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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锡琮其声作颤,其身发抖,令周元笙大感惶恐,在她还未思忖明白此事原委时,那面朝他们走来的女子忽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倒,伏地道,“王爷,娘娘……不在了。”
周元笙望着脚下之人,再回转头看看李锡琮,陡然间业已心如明镜。李锡琮微微一晃,将身抵靠在门上,勉力站稳后,低声喝问道,“为何会这样?说!”
那女子泫然欲泣,强忍住泪水将当日如太嫔所言,断断续续复述了一遍,说到后来也有些哽咽难言,良久叩首道,“奴婢有负王爷重托,如今既已将郡王送至北平,自当以死谢罪。”
李锡琮目光愈发阴鸷,狠狠瞪视跪地女子,半晌咬牙问道,“母亲可曾留下什么话?”
那女子微微抬首,踌躇片刻,答道,“娘娘说,她愧对先帝,愧对今上,尤其愧对王爷……王爷一生为她所累,她不忍王爷为她再造杀业,宁愿以身殉道。娘娘还说,王爷的道并非她的道,她不能勉强您,也希望您能遵从她的选择。”她回首望向床榻之上的孩童,忍不住流泪道,“娘娘还有一则意思,她说今生已对不住王爷,便不能再对不住您的骨血,她舍身相救郡王,请王爷日后务必看在她的情分上,全力善待郡王。”
周元笙听得心下大恸,不禁再回眸,却在此时看到更为令她无助无望的一幕,她眼见李锡琮的身子剧烈一颤,之后像是被抽去气力般,缓缓向下滑落,随着双膝重重触地,便发出咚的一记闷响。
李锡琮垂首跪倒,双臂亦无力的垂在身侧。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登时快步赶上前去,俯身挽住他的手臂,疾声唤道,“六郎。”
却也不过只是一句呼唤,除此之外竟无言以对。周元笙飞速在脑中整理此间事态,不由越想越是惊怖,只怕下一瞬,面前失神之人会猝然跃起,于暴怒下对那酷似其母的女子狠下杀手。
然而片刻之后,李锡琮却抓紧她的手臂,低低央求道,“扶我起来。”她心中狠命一疼,知道他方才心绪大乱,此刻必然浑身乏力,竟连起身的力气皆无,否则断然不会这般央告自己。她按下心头酸楚之感,依言搀扶起他,触碰之下,几乎立时发觉他的身子仍在隐隐发抖。
李锡琮将将站稳,似喘息一阵,才对那女子道,“成恩交你带来的东西呢?”
那女子忙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递给他。李锡琮匆匆展开一阅,不觉与周元笙对望了一眼。那信中内容涉及两桩天伦人伦逆案,周元笙自是看得一目了然,心中寒凉彻骨的同时,亦不免替身畔之人齿冷。原来他的父亲是为他的嫡母鸩杀,他的生身母亲亦可算作为他的嫡母逼迫至死。
李锡琮阅罢,将那密信藏于袖中,平静问道,“太后秘不发丧,那么京师中知晓母亲离世之人,还有哪些?”
那女子想了想,回道,“宫中之人悉数知道,首辅周大人,内阁几位阁臣,并户部薛侍郎也是知道的。”说到此处,她倏尔抬眼看了看周元笙,又垂下双目,接着道,“原本太后和皇上不同意郡王祭拜太嫔,只是皇后一味坚持,劝说皇上于情于理,应全郡王为人子孙的孝道,后来听闻那薛侍郎也一并力劝,皇上方才越过太后,下旨于景阳宫内设置灵堂,并着御前的人伴郡王守灵祭奠。”
李锡琮负手而立,良久点了点头,依旧平静道,“一路之上辛苦了,你下去休息罢。”
那女子似觉惊诧,抬眼怯怯的看了看他,嚅嗫道,“王爷,奴婢有罪,奴婢……”
李锡琮扬手截断她的话,虽平静却坚定的道,“这话不必再说,去罢。”
女子浑身一颤,不由面朝他郑重叩首,礼毕方才扶膝站起,缓缓退了出去。房门轻轻开启,只带出了吱呀一声轻响,却在瞬间惊动了床榻上的孩童,孩子微微咳喘起来,于半梦半醒间伸出双臂,似乎在呓语着母亲,亦或是伯母这个称谓。
周元笙先是一慌,旋即便被那奶声奶气的呼唤激起了天然的母性,下意识快步奔向了床边,轻轻抱起孩子,搂在怀中温言絮絮。两岁孩童稚嫩柔软的面庞贴在她的脖颈间,散发着一阵温暖的甜香,仿佛是今夜唯一能慰藉她身心的一点温度。
她兀自沉浸在这片刻的温情里,余光却看见李锡琮面色沉郁,正一步步走向自己。她慌忙转顾,果然见他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当下心生骇然,不自觉的向后退避开去。
李锡琮行至她面前,望了她,冷冷道,“给我。”周元笙被他阴沉的目光所慑,哪里敢在此刻将孩子交给他,连连摇首道,“六郎……”
李锡琮不为所动,仍是趋近两步,向她伸出手来。周元笙蓦地转身向后避开,惊痛之下脱口道,“李锡琮,他是你的儿子。”
脚步倏然停滞,李锡琮立在原地,蹙眉看向她,眼中渐渐泛起一抹带着痛楚的委屈,半晌垂下双眸,涩然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将他抱出去,送到他母亲那里。”
周元笙此际将信将疑,仍是紧紧搂住孩子,半是防备的盯着他。良久便见他低下头,轻轻道,“我不会迁怒于他,更加不会害他——他是母亲用性命保全下来的,我岂能加害?况且,母亲并不是为他死的,是为,我。”
周元笙听得一凛,一颗心登时柔软下来,胸中霎时涌出无尽爱怜之意,“对不起,是我胡乱猜度,我只是怕你一时,一时伤情之下,会失了分寸。”
李锡琮略略抬首,应以一记颇为自嘲,又颇为苦涩的笑,“我想让他好生在他母亲怀里睡一觉,也想等他走了,你就可以安静的陪陪我。”
周元笙骤然听到这话,只觉得鼻腔中涌出一阵抑制不住的酸意,险些任泪水夺眶而出,忙又深深吸气以作掩饰,半晌方走上前将那熟睡的孩子递给李锡琮。
李锡琮怀抱小儿的姿势极不娴熟,然而周元笙倒是乐见其行,含着浅浅微笑,目送他将孩子抱出门去。又见他妥善吩咐院中亲信内臣几句,方才转身将房门阖上。
天色已蒙蒙发亮,外头院子里仍侍立着不少人,想来也是一夜未眠。这许多人当中,只有那幼童方可心无旁骛的沉酣。周元笙笑了笑,跟着不免畅想起,一时得见幼子平安回归的任云雁,会是多么欣喜,多么欣慰。这样也好,至少今夜总还是有人能够感受到喜悦。
余下来的时光,该是他们可以坦诚相对的,周元笙不免打叠起精神,望向那半垂首依在门旁的人。他鲜少如此缄默,如此沉静,那沉静中又透出些罕见的乖顺意味。沉默一刻,周元笙伸手指了指身畔,便见李锡琮轻轻颔首,走到床前缓缓坐下。她于是侧目凝望其面色,发觉他脸上早没了适才的阴郁,唯剩下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以及眉间一道拂之不去的忧伤。
李锡琮坐了一刻,方才渐渐放弃了端正的姿态,身子寻觅着床头慢慢靠将上去,由始至终不发一言。周元笙只觉得许多安慰的言辞在唇齿间流转,可话到嘴边,却又倾吐不出,半日终是轻声道,“六郎,逝者已矣,从开始到现在,你心里都该清楚的,并没有万无一失的万全之策,这是豪赌,也是宿命。”
他该认命的,只因这世间谁人不如是,生死富贵,各安天命。可是他从来都不认命的,他拼将这一身就是要做自己的主,做这天下的主——这般劝慰的话语,到底失之苍白无力。
安慰者自觉言辞无稽,被安慰者亦无动于衷。长久的沉默过后,李锡琮突然坐起身,伸手扳过她的双肩,她于是不得不,以直面他的态度,面对他。她看到他双目赤红,其间弥漫着不可解的痴妄困顿,她听到他嘶哑的声音,低低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刹那间心似刀割,她知道自己能说出许多答案,或正气凛然,或冠冕堂皇,或粉饰伤痛,或文过恩仇,可是并没有一个答案能解答他心里沉重的疑问,为什么他的母亲宁愿选择他死,宁愿选择自己死,也不愿给他机会得到今生的完满团圆。
周元笙定定的看着他,自他泛红的双目中,看见了她自己的模样——眉间眼底皆是无可奈何的伤逝,她连自己都无法鼓舞,无力劝慰,又如何能宽慰他?
李锡琮只是怔怔的望着她,望了一刻,忽然缓缓道,“阿笙,你眼中为什么有泪水?”
他的话出口,周元笙忽然泪如泉涌,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回答他,“我不知道……”
片刻之后,她仍是垂泪,却柔声道,“因为我的心很疼,因为我太喜欢你,我见不得你难过,李锡琮,因为我爱你。”
抚在她肩头的双臂在轻轻颤抖,他捧起她的脸,凝视许久,终是慢慢地微笑起来,清澈的泪水随着笑容绽放,一并自他眼中流淌而出。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似乎难得珍贵,然而他自己并不这般觉得。待那泪水流满面颊,他不过随手抹了一把,却以洁白的中单袖口为她轻轻擦拭泪痕。
这样疼惜的爱抚燃起周元笙心底磅礴绵延的爱意,她倏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将他揽在怀中。他异常乖顺,不做任何抵抗,亦不做任何挣扎,安分的任自己投入她的怀抱。初时是他的双肩不断颤抖,其后是他的身体隐隐战栗,最终她听到他低声的却不再压抑的哭泣。
汹涌的泪水打湿她的衣衫,那温热的液体带给她灼热的刺痛,却又迅速冷却。她于是将他搂得更紧些,不过是希望能借此给予他,自己所能释放的全部温度和全部慰藉。
今我不悲,日月其除。过了这晚,明朝天亮,他又该做回那个专注主宰自己命途的人。这一晚的悲伤,是他留给自己的,也是他留给她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