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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阳的家在成都府西石榴巷,巷中颇多石榴树。正是夏末,石榴花已经半残,一个个拳头大的石榴挂在枝头,累累垂垂,十分可爱。
温家也算是好人家,三进的院落,正堂挂着林泉听琴的画,左右是一副对联:“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
迎上来的是一个老管家,须发皆白,面带忧色。上来先朝他们躬身行礼:“见过周捕头。”
周子秦赶紧扶起他:“老人家不必多礼啦。”
老管家带着他们在堂上坐下,让一个小僮仆给他们煮茶,又叫了家中厨娘和杂役,过来见过他们。
“我们老爷先祖曾出任并州刺史,后辞官回归原籍。老爷今年三十七岁了,十余年前也曾经热心功名,但屡试不中,也就淡了。等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后,老爷更是深居简出,一心只读老庄,常日在院内莳花弄草,不与人接触。”
周子秦点头,问:“那么,他与傅辛阮——就是那个殉情的女子,又是如何认识的呢?”
“老爷祖上留下有山林资产,每年收入不错,夫人去世后他也不续弦不纳妾。他素来最喜王右丞诗意,说王右丞也是断弦不续,等日后到亲戚中过继一位聪明的也就行了。”管家说着,一脸疑惑地问,“请问捕头,这王右丞,是谁啊?”
周子秦说道:“就是王维王摩诘了。”
“哦哦。”管家应着,但显然他也并不知道王维是谁,只继续说,“老爷家中无妻室,所以有时也会去坊间找一两个女子,只是他从不带这些风尘女子回来,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了。”
周子秦悄悄地压低声音说:“这会儿怎么不学王维隐居别业了,反倒去花街柳巷?”
黄梓瑕没理他,问那个老管家:“老人家,请问当日你们老爷出门,是否曾对你们说过什么?”
“当日……他似是应一位友人之邀,说是要去松花里,我也记不太清了……唉,老爷虽薄有资产,但这两年山林收成不好,身边原本有个亲随伺候着,前些年也辞掉了。如今家中统共只有我一个,厨子一个,杂役一个,还有个我孙子,偶尔跟着出去跑跑。”他一指正在煮茶的小僮仆,唉声叹气道,“你们说,一个家没有女人打理,可如何能兴旺得起来呢?就连前几日,和老爷同个诗社的几个人过来祭奠,有位大官员——好像是姓齐的来着,在老爷书房逗留了许久,对我们叹息说,你家老爷早该找个女人操持的。”
“这么说,你们对你家老爷在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老爷从来不提,也自然不会带我们出去……真是一无所知啊。”
见老管家一问三不知,家中厨子杂役和小童子更是个个摇头,周子秦也只好带着李舒白、黄梓瑕,三人一起到后院查看。
后院是书房,满庭只见绿竹潇潇,梧桐碧碧,松柏青青,山石嶙嶙,一派孤高清傲的气质。
周子秦说:“这里让我想起了一个地方,是哪里呢……”
他还在抓耳挠腮想着,李舒白在旁边说:“鄂王府。”
“对啦,就是鄂王那个专门用来喝茶的庭院!这种刻意构建的诗意,真是让人受不了。”周子秦摸着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走到书房,查看里面的东西。
只见书房迎面是一排博古架,绕过架子之后,是两排书架,一个书案。书案后陈设着屏风一架,上面墨色淋漓,写着一幅龙飞凤舞的字,正是王维的《山居秋暝》,落款是并济居士。
屏风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看来年岁已久的画,画的是一只蝴蝶落在粉红色绣球花上。画的颜色略有陈褪,显然已经是旧物。满堂之中唯有这花蝶娇美可爱,让黄梓瑕的目光停留了一瞬。
桌上有几张纸,已经被收拾好了,放在案头。
周子秦过去拿起来一看,第一张的第一个字是提,后面几个字是“提於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周子秦念着,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舒白和黄梓瑕两人,黄梓瑕微一皱眉,而李舒白已经念了下去:“‘须菩提,於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
黄梓瑕恍然大悟,接下去念道:“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须陀洹名为入流,而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是名须陀洹。’”
周子秦对着那张纸上所写,确实是他们两人所念的这样,但他还是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
黄梓瑕解释说:“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一段,看来他曾抄写过这段经文。但次序放乱了,所以你一时读不懂。”
周子秦“哦”了一声,将经文放下了。
黄梓瑕想了一想,走过去将经文翻了一遍,又重新理了一遍,有点诧异:“前面的不见了。”
“咦?”正在研究他藏书的周子秦转头看她,“这种东西难道也有人要?他字写得挺一般的。”
“嗯,你刚刚念的这一句,就是这边所有经文中,最前面的一句了。”她将其他的纸张理好,放在案头,用一个玛瑙狮子镇住,然后在架子和各个抽屉中找了一遍,却怎么都没找到前面的几段了。
“剩下的,还有这几封信。”他们从一个锦盒中找到几封信,拆开来一看,周子秦顿时激动起来:“是傅辛阮写给温阳的!”
温郞见字如晤:
多日阴雨,长街水漫,无从跋涉也。念及庭前桂花,应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为君再做桂花蜜糖。
蜀中日光稀少,日来渐觉苍白。今启封前日君之所赠胭脂,幽香弥远,粉红娇艳,如君案前绣球蝴蝶画。可即来看取,莫使颜色空负。我当洒扫以待,静候君影。
辛阮书上。
周子秦不由得感叹说:“他们日常挺好的,真是恩爱旖旎。”
再看看下面的,除了傅辛阮几封信之外,多是些诗社来往酬酢,没什么出奇的。
周子秦说:“看来前面那半部《金刚经》是没了。说不定,是被管家他们当成废纸扫出去。看这府中老的老小的小,厨子杂役什么的,应该是一个也不识字的,哪知道有些有用,有些没用啊?”
黄梓瑕摇头道:“正因为不识字,所以他们肯定会敬惜字纸,免得扫错一张纸,被主人责骂。尤其是,这个主人还似乎很得意自己的书法。”
“何以见得啊?”周子秦见她又说出了自己不曾察觉的事情,有点不服气地问。
“这纸上的字迹,与屏风上的,是一样的,不是么?能将自己的字制成落地屏风欣赏的,难道还不得意自己的书法么?”
“可是屏风上的落款是‘并济居士’啊?”
“温者,柔也,阳者,刚也,温阳是觉得自己的名字一柔一刚,刚柔并济,所以才取了这个别号而已。”
“真的吗?”周子秦半信半疑,走到院中,抬手招了招正在院外收拾东西的杂役:“喂喂,你过来!”
杂役赶紧跑进来,问:“捕头有何吩咐?”
他问:“书房中这架屏风,从何而来?”
“是老爷亲手所书,写废了足有二十来匹绢才写好的,他好像很喜欢这幅字,所以特地叫人拿去做了这架屏风。”
黄梓瑕在周子秦身后问杂役:“平时你们可有丢过字纸篓?”
“有啊,但是都要老爷发话的!自从几年前我将老爷的一首诗当成废纸扔掉之后,我们现在凡是要收拾书房,必要等到老爷在时,一张张问过他之后,我们才敢丢呢。”
周子秦用仰慕的眼神看着黄梓瑕,只差在脸上写“我们联手打败黄梓瑕吧”几个大字了。
李舒白将书房内又打量了一遍,然后问衙役:“那幅蝴蝶绣球的画,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这个可难说……老爷有几张藏画,也有山川的,也有河流的,高兴的时候就亲手换一幅挂一挂,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的。”
“你记忆中这幅画出现的时间呢?”
“呃……应该是近几天吧,总之应该没多久,之前也没见过。”
等衙役走了,周子秦环视周,说:“看来似乎没有其他异常了,我们还要呆在这里吗?”
黄梓瑕将手指向松花里的方向:“走吧,去案发现场看看。”
刚走出温阳家门,黄梓瑕一眼看见站在街角的人,脚步便不由停住了。
她看见巷子的另一边,一条修长挺拔的人影正站在河边绿竹之下。
竹子潇潇簌簌,他的身影清匀修长,两者相得益彰。
黄梓瑕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而周子秦则兴高采烈地冲他招手,问:“咦?你不是禹宣禹学正吗?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京中曾见过面的!”
禹宣向他点头,目光在黄梓瑕的身上稍稍停了一下,先向李舒白行礼,然后才对周子秦说:“我正是有事要找少捕头。”
“你说你说!”周子秦蹦跳着就过去了。
他指着身旁的一个空壶、一个竹篮,说:“今日晨间,我去广度寺求了些净水,去祭奠黄郡守。”
黄梓瑕的身子陡然一震,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双手。马缰绳在她无意识收紧时紧紧勒住了她的手掌,因为太紧而渐渐青紫,但她却浑然不觉。
李舒白看见了,也不说话,只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她骤然醒悟,慢慢松开马缰,身子却依然没动。
周子秦丝毫未察觉他们这边的动静,只咦了一声,问禹宣:“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禹宣摇头,说道:“并不是。”
“那么……”周子秦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只要身在成都府,我每日都会去墓上洒扫。”他说道,目光从周子秦的身上滑过,又定在黄梓瑕的身上。他的目光比此时身旁流水的光芒还要明净清澈,声音比此时穿过竹林的风还要低喑,“昨晚又偶尔梦见了往事,有所感念,所以才去沐善法师那边求了净水,带些果品前往祭拜。”
周子秦惯爱理会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一听便追问:“沐善法师这边的净水很有名吗?好像很多人都去求。”
禹宣点头说道:“沐善法师道行高深,是蜀郡最有名的高僧。近日,成都府更是传说他禅房后有一眼泉水,听他多年诵经感化,一夜之间水势大涌,从方寸泉眼变为尺许流泉,世人都说是奇迹。所以大家纷纷前往取水,据说若再得沐善法师诵经,即可成为净水,可使生人六根清净,可使亡魂超度往生。”
黄梓瑕牵着马,站在竹林之中,听他娓娓说来,不觉恍惚。想起当年他们并肩在成都府的大街小巷走过,他口中一草一木似乎都有典故,引人入胜。
周子秦点头,说:“改天我也去打点水喝一喝。”
禹宣点头,向周子秦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周少捕头,今日我从义父墓前回来,便即往衙门找寻你,又跟到这里,是因有一件大事,需要告知。”
周子秦赶紧问:“什么事情?”
“前几日我去清扫坟墓时,发现叔父与义兄的坟墓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但砖石瓮砌还算完整,只是外面泥胎有动。我想,会不会是有人意图掘墓?”
周子秦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黄梓瑕,尴尬地对着她扯了扯嘴角。
他还自夸自己掘墓手艺好呢,没想到一下子就被禹宣发现了——不过他想禹宣肯定不会发现的是,发掘墓穴的人,全都正站在他的面前,而且,一个是当朝夔王,而另一个就是他来求助的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