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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雁归轩出来的甬道上,沿着墙壁种了一溜金边瑞香,正是花季的时候,瑞香花褐枝紫瓣,叶间几朵攒成球,娇艳可爱,香味浓烈,气盖群芳。
沈清月停下脚步,定定道看着朝她走来的吴氏,三十出头的妇人保养得当,本不该显老,偏生精于算计,日操夜劳,因而早早脱发,夜里难眠,头戴假髻尚能遮掩一二,眼下乌青确实怎么也盖不住。
相由心生,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清月冷眼看向吴氏,先声夺人:“您从雁归轩来,可是要寻我?”
吴氏驻足,喘着粗气等着沈清月,拔高嗓音道:“沈清月!你怎么能害你亲妹妹!”
她气的很,很快便忍住脾气,用平常惯用的套路,苦口婆心道:“月姐儿,你和妍姐儿是亲姐妹,你们两个自小在我膝下长大,应该和睦亲爱,何况你是姐姐,她是妹妹,你要多忍让她才是。你这般害她,真真是枉费我这些年来对你的一片苦心,以后外人还会说你心肠歹毒!”
沈清月嘴边扬起冷漠的笑,换做以前,她真该怕了,内疚了。可现在的她知道,吴氏不过是刚过门的时候,是照顾了她几个月,后来怀了沈清妍,很快就将她扔给了奶娘照顾,所谓的“一片苦心”,不过是每日晨昏定省,变着法儿磋磨打压她才对!
这些年来,吴氏一直同沈清月说,女人要温婉顺从,贤良大度,否则将来难以觅得良婿,吴氏还常常以这些为由,要求她处处忍让沈清妍,让她将好东西拿出来分享。
若沈清月不肯,吴氏从不打她,只是给脸色她瞧,冷落她,叫所有人都厌恶她。她在沈家没有依靠,又怕又无助,为了这些虚假的亲情,不得不妥协。
而且沈清月听多了长辈们说妇德和女子礼,便一直以为吴氏说的也是对的,是真心地对她好,直到前世出嫁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吴氏只是在教她忍气吞声!
吴氏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操控她,让她给沈清妍做陪衬罢了,根本没有半分真心!
所以,她现在凭什么忍让沈清妍?
沈清月身量偏高挑,她平视吴氏,淡声道:“您怕是误会了,是妍姐儿害我,不是我害她,此事是老夫人下的定论,若您不服,去找老夫人辩驳就是。”
吴氏语塞,半晌才切齿道:“妍姐儿怎么可能会害你!”
沈清月觉得好笑,这些年她们母女害她的地方还少了吗?
沈清月微微蹙眉,目露担忧道:“我倒也是觉得很奇怪,妍姐儿与我一向亲好,肯定不会害我。可我一直与妍姐儿和睦相处,待她宽和大度,又为何要去害她?”
吴氏一噎,细想之下竟觉得有理,沈清月从来都很听话,这次怎么会无缘无故去害沈清妍?
沈清月缓声道:“如此说来,您倒真是误会了,这事并非我们姐妹相互伤害。不过我不明白,为何张公子偏要一口咬死是我送的荷包……”
如果不是她们两个其中一人存心设计陷害对方,那便只能是确有其事,沈清妍确实送了张轩德荷包,但是事情败露了,张轩德死活不肯供出沈清妍,只好栽赃给沈清月。
张轩德这么做,除了是在袒护沈清妍,再没有别的理由。
吴氏想到此处登时大惊失色,张轩德从来都是在沈家来去自如,若当真与沈清妍有了私情,又这般替她掩护,还不知道发展到哪一步去了!
这回受罚还是轻的,倘或有了孽种,沈清妍这辈子都毁了!
思及此,吴氏根本站不住了。
沈清月捕捉住吴氏慌乱的神色道:“我记得好像在妍姐儿那见过一块老虎玉佩……”
张轩德今年十六岁,便是属虎,沈清妍都带了小郎君送的玉佩,怕是私定终身了!
吴氏头皮发紧,瞪了沈清月一眼,便快如疾风地往祠堂那边跑。
沈清月看着吴氏的背影微微一笑,其实沈清妍买了好几块玉佩,老虎不过是其中一块,不过有了这事,老虎玉佩就变得与众不同了。
她闻着花香转身,领着丫鬟春叶回了雁归轩,吴氏则速速赶到了祠堂。
沈家祠堂外。
吴氏欲进去看沈清妍,老夫人的丫鬟芊结拦在外面,低一低头道:“三夫人,您不能进去。”
吴氏心里着急上火,面上却不敢对芊结动怒,她忍着脾气好言好语道:“姑娘,我不做什么,我只问妍姐儿一句话,就一句话。”
今天早上,吴氏已经悄悄来送过吃的,芊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底线,再容吴氏娇纵沈清妍,置老夫人的威严与何地?
芊结不肯,她摇摇头道:“三夫人体谅,这是老夫人的吩咐。”
吴氏怒火攻心,喉咙一腥味,猛然咳嗽,却也别无他法,只好往三老爷沈世兴的内书房万勤轩去求救。
她怒发冲冠地赶到书房门口,又被两个丫鬟给拦住了,这下子再没忍住脾气,抬手就掌掴了二人,推开丫鬟,闯进了书房。
沈世兴正在作画,身后的门砰得一声打开了,吓得他手上的毛笔一抖,滴了一块儿墨点,整副画全毁了。
他搁下毛笔,转身皱眉道:“又怎么了?”
吴氏一瞧见沈世兴儒雅俊朗的面孔,怒气消散大半,转而变成了怨。
两人相差六岁,但老天爷总是厚待男人,夫妻站一块儿,几乎看不出年纪的差别。
吴氏绞着帕子,挽起沈世兴的手,红着眼睛道:“老爷,妍姐儿受罚,我心里急得很。”
沈世兴拂开吴氏的手,旋身走到书桌面前坐下来,淡声道:“没出嫁前还有老夫人罚,等出嫁叫婆家人罚,那才难看,而且你还插不上手。罚就罚了罢,下次改过便是。”
吴氏嗫嚅着,软声道:“老爷,妍姐儿跪了一整夜了,今早才吃了些东西,我刚才想去同她说说话,老夫人跟前的丫头都不答应。”
沈世兴好脾气道:“早上不是吃过了么?这还没到晚膳时候,你急什么?”
吴氏如鲠在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一想起沈世兴已经有好几天没去她院子里,便道:“老爷,您今儿晚上还要留在书房么?”
沈世兴容色冷淡,嘴边的长须动了动,道:“月姐儿最近可好?”
他常常在书房不见人,沈清月来了同他也没什么话说,加上吴氏敲打,她渐渐便不来了,父女二人近十五年来,见面次数着实不多,沈世兴一般都是从吴氏的嘴里了解女儿的近况。
吴氏眼神微闪,心有不甘道:“好,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吃好喝好,该学的也学了,妾身把她照顾得比妍姐儿还好。这些年要不是因为疏忽了妍姐儿,她今儿也不至于被老夫人罚跪祠堂。”
沈世兴淡声应了一句,便道:“嗯,以后妍姐儿是要好好管教了,女孩子家不可太骄纵。对了,月姐儿年纪也不小了,你这些时多往交好的人家里走动走动,替她相看合适的郎君,若有了人选,便告知我一声。”
丈夫很少对内宅的事这般上心,吴氏的心如刀子猛戳一样痛,表情僵硬道:“知道了,妾身先回去了。”她忽又换了柔和的脸色,温声道:“妾身回去等老爷过来。”
沈世兴“嗯”了一声,道:“我过两日就去。”便不再抬头。
吴氏咬牙不言,从万勤轩出去之后,恨恨地跟丫鬟抱怨道:“妍姐儿出事问都不问,三句话不离月姐儿。我也给他生育了一儿一女,康哥儿才九岁,老爷也算老来得子,怎么不见他这般疼爱哥儿!我看他娶我回来,就是为了给月姐儿找个奶娘,哪里是想娶个夫人!姐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说帮帮忙,我真是个丫鬟命!”
丫鬟哪里敢接话,她们心里晓得,吴氏怨归怨,心里还是爱着老爷的,否则怎么会这些年来,一直用热脸贴冷屁股。
吴氏也一路往穿柳堂去,不禁想道,还好沈世兴不知道沈清妍为何被罚,若是晓得跟沈清月沾上了关系,怕是没今儿这样的好脸色给她。
到了穿柳堂,吴氏将沈清妍身边的丫鬟都罚了一顿,打板子的打板子,扣月例的扣月例,院内上上下下,怨声一片。
吴氏还擅自去了沈清妍的卧室,翻找了她的梳妆匣,没找到所谓的老虎玉佩,才渐渐放了心,耐着性子等女儿出来再说。
沈清妍罚跪三天,吴氏度日如年,等女儿出来的时候,她嘴上已经燎了泡。
吴氏亲自领着人去接的沈清妍。
小娘子实实在在地跪了三天,便是偷了懒,双腿也早就受不住了,她一出来就软软地趴在吴氏的怀里,泣不成声,她头发凌乱,裙子蒙尘,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吴氏心如刀绞,低头一看,沈清妍腰上戴着的可不就是老虎玉佩!如五雷轰顶,她冷着脸,颤着唇命人将女儿先带回她的院子里,锁上门,只留了心腹吴妈妈在房中。
吴氏一把扯下沈清妍腰上的玉佩,瞪圆了眼睛问她:“这是哪儿来的?是不是张轩德送你的!你老实说,荷包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跟姓张的私相授受了!”
沈清妍膝盖酸疼,两腿发软,急得流眼泪,道:“娘你胡说什么啊,我和张表哥什么都没有,我才不到十三岁!”
吴氏气上心头,根本不信,死死地掐住沈清妍的手腕,凄声道:“妍姐儿,你跟他发展到哪一步了?你现在告诉娘还能补救,倘或迟了,你这辈子都没出路了!”
沈清妍不过是取笑了沈清月一回,便平白无故跪了三天三夜,还要罚抄佛经,现在连吴氏都不信她了,委屈如潮水用来,她哭得撕心裂肺,道:“我没有,我没有!玉佩是我自己买的。”
吴氏见沈清妍不说,扭头同吴妈妈道:“我摁住她的身子,你瞧瞧妍姐儿身子可还是干净的。”
吴妈妈有看女子身体干不干净的经验,她立刻上前来,扯掉了沈清妍的裤子。
沈清妍看着最亲近的人像猛兽一样朝她靠近,吓得直往床上缩,蹬腿强烈地反抗着。她越是这样,吴氏越是着急,一气之下打了两个巴掌下去,斥道:“你这蠢丫头,我是为你好!”
在沈清妍尖锐刺耳的哭喊声中,吴妈妈查看了她的身子,还是处子之身。
吴氏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怀疑沈清妍与张轩德有首尾,她搂着女儿哄道:“张家不是什么好人家,我与你大伯母来往时就听她说了,因为张轩德外祖家不争气,钱氏是个贴娘家的糊涂人,张家家底薄的很,便是有永恩伯府做靠山,你嫁过去了也要吃苦头的!”
沈清妍哭得肝肠摧断,哪里在听吴氏说什么话。
吴氏叹了一口气,想起张轩德被逐出族学的事,心里又有了主意。
沈清妍哭声渐止,外边有丫鬟来禀道:“夫人,老爷来了。”
吴氏心里欣喜,安抚好沈清妍正准备出去,又有丫鬟来传话:“夫人,二姑娘来了。”
父女两个前后脚就来了,可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吴氏回想起前儿见到的有一丝异样的沈清月,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