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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那面绣着“任”字的大旗轻轻摇动,只留两千人留在本阵,其余则结成雁翎阵前行,迎战狂王军,对应各曲番号的司马旗也陆续挂起,待会只能靠它们来指挥。
这是一场刷新乌孙人认识的战斗。
草原上的骑兵大规模交战之法,与百骑遭遇的乱战散斗不同。一般是组织百人为一批次,轮番冲击上前施射,前队射完一轮后横向移动,让出位置,次队再冲。若敌人遇箭溃乱,则直接冲将进去,用刀和短矛结束战斗。若敌人不乱,则反复驰射,同时设法包围,下马步射。
这是匈奴、乌孙、月氏、康居众多行国的作战规则,没有例外。
所以战场范围往往很大,伤亡却很小,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互放风筝,你射我我射你,只有胜券在握才会对冲缠斗在一起结束战斗。
可今日,狂王军左边有尚在冒烟的营地火场阻拦,后方是赤谷城,曾以两千人击败乌就屠万骑的汉军步卒正结成方阵压过来。
正面和右前方则被汉军骑兵展开的雁翎阵堵住,局促狭窄的空间,难以施展乌孙人擅长的反复纠缠驰射,他们只有一个选择。
在狂王命令下,两翼六千余骑被安置在后,抵御汉军步卒靠近,剩下八翼两万余骑展开,径直向前冲,想靠人马众多取得胜利!
从金赏的角度看去,最先与狂王军接战的,是雁翎阵两翅位置的休屠部和小月氏,月氏和乌孙也是恩怨纠葛上百年老冤家了,交手后用草原行国的惯例作战,居然打得势均力敌。
而对上休屠军的几翼乌孙人,虽然人数更多些,但竟被休屠部打出了优势。一来汉军士气正旺,而狂王军还没从大火的恐吓中缓过来。再者休屠部投靠大汉后,不再像过去那般寒酸了,起码将箭簇统统都换成了铁制,已有右贤王精锐的实力。
但休屠部显然也留了一手,两边的战斗看似剧烈,实际上中箭落马的人竟没几个,都只是到中央乱放一通箭便立刻遁走后退,默契得很——看来谁都没尽全力,小月氏和休屠人不愿死战付出伤亡,那几翼乌孙贵人也在观察形势,乐得划水,各有各的打算,这世上果然全是聪明人啊。
看得任弘直摇头,骂道:“小月氏人不老实啊,秺侯,你家休屠骑亦然。”
金赏有很多身份,先帝亲信,霍光女婿,大汉忠良金日磾的儿子,但就没拿自己当休屠胡首领,听了任弘这略带讽刺的话,竟无奈颔首道:
“西安侯说得对,属国羌胡义从骑就是这毛病,难以死战,其心有异啊!”
喂喂你的意思是他们非你族类?
但剩下中间的三翼乌孙人就没这么幸运,他们面对的是金城、天水、陇西三曲“西凉铁骑”。众人皆是汉儿,参战奔的就是前程,被任弘演讲激励,铆足了劲往前冲。
没有像小月氏、休屠部作战那样,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来回驰射交手,而是慢跑至百步左右时,忽然催动马匹,加速向正准备开弓对射的狂王军冲来!
金城曲位于最中央,担当的是雁翎阵喙部的角色,从乌孙人的视角看,只见在韩敢当带领下,一大群身被重甲的牛角盔上下晃动,手中不擎弓弩,反倒持着长矛长戟。
在凉州有种说法,说羌人性坚刚勇猛,得因为西方金行之气焉。
或许有点道理,金城百姓与羌人杂处,逐渐也沾染了这种刚猛金行之气。当地轻侠学了羌骑那种果于触突的作战方式,相比于用箭慢慢磨死对方,他们更乐意挺矛直刺,要么自己死,要么敌人死,能快些结束就好。
再加上年初不少人跟着任弘在冰河、湟水两败羌人,得了大笔赏赐,事后自己置办了甲胄,也跟良家子一样能披甲而战了,更加无所畏惧。
金城骑兵铁蹄飞速靠近至五十步时,随着韩敢当一声震天大喝,冷冰冰的矛戟被陆续放平。
乌孙人见对方甲胄精良,四散而走,但仍有人规避不及,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前排,使得只来得及射了两轮箭的乌孙骑人仰马翻,韩敢当的长戟更是直接贯穿了一个贵人的身体。
“撤!再冲一次,再扎深些!”
韩敢当是真正的命令靠吼,一嗓子吆喝后,金城骑很快就撤了出去,队列横过阵前。而其身后,又有一屯准备已久的金城铁骑催动战马,呼啸而至,新一波冲击开始了……
这种放弃了驰射,纯粹靠突击的重骑兵,是乌孙人过去百年间未曾遇到的。
匈奴大单于帐下的千余精锐虽也有突骑之效,但从未来过西域,只在漠北之战护送伊稚斜突围。安息的帕提亚重骑兵虽无敌于西亚,但隔着好几个国家,没和乌孙开过战。
就这样,金城曲各屯反复冲击,乌孙人猝不及防,只能以弓箭反击。但他们的箭矢射在对方的铁甲上,造不成太大伤害,汉军的铁矛长戟锐利无比,惨如蜂虿,只要划过身体,就能让乌孙人皮开肉绽。
而旁边两翼乌孙人也没好到哪去,天水曲与陇西曲以良家子为主,他们的甲兵同样精良,但作战方式更传统些,突击与驰射皆具。
这并不意味着乌孙人能占到便宜,而是不论远战近战,皆落下风。
从秦国开始,六郡便以骑兵闻名,汉高祖进入关中后,想要建立自己的骑兵部队,还是得以旧秦人为基础。到了文景孝武,六郡骑射之风更是一代胜过一代,屡出名将勇士,成了羽林郎的首选兵源地。
全职当兵从军的六郡良家子,驰射功夫丝毫不比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乌孙人差,先前西安侯还与几个曲长、屯长闲聊,说打完这场仗,应募从军的众人大概就要解散了,但若有人还愿跟着他,西安侯会为他们置办些马具,让骑马更容易些,结果……
侮辱!天水、陇西的良家子皆将此视为极大的羞辱!
没有那些所谓的新马具,他们就骑不动马开不了弓了?
众人还以为西安侯是在故意说反话,提醒他们骑射生疏了,今日便要好好证明自己。比如那辛庆忌,年纪轻轻,却能做到在马上只靠腿夹着马腹,双手脱缰开弓瞄准,准头还极佳,接连射落几名乌孙贵人。
而天水曲的甘延寿,则是在混战中大显身手。
战场本就不宽,骑兵冲在一起后人挨着人,马靠着马,拥挤不堪,无法抽身,此时便只能短兵相接了。
一般汉兵是手持环首刀,往对方乱劈,甘延寿手里的兵器则是钺戟,可用于刺杀,也能用于劈砍。
这兵刃重达上百汉斤,在甘延寿满是肌肉的双手轮起却如小木棍般灵巧,但劈在乌孙人身却丝毫不轻柔,每次挥舞,都会将一个乌孙人劈落下马。
也不知甘延寿劈死了多少人,最后钺刃都卷曲了,他索性换了用法,直接往敌人脑袋上硬砸,一时间乌孙人避之不及,无人敢近其五步之内。
西凉铁骑三曲如同一根三叉戟,就这般势如破竹的向前推进,奉命对付他们的三翼乌孙人被打得鬼哭狼嚎,象是被绞碎的杂草,没有抵抗的余地。
要知道,他们的人数,整整是对方三倍啊!
三翼的败退,如同浇了狂王一头凉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自己恐怕低估了汉军,现在的情况,不该再考虑胜利,而应考虑如何脱身了。
但首先,狂王不得不将布置在后方的一翼调到前面来,想要前方阻止岌岌可危的溃败。
这种顾前不顾后,将导致严重的恶果。
这一翼三千余骑的驰援不过是抱薪救火,在西凉铁骑猛烈撞击下,生力军反而被败兵裹挟,开始了溃败。曾对元贵靡追亡逐北的他们,此刻却像被铁器敲打的陶瓶般分崩离析,四处都是惨叫声。
但败也没法往前走,只能往后挤,乌孙人只顾着势不可挡的西凉铁骑,却忽视了后方两千汉军步卒,在缓慢而坚定地朝战场靠近。
等乌孙人听到后方的横吹鼓点声,回过头后才发现,那座曾让乌就屠上万骑都未能撼动的大山,已挪到了身后不远处,一步一步,带着满山的戈矛丛林,朝自己压来。
别人统率的步卒是不动如山,傅介子用兵,却是运动如山!
你不来?山来!
那奉泥靡之命阻止他们的一翼乌孙兵呢?他们似乎怕了这支步卒,居然抛下了大部队,平移向南方撤离,大概是想从两军交锋的缝隙里逃出去。
那些人是幸运的,他们赶在被大山压平前溜走了。
后世常将骑兵比喻成锤,而步兵是铁砧,双方配合可创造最大战果。
可今日,更像是任弘还握着西凉铁锤与狂王搏杀,而后面的傅介子却等不耐烦,直接拎着着铁砧砸了上来!
像极了傅介子持节捅死楼兰王那一幕,西域都护指挥着笨重的铁砧不由分说,敲打在濒临崩溃的乌孙人侧后方,将他们脊背都砸垮了。
冯奉世命令材官不断弯腰用脚协助上弦,再端起弩机收割着乌孙人马的性命。郑吉带领手持丈八酋矛的长兵从空隙里靠前,将乌孙骑手戳下马来。
只要敌人一落马,在孙千万曲长带领下,便有数百把戈头起起落落,溅起血花,将其啄砍致死。最后由甲士持刀盾顶上,进一步挤压乌孙人战斗空间,逼迫他们弃马步战,丧失了最后一点优势……
而任弘已将各曲的司马旗高高悬起,西凉铁骑奉命不断向前,此刻真像被任侯爷控制的铁锤,右手握紧,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发力,朝被铁砧挤压的狂王军狠狠捶去!
火星四溅。
让他们尖叫、变形、粉碎!
虽然两翼还在磨磨蹭蹭的战斗,但战场中央,似乎胜负已分。
任弘还在不断让人举旗发号施令,越是接近结束越是谨慎。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南边,始终盯着那支“临阵脱逃”,即将离开战场乌孙一翼。
“吾等要赢了?”
而金赏却没注意到,他已松了口气,跃跃欲试,想要带着部曲去收割胜利,开始寻找狂王的位置了。
在混乱的战场中找了半天,金赏终于发现了狂王鸦羽大纛的影子,那是整整一翼数千骑的乌孙人,居然正在朝东北方撤离,想要穿过火焰刚刚熄灭的营地。
金赏连忙指着那儿道:
“西安侯,泥靡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