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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熙五年秋,朝廷调派广威将军殷正、都指挥佥事丰泰前往北平,分任北平布政使、北平都指挥同知,一并前来的还有从禁宫内苑精选出的保姆内臣侍卫近百人,特为迎宁王长子入宫伴太后驾。
午后秋蝉鼓噪,尚不及夏虫扰人清梦,西风夹带着莲子初成的清香漫入房闱。房内女主人挥手命侍奉诸人退去,亲自为身着亲王公服的夫君宽衣除带。
玉銙触手温凉,好似不曾沾染上主人的体温,周元笙摘下来略略把玩一刻,终是开言发问道,“殷正、丰泰二人是去了营中拜见?可有流露什么言语?”
銙带既除,李锡琮垂下双臂,容色甚为平静,道,“他二人不过是先遣军,其后朝廷还要再派人马屯边,戍临清、山海关一带。其人数不下六万,加之北平都指挥司所辖兵马,总数已近十五万。”
周元笙蹙了蹙眉,不由低声问道,“内中可有你的人?”李锡琮唇角漫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颔首道,“有。”见周元笙微微舒了口气,又接着道,“然而兵力尚且悬殊,除非半数人马倒戈相向。”
周元笙心中一凛,容色却未显,“那么今番前来这二人,当真是死忠朝廷一派?”
李锡琮终是笑了笑,摆手道,“眼下不好定论,就如同那位任指挥使,不过是风往哪个方向吹,其人便朝哪个方向倒罢了。只是这二人自然有比任云从更忠心朝廷的理由,也有更须忌惮我的地方。”摇首淡淡一笑,复道,“好端端的京官做不成,来淌这趟浑水,任谁心里都不自在,何况来的不是蜀地、齐地、云贵,而是此地。”
周元笙想了想,犹是疑惑道,“说起来我便不解,皇上既要削藩,各地藩王中论实力又属你最强,那么为何迟迟不动手,只是增派这些人前来,明摆着是要在你周遭布防,难道就不怕打草惊蛇,夜长梦多?”
李锡琮点了点头,道,“道理是如此,只怕他另有想法。一则嗣子尚未入京,他大约觉得少了一层掣肘;二则,却是要感谢一个人,若没有他极力相谏,也不会给我如此多的喘息时间。”
周元笙问道,“这人是谁?”不过顿了顿,便蹙眉道,“该不会又是皇上的宠臣,户部侍郎薛峥罢?”
李锡琮颇为赞许的看了她一眼,道,“确是薛峥。他的主张原也有道理,诸王之中先攻弱小,其后再集中兵力以攻强——这话也是我的猜测,他与皇上私下密谈之言究竟细节为何,却是无人知晓了。”
周元笙听罢,叹得一叹,半晌摇首道,“可惜,他太不了解你这个人。不够知己知彼,便是他之失误。”
李锡琮淡笑道,“也不能这么说,皇上和他确然有有恃无恐的地方,手握这个世上我最在意的人,便似捏住了我的咽喉一般,想想看我又能奈何?当真不顾孝义,不顾伦常,如此有违天道,自然也不会多得助益。”
周元笙心中清楚他语中涉及之人是谁,不免关切道,“太嫔的安危,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每每问到这个话题,李锡琮皆会默然许久,此番却只是面带隐忧,当即答道,“目下算有六成罢,我定当竭尽全力。”像是宽慰她,实则也许是在宽慰自己,他倏然握紧她的手,微微笑道,“尽人事,赌天命。我和五哥,太后和薛峥,还有你,大家都是在赌,赌这一场天道,究竟会落花落谁家。”
天色渐晚,北平布政司官署中仍有不少官吏未曾下职,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三位长官此刻俱都在正堂叙话。检校等人也不知奉了几道茶,见三人仍是闲坐,说得酣畅,便即躬身退了出来,回身将门掩好。
布政使殷正原是武将出身,此番调职亦可算被委以重任。监管北平一方庶务,自然对本地民生民情更为关注,然则闲话已久,不免还是要渐入主旨,喝了一口茶,徐徐拈须笑道,“今日见了宁王殿下,老夫方知何谓少年成名,锐气纵横,确为当世人杰。不过几年功夫,王爷在北平府历练得愈发精干了。”
丰泰接口道,“殷大人早年在京师,难道不曾见过王爷?我记得会昌十九年王爷自西北凯旋,那时节殷大人也刚好在京述职罢?”
殷正点着头,唤其表字道,“子权好记性,老夫当日确在京师。只是年头久了,王爷如今已过了弱冠,早已不是当日的少年人模样了。”略一停顿,转向任云从,笑道,“任公与王爷相识多年,且又是王爷姻亲,自然比咱们更了解王爷了。”
见二人皆注目于己身,任云从淡然摆首,一笑道,“仆之舍妹不过是王爷侧室,岂敢忝称姻亲,两位大人说笑了。”
丰泰当即笑道,“还是任公过谦了,谁人不知侧妃娘娘诞育宁王长子,亦是独子,乃是于宗室而言,有功之人。如今太后、皇上体恤亲王,着令其子进京,太后亲身抚育教养,这是天大的恩典落于王爷,落于任公身上。任公这位外甥日后只怕前途不可限量,少说也该是领郡王衔的,再不济也该是位国公爷,任公一门到底是与有荣焉。”
任云从干笑了两声,仍摆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言道,“仆久居燕地,离京师路遥千里,交通不便,消息不闻,却是近日才知晓这道圣意天恩。说句不中听的话,天心日后如何定夺,仆却是捉摸不透,也无从捉摸。不过是在任一天,便为皇上、为朝廷尽忠,守好北平一地罢了。余下的事,仆力不从心,亦无权置喙。”
殷正闲闲抿着茶,听罢其言,随口笑道,“任公还是客气了。岂不闻,王爷方才尚且尊称您一句内兄,虽不免管窥蠡测之嫌,我等也由此知晓一些王爷待任公之义。”
任云从淡笑道,“原该说是王爷礼敬下臣,仆受宠若惊。”笑罢,便做闲话般,曼声道,“王爷领兵镇守北平,素来并不涉此地民生,年来又无边防战事,是以仆便无机会自政务上与王爷有所交集。可若论亲疏,且容仆多言一句,此地尚有王爷正经姻亲——昭阳郡主与冯将军,俱在相隔不远的大宁府。二位若是有兴趣了解王爷其人其事,只怕亲自拜会郡主与将军,方是正途啊。”
那二人相顾一道,便即点头称是。三人又笑着品了一刻茶,闲谈数语,外头已是暮色四合。任云从适时起身,先行告辞,二人不便再留,亦起身相送。直送至官署正门,方才回转身朝堂中踱去。
人刚走,茶业已凉,殷正见状,抬手便将那残茶泼于地下,转顾丰泰,道,“子权,观任云从其人,你有何高见?”
丰泰坐定,叹了一声道,“说了半日,一句有用的都没有。一面虚以委蛇,一面言谈撇清,说什么他不敢窥测天心,我瞧这天心他窥测得可分明得很。”
回想一刻,再将问题抛了回去,“殷大人觉得此人如何,日后果真能派得上用场?”
殷正抚须良久,轻轻摆首道,“派不派上用场暂且不论,只要不拖了后腿搅了时局便好。其人是个墙头草,怕是有的观望。你才刚听见了么,三句话不到,人家已把祸水东引了。”
丰泰连连颔首道,“他的话原也不错,那冯长恩确是个棘手的,咱们这些人日后加起来,手里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六万,他冯长恩一人一地就有这个数,可不是个烫手的山芋。说起来,这小薛侍郎总该对这位姑父有些十拿九稳的把握罢?”
说得殷正也不由叹了口气,缓缓落座,方才感慨道,“皇上偏要听信他先清蜀、齐、岷、湘诸藩,留待这么个难料理的迟迟不动,不是擎等着人家反击?我不信他李锡琮还能坐以待毙,按兵不动?还真以为人家深陷富贵窝,镇日和妻妾情致缠绵?那他身上的劲道就不该是方才那个样子。唉,怕只怕千算万算还是算错其人。”
二人说到此处,好似只剩下相对嗟叹,沉默良久,只听丰泰蓦然拍案,重重叹道,“唉,怕只怕,书生误国,这话一语成谶。”
这边厢任云从步出官署,见自家车马早已等候在畔,其时金乌西坠,繁星显现。因天色不早,府内管家奉命前来迎他,待其登车,方才探问道,“老爷今日可是晚了,老太太在家甚是挂心,便让小的前来迎老爷。那二位大人可有出什么故事为难老爷?”
任云从的声音自车内传来,显出几分疲倦,“眼下岂是他们为难我的时候?不必忧心,回头我自会和老太太解释。”
管家口中称是,半晌又问道,“方才小的出来,太太便嘱咐了一句,是不是该去给娘娘捎个信儿?”
任云从本自闭目养神,听了这话霍然睁眼,不悦道,“捎什么信?”管家忙回道,“太太说,咱们既然知道那事,想来王爷也已知道,王爷告诉不告诉娘娘是一则,可咱们是娘家人,若是也有意瞒着,到底有失厚道,且娘娘听了必定伤心,太太觉着恐怕这会子,娘娘也是须要个亲人在侧,加以宽慰些才好。”
话音刚落,任云从已撩开车内帷帘,瞪视他,道,“很是不必了,她不怕麻烦便由她去劝慰,娘娘是什么脾气什么心性,不过几年罢了,她都忘了不成?这事已然是板上钉钉的,早说晚说又有什么分别。叫她少搀和进来才是正经。”言毕,蓦地里想到李锡琮其人其行,心中更生恨意,不由将那帷帘重重甩了一甩。
那板上钉钉的事,是在三日后,由宫中前来宣旨的内臣宣读一番,告知宁王阖府上下。
李锡琮接过圣旨,方才和宣旨内臣寒暄两句,便听得身后一声惊慌迷茫的呼声,“王爷……”
他略略回转过身,于侧首间看见任云雁凄惶的凝望着他,一对美目中满是慌乱,满是怆然,看得久了便愈发能看清,内中闪烁着的点点水雾波光。
这原是他能想见得到的,也是他自问可以处置妥当的,然则亲眼见识到——母亲骤然失去爱子时最真切的反应,他才清楚地感知,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亦如遭重创。
无论他的神情多么波澜不兴,唇角多么平静如常,却唯有他自己清楚,他以为永不会失常跳动的心,那颗他控制自如的心,到底还是为眼前这个鲜活的、悲伤的面容,失常的律动了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