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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佛诞日,正值仲春节气,天青似水。宁王府门前清早便搭起了长长的彩棚,内臣侍女抬出长案,上设有粥食、果品、菜蔬并胡饼银钱等物。阵势甚是浩大,只不多时已经众人奔走相告,传遍北平府,不到半个时辰,人群便纷纷涌至府门前,争相领取王府施舍之物。
起初人们只以为宁王府是借着佛诞吉日做些大户人家常做的善事,孰料这善事一做竟是持续了七日之久,如此大手笔自是人们从未见过的,以至于早前涌入此地的灾民亦闻讯前来,一时间府门前便真的熙熙攘攘,门庭若市起来。
周元笙自是不会亲临,只在内院中听着彩鸳等人禀报外头情形。一众侍女将盛况描述得极富声色,听得她亦笑道,“一个个并不曾出去过,倒说得像是亲眼见过似的。”因又单指着彩鸳,道,“越发会说嘴了,赶明儿你再跟我说什么,我可得掂量掂量有几分真几分假。”
说得众人都跟着笑起来,有人便借机为彩鸳抱不平道,“娘娘这话冤枉彩鸳姐姐了,姐姐虽未亲临,到底还是关心外头一应事体,时不常的便出去打听着,生怕出一点乱子。再者说,姐姐是何等尊贵体面人,从来都是娘娘身边第一等得力的,如今外头可是流民、乞丐、闲人混杂,娘娘哪里舍得放姐姐出去应对操劳。”
彩鸳瞥了那人一眼,笑着摆手道,“我算哪门子的尊贵人,休要在娘娘跟前胡言。且别说我了,若不是宋长史和梁总管下死力拦着,娘娘这会子还要出去接济那帮人呢。这事娘娘尚且做得,何况我等。”
周元笙摇首一笑道,“罢了,我那日也是一时好奇,过后想想终究有些不妥。幸而宋蕴山、梁谦还算明白人。”
彩鸳忙附和着点了点头,又笑道,“可不是嘛,说起宋长史确是个极妥帖之人。娘娘别看他模样生得文文弱弱的,做起事来竟是有条不紊,这些天要不是他处处料理,处处照看着,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呢。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这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周元笙见她说得眉花眼笑,不由打趣道,“你倒观察得仔细,这宋蕴山只怕不知,他这几日心神耳意皆在外头,可有人却把自己的心神耳意都放在了他身上。”
彩鸳乍闻这话,已是羞得满脸红霞,连耳根后头都发起热来,环顾左右见众人皆抿嘴偷笑,更觉尴尬,只跺脚道,“娘娘这话好没意思,我不过是替您看着些前头的事罢了,要这么说,赶明儿我也不操这个心了。”
众人见她臊了,忙又含笑劝解两句,将话题岔开。过了一刻,周元笙吩咐其余人退下,只留下彩鸳一人,方轻笑着说道,“你脸皮也忒薄了些,我并没说什么。”安抚两句,见彩鸳面色回转如常,又接着道,“他早前来时,你便留心过的,我岂能不知?若说起来,那人我虽不大了解,可每每见了也觉得颇有规矩,很是知礼。我这颗心也为你悬了有些年了,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妨跟我说句实话?对那宋蕴山究竟是什么意思?”
彩鸳才刚白下去的脸色复又涨红了几分,半晌绞着帕子,嚅嗫道,“我能有什么意思,人家是正经出身,有功名在身又是朝廷命官。我是什么人,心里总还是有数的,岂能存那些个孟浪的想头。”
周元笙闲闲一笑,看了她一眼,终是恨铁不成钢的叹道,“你真是白跟我这些年,竟是一点不知道我的为人。我并不是看重身份地位,只是立意要给你寻一个可靠良善之人,日后能一心一计的待你才是正经。只要他心地好,性情好,旁的事情一概不论,自然有我应对。只是……”说着不免撇嘴笑了笑,复道,“我瞧他并不是个爽利人,温温吞吞的,还有几分配不上你呢。”
彩鸳歪着头想了想,似在回味宋蕴山其人,良久噗嗤笑了一声道,“这话您又说着了,他自己也是这般觉得。他和我说过,起先刚来咱们府上的时候,还是个书生脾气,做事一板一眼,连说话都是文绉绉的废话连篇。惹得咱们王爷老大不耐烦,只嫌他啰嗦又刻板,说了他几回,又刻意寻了几起子事磨练了他一阵,方才慢慢地将他调理成现在这般模样。他因此也知道了王爷确是有能耐有手段,心里着实佩服得紧。”
周元笙含笑听着,不知为何听到旁人口中夸赞李锡琮的言语,心头竟涌上几分淡淡的喜悦,一时畅想片刻,方回过神来,点头道,“看来我说得不错,你往日里是留心这个人的。我竟不知你们何时还搭上了话。”
彩鸳讪讪笑道,“不过日常碰见了,闲话两句。他自然知道我是服侍您的,好歹也给些薄面罢了。”顿了顿,好似忽然想到什么,眨眼笑道,“说起来,他倒是偶尔会问起您的事,有一回……”
还未说完,却被进来回事之人打断,只见一个内臣匆匆入来,欠身道,“禀王妃,任侧妃才刚吩咐了东院的人,另在府门外搭了一处彩棚,也是一样的舍粥面舍银钱。宋长史着人去问,方知是侧妃自己的意思,并那些施舍之物俱是她自己单独置办,并不走官中。宋长史觉得此事原也无碍,便命臣过来禀明王妃,请您再行定夺。”
原来这任云雁生性要强,且做闺阁女子时尚且极爱出风头的,如今见周元笙做了七日善事,坊间并府内之人皆是交口称赞,自然不愿她独自专美于前,故而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只是这般行事,倒像是公然在自己府邸前和周元笙打起了擂台。
周元笙听过只是一笑,知道外头人并不会在意行善举的是宁王哪位家眷,左不过都是一个府门之内的人罢了。因此随口吩咐道,“既如此,便由侧妃张罗去罢,告诉宋长史让他多留心,别出什么岔子也就是了。”
内臣不意王妃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此事带过,微微一愣,旋即便颔首称是,躬身退了出去。这边厢才刚说完此事,却又见梁谦满面忧容的进来,一面叹气一面道,“娘娘,适才有不少人跪在门外求府里收下他们,说是情愿卖身进来伺候王爷王妃,做个粗使下人也使得,臣和宋长史好说歹说,劝走了一批。眼下还有一家子老小,正是从山东那边一路逃难过来的,臣见他们着实可怜,且那老人家只求面见王妃,给您磕几个响头,臣不忍拂了他们的意,便先带他们进来安置在外院。这会子请王妃旨,可愿意见上一见。”
周元笙尚未言语,彩鸳已张口道,“您老人家怎么也糊涂起来,王妃金尊玉贵的人,岂能随意见那些流民?要是有人存了歹意,有心伤害王妃可如何是好,还不快打发了出去呢。”
梁谦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也自觉此事办得唐突,便即讷讷点头,正欲告退,却听周元笙问道,“你说是一家子,都有些什么人?”
梁谦忙回道,“是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臣打眼瞧着也不过才七八岁的样子,瘦得像是根麻杆。还有一个小丫头,大约是那男孩的姐姐,也不过才十四五岁。臣是见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话说得极是诚恳,方才想起了这个昏招,是臣一时没考量清楚,请娘娘责罚。”
周元笙沉吟片刻,点头道,“那便见见罢,好生领着进来,别胡乱言语吓唬人家就是。”
梁谦万没想到她会这般安排,连声道是,一径去了。不过须臾,便即带了那四人前来,周元笙一见,果真是老的极老,小的尚小,衣衫虽不至褴褛,也尽是风尘,破旧不堪。那四人又惊又喜,却是连眼也不敢抬,颤巍巍地跪在地下叩首道,“小人等拜见娘娘,娘娘万福。”
周元笙见状,亦不免恻然,忙命人扶起他们,赐座看茶。方才慢慢问及那几人家乡何处,一路北上所遇艰难险阻,目下又在何处安身。那老者一一回答,末了指着还未留头的小儿,只称他父母俱都不在了,自己年迈实在怕难以养活,家中只剩下这一根独苗,若是日后有个好歹,恐将来九泉之下难见他的父母,因此恳请王妃慈悲,将那孩子收下,权且当个使唤小厮也罢,但求赏一处安身立命的所在。
周元笙连连颔首,却柔声劝慰道,“老人家的心意我明白的,只是一则府内并不缺人,二则不怕你们恼,虽是贫苦人家,好歹是清白出身,我看这个小哥儿生得一副机灵聪明的模样,若是日后好生教养,未始不会有出息,何苦卖到这里给人为奴为婢。”
她说着不禁看向那小男孩,见他虽面带菜色,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颇为灵动,此刻怯生生地望着自己,似是对她的话一知半解,便更是不忍,冲着彩鸳递了个眼色,接着道,“老人家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我的一点心意。依我说,也不必长途跋涉再回故里,不如就地安家,再用所余银两置办一处营生,日后给小哥儿觅一位教习先生,让他知道读书上进,方是长久之道。”
那老者听了,一时感动万分,又见彩鸳捧出一只锦盒,内中约莫有百两银子,更是惊得慌忙跪道,连连磕头,直泣道,“王妃是活菩萨转世,小人来生定当做牛做马报答王妃恩情。”又命那孩子给周元笙叩头。折腾了半日,才被人将将扶起。
周元笙又叮嘱了几句,问了几句他家乡闲话,便吩咐梁谦将人送出,却不想那跟在一旁默默无话的少女忽然起身跪倒,声音中带着几分娇怯道,“请娘娘收下民女罢,民女诚心卖身入府,只求报答娘娘恩情。”
这话说得周元笙一怔,笑劝道,“不是才刚说了,你且和家人好生出去过活,你家中上有尊长,下有幼弟,正该你出力照看,那些报恩不报恩的话休要再提了。”
岂料那少女缓缓抬首,一双秀丽的眼眸中满是泪水,哀哀道,“娘娘不知,民女自家乡出逃之时已是孤身一人,沿路几经磨难险些丧命,幸而遇到老伯一家,尚肯收留、匀民女一口饭吃。如今老伯得娘娘救济,民女如何还好意思再给他一家添麻烦。民女实在是走投无路,恳请娘娘开恩,民女此生愿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典。”
她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许凄婉的哭腔,令闻者皆动容不已。周元笙望了望四下,又见彩鸳亦有些求恳的盯着自己,便即对梁谦吩咐道,“她千难万险的来到此处,也是缘分,我今日就做主收下她罢。你且带她下去,先安置了住处,歇息一日再行分派就是。”
这一番结果自是皆大欢喜,众人各安其职,领命去了。周元笙被闹得也有些乏了,见天色渐暗,便回上房沐浴更衣,稍事休息。
是夜乃是望月,仲春时节自有和煦暖风,周元笙着了家常豆蔻色褙子,踱步至庭中。举目望向天际,但见一轮皓月如近在咫尺般,泛着温润明澈的清光,旁边尚有三两颗星斗疏疏落落的围拢,散发出略带怯意的幽幽微光。
她心中忽地一动,不知为何便想起了白天见到的那个小男孩,那一双眼睛也是颇为清朗,颇为羞怯,像是今夜的星子,让人陡然间生出无限爱怜。那原本也该是个极活泼的孩子罢,她这般念及,竟于不知不觉间焕发起了心中某种类似于母爱般的怜惜,只是她一时并未理清自己的情绪,恍惚间只想到了稚子无辜的面庞,想到了若是自己能有个孩子,该当怎生去怜爱疼惜才好。
正自遐思,余光却瞥见一缕白衫跃如眼角。能够如此悄无声息逼近又让人无从察觉,这世间也许只有李锡琮一人。她转头望向来者,果然见李锡琮身着一领白衫,于清风朗月下缓缓行来,晚风拂过他的衣袂,好似掀起一道涟漪,遂让人疑心他是踏浪而来,或是翩然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