪整夜作战,期间几经波折,横生无数变故,早在被盟友围攻时,他就已经心力交瘁,不过是仗着年轻体健强撑而已,等到收服二怪,精力早就到了透支边缘,眼看二怪先后化为乌有,再也支撑不住,精神一松懈,人便倒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憨沉,等他睁开眼,第一眼先瞧见了杏子黄的帐顶,鼻端有缕清淡细微的气息,细闻才知是药香,转动脑袋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彩凤楼后苑的某间厢房里。
外头日影西斜,浓浓花香随风送进浓绿纱窗,绝圣和弃智在外头喁喁细语,像是在商量晚上给他弄什么吃的。
他闭眼聆听了一会,自觉浑身精力充沛,掀开衾被下了床,发现自己两侧胳膊上的伤都缠了布料,想是昏睡期间医工给他包扎的。
绝圣和弃智听到房里动静,忙跑了进来:“师兄,你醒了?”
两人脸上仍有浓浓的愧色,蔺承佑打量二人神色,若无其事笑道:“这一觉睡得够舒服的。什么时辰了,别告诉我我睡了一天。”
“都快酉时了。”绝圣凑近察看师兄的伤口,弃智端了茶盅过来,踮脚让师兄喝茶。
两人看师兄神采奕奕,心里多少好过了一点,“医工说师兄累坏了,叫我们别叫你。”
蔺承佑低头就着弃智的手喝了口茶,摸摸二人的脑袋:“你们睡没睡?白日吃的什么?”
“我们也睡了。滕娘子叫霍丘到外头买了羹汤和胡饼分给大家吃,我们吃了东西,睡到下午才醒。”两人一边说,一边摸摸自己蓬乱的头发。
蔺承佑整理衣冠的动作一顿,想起脖颈上还沾着滕玉意的口水,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心虚地瞟了绝圣和弃智一眼,师弟们眼波清澈,也正好奇地望着他。
他定了定神,好在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众人都失去了神智,料着没人看见那一幕,正所谓天知,地知,他知,滕玉意知。
“滕娘子还没走么?”他装作不经意问。
“滕娘子也累坏了,头先在前头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被萼大娘她们抬到后苑,听说才刚醒。”
蔺承佑摸了摸下颌那一块,越试图不在意,就越觉得那地方烫得慌,末了干脆说:“你们让人送点水来,我再好好净净手面。”
好好洗漱一番,蔺承佑换了件干净的绯色锦袍,精神抖擞带着绝圣和弃智往前楼去,边走边问:“彭玉桂的尸首移到前楼去了?”
绝圣黯然点点头:“毕竟是要犯,尸首被大理寺的官员看管起来了,我怕长明灯熄灭,拜托严司直和见天道长帮着看守。”
蔺承佑脚步一顿:“去看看。对了,我这一睡,也不知道几位道长恢复得如何?”
“见乐道长已经醒了,身上没受伤,只是中了尸毒,刚吃下清心丸,不出几日就能痊愈了。见喜和见美两位道长的伤估计要养几个月,他们说还有话要对师兄说,看师兄昏倒了,也找了间厢房睡去了,睡到下午方醒。”
迎面就看见严司直带着一帮衙役过来,后头跟着葛巾。
“正要去探望世子,身上可好些了?”严司直衣饰整洁,快步走近。
蔺承佑拱手道:“昨晚让诸位受惊了。”
“该我们谢世子才是。”严司直发自内心地感激和庆幸,“前几日城郊那村庄死了那么多村民,可见这二怪有多凶狠,还好很快就降住了,不然长安百姓就要遭殃了。世子的伤如何?有没有大碍。”
“不过是些皮外伤。”蔺承佑自小随师尊降妖除魔,一贯对自己的伤不在意,惦记着彭玉桂一案,边说边要走,哪知葛巾忽然跪到了他脚边。
“多谢世子殿下伸张正义,奴家大仇得报,特意求严司直带奴家前来当面致谢,奴家卑贱之躯无以为报,只能给世子殿下多磕几个头了,还望世子莫怪奴家唐突。”
说着咚咚咚磕起头来,蔺承佑让绝圣和弃智把葛巾搀扶起来,葛巾垂泪起了身,默然退到一边。
蔺承佑看了眼她脸上狰狞的伤口,想着此女心性还算坚定,昨晚为了引诱真凶,被关在大隐寺一晚也毫无怨言,她本就是欢场女子,不幸被人毁了容貌,日后怕是维持生计都成问题,这么想着动了恻隐之心:“贺老板一死,彩凤楼也就散了,待会我就把你们的身契发还给你们,明日你去找万年县的司户参军把贱籍销了,往后好好谋生吧。”
葛巾又惊又喜,再次跪下磕头,蔺承佑拦住她,从怀中取出一锭金:“你容貌毁了,日子比旁人艰难,拿着吧。”
葛巾含泪摇头:“世子帮奴家勾了贱籍,对奴家已是莫大的恩惠了,奴家先前还有些积蓄,维持生计不成问题,何况奴家目下成了自由身,光凭一双手也能讨活。”
绝圣和弃智一个比一个心肠软,闻言自是松了口气。蔺承佑点了点头,负手朝前去了。
一行人到了前楼,一进院子就看见滕玉意坐在廊下的石桌旁。
蔺承佑忍不住瞧她一眼,她脸颊红润,双眸明亮,这是内力骤升的表现,可见昨晚他教她的那套桃花剑法她已经完全融会贯通了,他渡给她的真气她也全数受用了。
还好没几个人知道这剑法的真谛,滕玉意自己也不知到他渡给她的阳气会一直缠绵相护,否则这事可就说不清了,他决意把此事烂在肚子里,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剑谱改名。
忽瞟到她水润的朱唇,喉结隐约发起烫来,他挪开视线,快步穿过庭院,哪知滕玉意摸了摸唇上的大胡子,竟主动叫住他:“世子。”
蔺承佑装作才看见滕玉意:“王公子?”
滕玉意笑着近前,经过昨晚之事,她对蔺承佑的感激远大于厌恶,把两手高举眉前,诚挚地向蔺承佑行了个礼:“昨晚多谢世子相护。”
蔺承佑牵了牵唇:“我是清虚子的徒孙,本就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昨晚不过是份内之事,王公子不必言谢。”
滕玉意叉手又行了一礼:“二怪的道行大家都知道,昨晚逃过一劫,全仗世子有一身降妖的好本领,这个‘谢’字世子当之无愧。”
蔺承佑:“独木难支,我可不敢妄自揽功,能顺利除去二怪,乃是大伙齐心协力的结果,譬如拔下尸邪的獠牙,王公子就占了极大的一份功劳。”
滕玉意想了想,这人不存心为难人的时候,倒是挺讲道理的。
她笑道:“总之王某的命是世子救的,这份恩情王某铭记于心。”
说着一抬眸,不经意瞥见蔺承佑的喉结,蓦然想起昨晚的事,笑容不由凝住了,那地方已经看不见痕迹了,但昨晚她用口水给他擦血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还好蔺承佑神态自若,不知是没想起来,还是压根不在意。
她悄悄打量他,不提防对上他幽黑的眼睛。
蔺承佑自然知道她为何突然偷瞄他的喉结,不自在地睨她一眼,掉过头若无其事朝厅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