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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府军已将我团团围住,我听得唐开喝道:“速将反贼格毙,不得有误!”
他是想要将我灭口。我又惊又怒,也说不出地害怕。我都不知道刚才怎么会如此不顾一切地站出来,现在到了这等地步,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我把手放在百辟刀上,只待拔出刀来,但一只手却似千斤般重,动也动不得分毫。
我要是拔出刀来,那反叛之名更是座实了,唐开杀我便更是理直气壮。而张龙友、吴万龄、薛文亦他们也将受我的牵连,说不定也会被当场作为我的同党杀死。
陶守拙,你好狠。
我默默地说着,正待大声叫屈,有两个西府军已扑了上来,我手中还抓着那个西府军,拉着他左挡右闪,那两人反投鼠忌器,刀一时也碰不到我。我大声道:“太子殿下,我不是刺客!”但喊得纵响,哪里盖得住西府军的一片喧哗。一片忙乱中,只听唐开喝道:“不必顾忌,斩杀刺客者,赏百金!”
这时,围着我的西府军忽然分开了,我听得有个尖尖的声音叫道:“快闪开!”
那正是小王子的声音。这时听到他的声音,我倒有种蒙恩大赦之感。随着他的叫声,西府军闪开了一条道,小王子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他的那几个随从。我一见他,便叫道:“殿下,请你明鉴,我不是刺客!”
向这么个半大少年求饶,我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但这时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小王子看了我一眼,道:“是你么?你为何要刺杀太子?”
我手上还抓着那西府军,他被我勒得气都喘不过来。我压着他让他也跪在地上,道:“殿下,我不是刺客啊。”
“那你为何还要抓着人?”
我的心倒是一宽。小王子此时倒是异乎他年龄的镇定,说不定我真能说清也是说不定。我放开了那个西府军,跪下来道:“殿下,刚才我是想对太子殿下说,那四个女乐不是贡品。”
小王子看了看我,似乎在盘算着我话中的真伪。唐开走过来道:“殿下,此人在颠倒黑白。这四个女子本是武侯大人在高鹫城选来献给陛下的,此人虽是武侯旧部,却觊觎这四个女子的美色,素有染指之意,将她们私自挟带逃跑,故不肯吐实,请殿下明察。”
我一阵哑然。她们原先的确是武侯俘来要献给帝君的一班女乐,但武侯最后阵亡前,是让我将她们带出去,也不曾说是仍要我送到帝君处。那时高鹫城中人人自身难保,他这般一句话,只怕也只是不想看到这几个美丽女子死在面前的一句托辞吧,他也一定想不到我真的能将她们带出四个来。而逃出高鹫城后,不用说我,张龙友吴万龄他们也已不把她们当俘虏看了,谁也没想还要将她们送给帝君。唐开突然说出底细来,我倒没办法反驳。只是,在符敦城时,我们也不曾告诉别人她们是女乐,陶守拙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么?
小王子脸色沉了下来。他尽管年纪不大,但脸色沉下来时有种不象他年纪的成熟。他对我喝道:“唐将军所言,可是属实?”
我心知不妙。本以为自己占理,但唐开这般一说,好象我反倒成了早有不轨之心一般。唐开还说什么我“素有染指之意”说实话,这一路上如果真要染指,早就染了,用不着等到入了帝都才起这个心。我磕了个头道:“殿下,唐将军所言,只是一面之辞,此四人高鹫城民间女子,武侯将她们收为女乐,后来赏赐于我,末将四人一路北行,与她们已有连理之约,愿殿下体谅。”我心想武侯一定已死了,他们也不能找他对证。何况,武侯最后命我带她们逃走,也可以说那是将她们赏赐给我的意思,我也不是信口胡说。
小王子看了看她们,忽然摇了摇头道:“她们长得这般好看,跟你不配的,不过喜欢她们也难怪。”
他刚才都是一本正经的,突然说出这么句稚气的话来,我都有点好笑。西府军士兵本如临大敌,听得他这话,有两个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王子这话,其实是在说他自己喜欢这几个女子吧,他这话里似乎是对我有点嫉妒的意思,所以说我长得难看。他年纪不大,居然也很有点好色了。
唐开道:“公子,这人狼子野心,还在胡说,留不得,还是及早杀却,免生后患。”
小王子有点迟疑,两个西府军走过来,长枪对准我,只怕这时小王子说一声“杀了”他们便要手起枪落。我一阵茫然,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这时,太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等一等。”
围着我和太子的西府军又闪开了一条道,露出了太子。太子带着几个随从正向这里走来,小王子听得太子的声音,看了唐开一眼道:“唐将军,太子要问问他,问了再杀也不迟。”
我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太子一出现,我便觉得他很不入眼,可偏偏是他下令不杀我。不管怎么说,在太子面前,我至少可以为自己分辩了。
太子这般发话,唐开也不敢再说什么,垂手道:“遵殿下之命。”他退了两步,又对站在一边的夜摩大武道:“将他佩刀卸了,不能让他伤着殿下。”
夜摩大武走了过来,伸手解下我的佩刀,我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夜摩大武不敢抬头看我,只是默默拿掉了我的佩刀。刚要退回去,太子道:“将他的刀拿过来。”
夜摩大武将我的百辟刀双手呈给太子,太子接过,抽出刀来看了看,道:“是李思进将军的百辟刀啊。看来,你真是武侯的部将了,武侯将这把刀也给了你。”
我已被带到了太子跟前跪下,听得太子这般说,我抬起头道:“禀殿下,末将本是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忠义伯沈西平将军阵亡后,君侯提拔我为龙鳞军统领。”
太子的手一震,道:“沈西平阵亡了?”
我才猛省过来,我还不曾向太子说过南征军已全军覆没的消息。我道:“殿下,南征军在高鹫城中扫荡叛军,已得全功,但突然有一支妖兽之军来袭,我军已是强弩之末,全军覆没,君侯也已阵亡。”
这消息也让太子惊得呆了。他将我的百辟刀向我一指,喝道:“你所言可是属实?”
我磕了个头道:“句句属实。”
这时唐开在一边也跪下来道:“殿下,此人所言未必是实,殿下明察。”
“要说谎,不至于说得这样吧。”太子看着百辟刀,伸指在刀身上弹了一下,刀“嗡嗡”作响,余音袅袅不绝。他把玩着我的刀,突然道:“这四个女子,本是武侯选来入贡的么?”
这时候他居然还会问这等话,我也实在始料未及。但此时我也不能硬着头皮说不是,只好道:“是。可是,殿下”
“你垂涎她们的美色,想和你那几个同伴私吞吧?”
我心底冒起一阵寒意。太子虽然说得温和,但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许下一句便是说要将我们全部斩首吧。知道南征军全军覆没,他却还跟我扯来扯去她们是不是贡品的事,这等太子,也实在确确实实是帝君生的。我咬了咬牙,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那三人是军中同伴,但他们无此意。”
要杀的话,杀我一个人好了,我不想让吴万龄他们也被我牵连。在我心底,也只是因为她而已。如果太子把她赏给我,那秦艳春她们我也不在乎是不是要献入宫中,张龙友他们伤心失望,终究不是我的事。但此时看太子之意,绝不会将她给我的,我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只是因为对自己这种想法有些内疚吧。
太子笑了笑道:“你是叫叫楚休红是吧?楚将军,你倒很义气。”
我垂下头道:“末将不敢。只是太子,南征军全军覆没,那些妖兽极为强悍霸道,此事万分紧急”
太子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他这般大笑,我倒摸不透他的心思了。我抬起头,看着他。此时太子并不正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笑得酣畅淋漓,好象有什么开心之极的事,一张白玉一般的脸,跟我这张因为战火和烽烟变得粗糙的脸也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他停住了笑,又看了看我。只是这时,他的眼中忽然放出了一丝凶光。我只觉一颗心一下沉了下去,人也好象一脚踩空,落不到底。
他是要杀我了。
这种表情,我在武侯脸上也见过。武侯和文侯都是太子少师,当年都教过太子,大概太子这表情就是向武侯学的。而武侯有这种表情,便是在下令杀栾鹏之时。
我不由得回过头,看了看她的车。她们的车帘被拉下了,隔得有些路,她也一定听不到我们的话,她准不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叹息了一声,转过头,正好看见太子将手举起来。这个动作也正是武侯下令杀人时有的。太子跟这个老师学的,倒不是一招半式。只是不知太子带兵是不是也跟武侯一样,不然,当蛇人杀到帝都时,大概他也得步武侯的后尘。我情知只消这只手落下,便是一声“杀了”然后,是一阵乱枪或一阵乱刀。
我刚闭上眼,准备受死,这时从北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闷闷的吹角声。这声音两长两短,响得两响便嘎然而止,而尾音却袅袅不绝。我抬起头,只见太子手举在半空不动,象是吃了一惊。小王子在一边过来道:“太子,这是通天犀角号啊。”
通天犀角号是禁军中的一件宝物,声可入云,向来是帝君出巡时开道用的。但这般两长两短,却是帝君发出的紧急召集令。太子的眉头皱了皱,道:“出了什么事了,弄到要吹通天犀角号?”
那号角声又响了起来,仍是两长两短。帝君不太理朝政,听说不少奏折都是在禁宫中有帝君最受宠爱的江妃代批的,几年前,京中的名诗人闵维丘被流放,便是因为他酒后写了两句诗说“日暮黄门分奏疏,汗青犹觉带脂香”对这事开了开玩笑。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首诗传到江妃耳中,她却觉得闵维丘口齿轻薄,硬是让帝君下诏将闵维丘发配关外。帝君在位也有十多年了,只有在十多年前翰罗海贼南下来犯,打到雾云城下时才用通天犀角吹过一次召集令。那时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刚被送以军校却读书,被那一次召集令还吓得哭了。时隔那么多年,却突然又听到了这声音。
小王子道:“太子,快去吧,好象出了大事。”
太子还不曾说话,这时从北边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这马蹄声到近前,有人叫道:“太子殿下可在此么?”
太子眉一扬,道:“阿川。”
他边上一个随从弯弯腰,一催马,喝道:“你们快让开!”
他是冲着西府军喊的。西府军的车本已拉到了路边,被他一喝,唐开道:“让开,让开!”那个阿川又大声道:“殿下在此。来者何人?”
有人叫道:“哎呀,谢天谢地,真是太子殿下。”
一骑马穿过人群,一到太子跟前,马上的骑者轻飘飘落下地来,跪下道:“殿下,臣甄砺之叩见殿下。”
这个甄砺之相貌很是平凡,个子不高,微微有些胖,虽然穿着软甲,但看上去还是象个士人。他大概跑得急了,有点喘息。不知怎么我总觉这个人好生熟悉,该是见过的,只是不知在哪里看到过。只是他一个人急匆匆跑来,说是传令兵吧,衣着华贵了些,人也不太象。可说是什么高官,似乎又不该一个人外出的。
太子道:“甄卿,请平身,你以前是我老师,不必行这大礼。怎么要你亲自来?”
他是太子的老师?我脑子里一阵茫然。太子少保有五六个,每个都在朝中位居高官,这甄砺之不知是何许人也。
甄砺之站起身,道:“殿下,陛下已命人吹动通天犀角号,定是有急事了,臣恭请殿下速速归朝,此人暂且押入天牢,以后处置吧。”
甄砺之大概看见我跪在太子跟前,太子的几个随从将刀枪对着我,大概以为我是因为什么过错触犯了太子。太子道:“甄卿,你来得正好,此人自称是龙鳞军统领。”
甄砺之皱了皱眉道:“龙鳞军?龙鳞军统领不是沈西平将军么?这人的谎话也不会说。”
“他说沈西平已阵亡,岂但如此,他还说南征军已全军覆没,武侯也已阵亡。你说好不好笑?居然扯这等弥天大谎。”
太子的话轻描淡写,看来他一直不信我的话。但他这话一出口,甄砺之却面色大变,一下冲到我跟前,抓着我双肩,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被他抓得浑身一抖。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甄砺之,腕力相当之强,我道:“末将楚休红,原是前锋五营百夫长,沈西平将军阵亡后,武侯命我任龙鳞军统领。”
他喝道:“你以前是前锋营的?前锋营统制是什么人?”
“前锋营统制路恭行。他是路兵部之子。”
太子在一边有点诧异,道:“甄卿,你信他的话么?这人也不一定真是龙鳞军统领,他想私自吞没武侯贡上的四个女乐,这些话实不甚可信。”
他还对我说的她们不是贡品这句话耿耿于怀,我心头猛地一阵怒火冲上,但是一句话也不敢多嘴。甄砺之抓着我时是半弯着腰的,此时直起身,道:“殿下,这次召集令,便是因为此事。刚才,东平城守将邵风观派来加急使,随同带来的五个人中,便有前锋营统领路恭行。”
路恭行也脱身了?我一阵欣喜。东平城位于帝国东部,大江下游南岸,现在的守将邵风观原是文侯的部将。大江将帝国划作南北两部,中部的门户是符敦城,而东部的门户就是东平城。路恭行他们大概是从东门逃出,一路由东北而来。他们的路较我们要远得多,但他们走得快,居然比我还早一些到了帝都。只是听甄砺之说只有五个人,前锋营只怕也没什么人剩下了。
太子也有点吃惊,道:“难道是真的?”
甄砺之叹了口气,道:“殿下,你可知这召集令是谁向帝君进言的么?”
太子道:“什么人?”
甄砺之道:“是二太子!你若再不加紧回朝,只怕事情便要节外生枝了。”
不知怎么,太子脸上露出一股张惶之色,道:“是他?甄卿,你可要帮我啊,不能让他夺嫡。甄卿,你别忘了你可是太子少保。”
我心中已是雪亮。二太子与太子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二太子的母亲便是现在最为得宠的江妃。前年已听到风声,说江妃有意废太子改立二太子。只是听说二太子人颇为精明强干,帝君虽然象头种马,人却不糊涂,而这太子实在是个绣花枕头,江妃此议只怕也不是全无来由的。太子直到此时,也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甄砺之道:“放心。本来我见殿下你一直不归,心急如焚,只道事已无救,没想到殿下你吉人天相,看来此事大有转圜余地。”
太子道:“甄卿你有计了?太好了,我知道有你辅佐,什么难关都渡得过的。”
甄砺之苦笑道:“我不是神仙,殿下你也别把我想得太神了,我定了个为渊驱鱼,只怕便是这条计反倒断送了南征军。只是我既是殿下之臣,自当全力辅佐殿下。殿下,我到你车上再与你细说。”
太子道:“好的好的,甄卿你快上车吧。”
甄砺之转过头道:“楚将军,请你也随我来吧,到殿下车中,我们有事与你商议。”
太子吃了一惊,道:“他也要上车?”
甄砺之看着太子的随从还对我如临大敌,苦笑道:“你们放心吧,有我在太子身边,此人又手无寸铁,还要担心什么?”
我如同梦境之中,站起身来跟在他们身后,耳中,似乎还回荡着甄砺之的那句话:“我定了个为渊驱鱼,只怕便是这条计反倒断送了南征军。”
为渊驱鱼,那是文侯定下的啊。这个貌不惊人的甄砺之,难道
难道就是文侯? 皇城位于雾云城中心,共有大小房间一千间。从皇城南门经过禁军严厉盘查,连太子的军器也被暂扣在城门处,我们才被放进去。
皇城建立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了。百余年前,鲁晰子曾受命整修帝宫,经他修整后,帝宫焕然一新,更增壮观。
一进皇城,便是一条帝都皇道。这条皇道宽有十丈,都是一尺见方的黄砖铺成。这种黄砖都是从祈连省的官窑中烧制,平整如镜,洗得一尘不染,听说在铺路时是将浮土夯得极实,然后用上等糯米灌浆,所以才能平整如此。能在这条道上行车的,除了帝君,就只有太子、宗室王和后妃聊聊数人而已。禁军们站在大道两侧,直如石人。禁军三万,都是千中选一的大汉,武侯南征时曾有意在禁军中抽调数千入伍,帝君别的言听计从,对抽调禁军却坚持己意,武侯一个也没能抽出去。
如果只看皇城中,仍是一片肃穆,一片的升平景象。
太子的马车到了大殿前,一个传话太监放开嗓子道:“太子殿下到!”他虽是个阉人,嗓音之大,倒可和雷鼓媲美。
太子走在最前,我和文侯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上。九十九级台阶,虽然并不算高,但因为造得精致,看上去一座帝宫几乎是在半天里,直如在云霄上。
走进大殿时,我不禁身上抖了抖。
我是第一次到大殿来。以我这等小军官,以前做梦也不会梦到进殿来晋见帝君的。文侯大概也看到了我的神色,他小声道:“楚将军,你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在车中,文侯已向我说了他的主意。太子今天因为和小王子出来春狩,被二太子抢了先,文侯要太子向帝君解释,他是找到了我,因为在向我盘问底细才来得晚了。这般一来,纵然没能抢在二太子前头,也可以说明太子并不是不理朝政,仍是个兢兢业业的储君了。
如果不是文侯赶到,那时我的头也要被太子砍了吧。在心底,我只是苦笑。这太子虽然长相漂亮,却实在是个草包。帝君虽然不算明君,后宫佳丽多到离谱,但帝君如果听到我说南征军败亡这等消息,一定不会连问都不问仔细就要杀我的。
走完了九十九级阶梯,终于到了大殿门口。我定了定神,跟在太子身后,走了进去。 我们被文侯安排在文侯的官邸。当我铁青着脸走进房里时,张龙友已急不可耐迎上来道:“楚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被带走后,他们已先被带到了这里。我抿着嘴,象噎着了似的,一句也说不出来。吴万龄道:“张先生,先别去吵统领,让他静一静吧。”
我坐了下来,吴万龄给我倒了杯水,也不说话。我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只觉心头一阵阵刀绞似的痛苦。
“统领,没出事吧?”
吴万龄有点战战兢兢地说道。他大概已猜到了一些了,眼里有着一种渺茫的希望。我叹了口气,道:“她们被收入后宫了。”
吴万龄倒是吁了口气,道:“那么你自己没事吧?”
他对那女子倒并不是很关心。我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几乎要痛骂他一顿,可也说不出来。我能让他如何?难道让他也大闹一场,然后被太子斩首么?就算是我,到头来也根本不敢有什么举动,即便如此,我也是靠文侯的说情,才算保了下来。
张龙友突然“啊”了一声,颓然坐倒。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倒有种同病相怜之感,道:“这件事都是西府军陶守拙在捣鬼。你们谁跟他说过她们是君侯收来的女乐?”
吴万龄嚅嚅道:“统领,那时我不知”
他话未说完,我已猛扑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个耳光扇了上去。“啪”一声,他被我扇得半边脸也肿了。张龙友一把拉住我,道:“楚将军,不要这样!”
我伸手摸着腰间,摸了个空,才省悟到百辟刀已在入宫时被留下了,出来的时候也没给我,而吴万龄他们的刀也已被收缴掉,我摸不到武器,伸手抓起桌上的杯子便要向吴万龄头上砸去。张龙友一把抓住我的手,道:“楚将军,你别这样!”
吴万龄道:“统领,你若要杀我,吴万龄不敢皱一皱眉头。但我想跟你说,我现在心里绝不会比你好受。”
他的话象一把刀一样扎在我心口,我看着他,也不动了。我的力气比张龙友大得多,只消一挣便能挣脱,但就算挣脱了,我想我也无法再出手了。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杯子放在桌上,道:“大概是吧。”
远处,暮鼓响了。一声声鼓声敲过,好象一个球在空中滚动,越来越远。我走出门,看着天空。武侯派来的几个士兵守在门口,他们不知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道:“将军,文侯有令,不得外出。”
我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天空。
天空中,暮云四合,太阳下山了,将西边的一带浮云染得血一般紫。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她的样子。
高鹫城的武侯阵营中,那一袭淡黄的轻衫,雪白的手指,以及珠子一般的琵琶声。
从此,她即使和我同在帝都,也再看不到了。 在御前会议上,我见到了归来的路恭行。他和我一样,满面风霜,神情委顿。在高鹫城破之战,当南门被攻破,前锋营保着武侯向中军退却,但不等退入中军,担当断后的前锋营就被蛇人的先锋切断,一千余前锋营全军覆没。他带着几十个残军且战且退,但蛇人实在太多,根本靠不进中军,他们反而被迫向东门。
那场大战中,北门最先被破,其次是西门,而陆经渔的东门在南门被破后依然坚守了相当长时间。路恭行带着几十个残军退到东门时,陆经渔还在指挥手下守御城门,东门的蛇人居然无法越雷池一步。但当攻入城中的蛇人由内而外攻来时,左军纵然强如精铁,也再抵挡不住,终于崩溃。路恭行夹在左军溃兵中夺路而逃,近万左军得以从东门逃脱的,只剩下了他们十来个,连陆经渔也未能逃出来。
他们这一路奔逃,比我更加慌张。从东门出去,必要经过五羊城,但一路上既有蛇人,又有先前从高鹫城中逃散的溃兵。到了五羊城时,五羊城主竟然闭门不纳,只给了他们一些粮草。五羊城是离高鹫城最近的大城,连五羊城也无法进入,他们只得日以继夜北逃。蛇人在身后追击,一路上共和军的残部还不时出现,终于来到邵风观守卫的东平城时,他们一行十来个人只剩下最后五个了。而此时,蛇人挟破南征军的余威,兵锋所指,所向披靡,一直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这一路上,路恭行几乎是听着蛇人的厮杀声逃来的。他们进入东平城时,蛇人已在身后三百余里的地方扫荡村落,也不知又杀了多少人。现在,也许蛇人已正在围攻东平城了,邵风观让他们来,另一项任务便是向帝都告急。
相比较他们而言,我这一路实在几乎可以说是天堂。北门多山,后军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因此蛇人几乎没有向北进发,我们一路过来有惊无险。到了帝都,尽管在太子跟前出了点事,但太子不曾将此事禀报帝君,只说我将武侯所选的四个女乐安全护送到帝都。
“楚将军忠君之心,可昭天日。”
太子这般说时,也根本看不出他不久前就要杀我。当她们四个女子被带进来时,整个大殿的文武几乎同时忘了呼吸,鸦鹊无声。这四个女子的美丽,便是在帝君后宫中,也是难觅其匹的。太子虽然曾有心将她们瞒下来,但文侯开导之下,太子还是觉得储君的诱惑远过于美人。
只是谁知道,那时我的心也几乎在滴血。
现在,帝君正在会同几个重要大臣正在谈论向东平城增派援兵的事。自从苍月公叛乱以后,帝君对国事已大为关心,不象以往,只知躲在后宫玩乐了。而明天,说不定我这个向帝君贡献美人的有功之臣也要加入所点兵马,去增援东平城了。
张龙友和吴万龄惴惴不安地站在我身后,不知我在想些什么。半晌,吴万龄才有些胆怯地道:“统领,你”我转过身,道:“吴将军,对不起,我失态了。”
吴万龄道:“统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当今之计,该想想破敌之策。”
我苦笑了一下。破敌之策?谈何容易。而在我心中,隐隐的,还有另一个念头。
这个帝国,就让它亡了吧。
只是这个念头当然不能出口。我点了点头道:“吴将军说的正是。”
张龙友见我们一言一语,渐归平静,他叹了一口气,道:“命中所无,必定不能强求。愿她能好一些吧。”
他也已绝望了吧?现在她们已纳入后宫,我们除了绝望,还能怎么办?
这时,大门口忽然有一阵喧哗。我们这房子虽然对着大门,但天已黑了下来,看不清什么。正在迟疑,只听得文侯的声音响了起来:“四位将军在么?”
随着他的喊声,文侯大踏步走了过来,满面春风,不知有什么好事。我们一起跪了下来,道:“文侯大人,末将有礼。”
文侯走到我们跟前,道:“来,来,接旨。”
帝君给我们下旨了?大概是升官吧。我心头又是一阵痛楚,低下头道:“末将接旨。”
文侯拿过边上一个随从手捧的帛书,大声道:“天保帝诏曰:察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工正薛文亦,参军张龙友,公忠体国,舍生忘死,万里来归,故加封楚休红为下将军,帝国军校教席,以教诲后进听用;薛文亦、张龙友皆为工部员外郎,钦此。”
文侯读完了,我不由一怔。等他收好圣旨,我道:“文侯大人,我们还有一位吴万龄将军,怎么不见说起?”
文侯道:“吴将军官职太卑,故圣旨中未提,他也入军校中充任教席。”
吴万龄原先在后军只是个小校,是十三级武官的最后一级,到龙鳞军也是个哨长,属十一级。我看了看吴万龄,他倒没什么不悦之色,只是诚惶诚恐道:“谢大人。”
薛文亦和张龙友入工部升为员外郎,都只是升了一级,也不算升得快。但我的下将军虽然是五级军阶,在有名号的将军中是最低一级,但我当百夫长时才十一级,升为统领也才九级,现在可说连跳了四级,原先只是下级军官,现在却一下成了上级军官了。这等升法,大概是帝君看到她们的面上吧。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该是很高兴的,只怕要叩谢不绝了。但此时我却不知有什么滋味,好象吃了一口变质的食物,吐也吐不出来。不过,让我到军校当教师,不免有点意外。等文侯收拾好圣旨,我道:“大人,东平援军之事,有无商议停当?”
文侯道:“东平援军,由二太子亲自统兵两万,前锋营统制路恭行为偏将军,明日便要出发。”
路恭行那升得比我还要高一级了。不过他本来是前锋营统制,相当于万夫长的身份,本来比我的龙鳞军统领还要高三级,从六级升到四级,只升了两级。恐怕,只是因为他没有带四个美女回来。
文侯道:“楚将军,今夜你陪我对饮一晚吧,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我又跪下来道:“遵大人命。”
对文侯,我也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怨恨。如果不是文侯,我已被太子杀了。可如果被太子杀了,那我也不必象现在这般痛苦。
文侯道:“好吧。晚上我叫人来带你,今晚去醉枫楼,一醉方休,太子殿下也要来的。” 醉枫楼是帝都最豪华的酒楼,楼里的美酒正是高鹫城来的木谷子酒。
酒香醇甜美,但是我也不懂品尝。文侯一系的军官有不少来和我打招呼,我是酒到必干,象喝水一样,听人大赞了一通“楚将军豪爽”、“楚将军英武”之类的话,也不知喝酒和豪爽英武有什么相干。原本喝上一坛头便要晕,但此时我好象越喝越是清醒。
木谷子酒,不知还有谁能酿了。
文侯和太子坐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酒楼里的歌姬歌舞不休,也有弹琵琶的,但那琵琶声也象刀子一般,刺得我心头生疼。
文侯忽然道:“楚将军,你可说说,那些妖兽是什么样的?”
我被文侯一喊,忙不迭站起身来,他招招手道:“坐下说,坐下说。”
我坐了下来,道:“那是年初,攻破高鹫城后的事”
我说得滔滔不绝,从高鹫城中屠城发现蛇人开始,直到蛇人出现,沈西平战死,劳国基献计以火药进攻失败,发现参军高铁冲本是内奸,陆经渔和苍月公归来,以及苍月公计谋被看穿身死于蛇人阵中,直到最后城中绝粮,杀人为食,最后城被攻破,南征的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些话,大概路恭行也又在帝君跟前说过一遍了,我口才不及路恭行,但说得也还算清楚。说到杀人为食时,我看见太子有种想吐的意思,不觉暗自有点快意。
等我说完,却没有一个人发话。他们听得都有些震惊。半晌,文侯才叹道:“想不到,武侯大人最终是这个下场。”
太子道:“甄卿,别说这些了,还是看舞吧。”
文侯道:“是,是,砺之不该扫兴。这醉枫楼新来的一个歌姬叫花月春,虽然人长得不是十分人才,但那歌喉婉转动听,的是妙品。”
那个花月春上来了。她长得不算如何美人,不过平平而已,一展歌喉,却真个有绕梁三日之妙。她身后的一班细乐本也弹奏得很是动听,但她只一吐字,便觉那等乐声不过如草虫之鸣而已。
一曲甫了,文侯鼓掌道:“真是妙曲。可惜这细乐不免失色,殿那个公子,你深通音律,不妨按节奏上一曲,让我等一聆公子妙技,岂非韵事?”
太子微微一笑道:“甄卿,既然如此,我便来奏上一曲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黑黝黝的短笛。一见到这笛子,我便想起了武侯那枝铁笛了。这花月容珠圆玉润,声音既响又脆,只怕只有武侯的铁笛才盖得住她的声音,太子要给她伴奏,岂不是自找没趣?
太子道:“下一支曲子是什么?”
花月春大概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会真的要吹奏一曲,她有点惶惶然,道:“公子,下一支是月映春江。”
月映春江!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这曲子,不正是我第一次在武侯帐中看见她时,她所弹的一曲么?难道太子知道底细了,故意要花月春唱这支曲子来气我的?我偷偷看看太子,他面含微笑,根本没在意我。我不禁有点苦笑,心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这支月映春江很是流行,我从小便听得熟了,这花月春要唱自不稀奇。而我在太子心目中,只怕连个虫豸都比不上,他才懒得来气我。幸好我这等自做多情也没人发现,我端起一杯酒,又喝了一口。
酒方到唇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串笛音。这笛声响遏行云,却又连每一个音调都清晰可辩,听入耳中说不出的妥帖舒服。我几乎把一口酒都喷了出来,心知不能如此失礼,强自忍住。
太子坐在座上,面色端庄。他本来便英俊不凡,此时更直如天人。花月春面上也露出喜色,她一定也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如此神妙的笛技。
这时前奏已毕,细乐又奏出一段和弦,花月春的歌声响了起来:
月映春江静无波,江上青山落花多。
连山明月春浩渺,夹岸垂杨影婆娑。
江上何人行又止,绕船明月愁无已。
茫茫江水送归舟,一棹春波人千里。
唱到这里,花月春停了停,乐班奏了个间奏,当中太子的笛声如一水长流,绵延不绝,夹在筝琶箫鼓中,既卓尔不群,又似和那些别的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太子抬了抬手,笛声本是宫调,一下又换到了商声,花月春又唱道:
人隔云山万千重,天风吹下玉丁冬。
影落波心逐江水,人在白云第几峰。
水流水在濯锦鳞,人去人来草如茵。
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犹是去年人。
这歌词也不知是谁做的,充满了一股叹老伤怀的感伤气息,当花月春唱到“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犹是去年人”时,我也只觉心头一酸,似乎要落下泪来。
去年。去年我不曾认识她时,还是个前锋营里的百夫长,攻城略地,杀人如麻,刀枪上饱饮敌人的鲜血。也仅仅是一年,我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还说什么“此身犹是去年人”么?
太子的笛声在高处转了两个弯,忽然又如飞流直下,重新转回宫调,变得婉转柔靡。花月春又唱到:
人世兴衰纷如缕,百年几见花如雨。
江流日夜变古今,昨日红尘今黄土。
云破月来江水平,轻波未掩落花声。
但愿人生长如此,春江万里月长明。
唱到“明”字时,她的声音如一条长线,渐渐轻微,但总是不绝,便如一条长线,无休无止地绕过去。乐班的乐声都渐渐停止,唯有太子的笛声也如长线一般追随着花月春的歌声,不曾断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得文侯高声道:“歌声曼妙无双,笛曲神乎其技,其是相得益彰,两美并兼啊。”
歌唱完了么?此时我才发现周围鸦鹊无声,花月春正看着太子,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她长得并不如何美貌,但此时却大有神采,倒似个美人了。而太子居然也微笑着看着她,脸上有种莫名的兴奋。文侯道:“花小姐,听说闵维丘出都后曾得一闻花小姐妙曲,有题壁一首说:‘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不知是否属实?”
花月春抿嘴一笑,道:“大爷真是取笑,闵先生不过是对月春的溢美之词而已。”
太子这时喃喃道:“难怪难怪,闵先生得闻此歌,确当不以出都远流为苦了。便是宫中,何曾听得此等妙曲?”
文侯忽然诡秘地一笑,道:“公子,花小姐闺中,今夜尚少个相和之伴,公子不知是否有幸入幕唱和一番?”
我心头猛地一阵泄气。这是文侯么?简直就是妓院里拉皮条的。我不曾去过妓院,但在军校时,和几个同学外出晚归路过那些妓院,便曾看见那些拉皮条的拉住路过的公子哥的马匹,嘴里酸溜溜地说些什么“公子,春宵不可无伴”之类。那个运筹帷幄,曾火烧苍月公战船,又定下为渊驱鱼之策,将共和军逼上绝路文侯,跟眼前这甄砺之难道真的是一个人?
太子看了看四周,道:“这个么”
文侯拍了拍胸口,道:“放心,今天我给公子押阵,便在这儿与几位痛饮一宵,公子你就放心吧。”
太子微微一笑,道:“只不知花小姐是否首肯?”
文侯笑道:“公子,你不曾见花小姐那一张小脸已笑得花朵也似,得遇公子这等良人,那也是花小姐前世修来的福份。花小姐,我给你做得这个好媒,你几时要谢我?”
花月春“哟”了一声,跑了进去。文侯笑道:“公子,你还不进去。”
太子答应一声,便跑了进去。他本来一脸清雅从容,此时跑得急了,连鞋子也掉下一只。等他跑进去,文侯笑着对那班乐队道:“来人,拿赏钱。你们姑娘今天找到个如意郎君,你们自己回去吧,明天再来接便是。”
那班乐队答谢了,纷纷离去。在他们走时,我心头一阵阵地气恼。
我根本想不到,文侯竟然会猥琐至此。便是太子带来的太监,也不会这等样子。可我也不敢多嘴,只怕一说便说漏了嘴,说不定会触怒文侯。文侯对太子既软且媚,对我这样的人,只怕也和武侯差不太远。
正想着,忽然听得文侯又道:“诸公,现在已无乱耳之人,且说正事。”
这几句话说得平和端正,若非我听得是文侯的声音,定想不到会是刚才这文侯说出来的。我有点惊愕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