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林笛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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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航班延误了整整一个小时。

    成功第一个坐上摆渡车,二十分钟后,在空姐恬美如水的眸光中,他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头等舱。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情表现出绅士的翩翩风度。

    后天,上海有个生殖学方面的会议,他受邀出席。会议是明天报到,他提前一天,是想先去看看成玮。成玮调去上海工作后,就没回过京,一直说忙,今天巴黎,明天米兰的。成夫人不放心,整天唠叨个没完,他听得耳朵都生了茧。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宁檬也在上海出差。

    成功和宁檬默契地定位两人的关系是间接朋友。她是某只猪的密友,他是卓绍华的哥们,自然,两人也不算外人。先前,他谨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对宁檬保持着距离。诸航出国后,有天,在酒吧遇到她,他发觉还怪想念她的,于是,就有了一个不算约会的约会。渐渐地,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多了。但也没有特别的进展。两人奉行礼尚往来,成功请宁檬一次,宁檬就请回一次。不过,成功带宁檬去的都是北京城内的高档餐厅,宁檬带成功去的则是简约场合——肯德基、必胜客、星巴克、永和豆浆等等。偶尔,朋友们聚会,他们也会带上对方。两人玩得很欢,玩得很有分寸。这样的相处,真是没什么负担。不需要承诺,不担心明天。

    宁檬过生日,成功带宁檬去商场选礼物,宁檬拒绝,我俩又不是男女朋友,送什么送呀!成功摸摸鼻子,笑了笑,他假装没听出宁檬的弦外之音。晚上,两人一起吃了西餐,开了车去郊外吹吹风,然后就送宁檬回家、道晚安。成功等到宁檬公寓的灯亮了,又盯着手机有半小时,确定没有来电和短信,才开车离开。

    这夜,成功睡得不太香。天亮后,他对着窗外发了会呆。谁说过,一个人如果会发呆,那说明他的心里还有一块纯净的地方。要是他有,是留给谁的呢?

    “飞机为何还不起飞?”成功不耐烦地问空姐。时间又过去半小时。

    空姐朝他身边空着的座位看了眼,道歉道:“还有一位乘客刚刚安检完毕。她也是……头等舱的客人。”

    成功朝后面看了看,冷笑道:“他倒是个幸运儿,迟到一个半小时,还能赶上飞机。”

    空姐红着脸:“真的很抱歉。请问,您要来点什么?”

    成功耸耸肩,闭上眼睛:“我想要飞机现在就起飞。”

    道理上、经验上,成功自认为对女人是非常了解的。诸航曾调侃他:你就是新世纪的香帅、流氓中的贵公子,友也女人,敌也女人,还靠女人吃饭。他气得直喘,却拿那只猪没办法。

    女人们出现在他面前,大部分的时候,是柔弱的,她们是病人,有求于他。有些则是娇媚的,因为他的家境,刻意讨好于他。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她们的心,所以应付起来,从不费力。

    宁檬的心长什么样,似乎藏得很好,他给激出了几丝兴趣。人生,不就是一场历险吗?

    “对不起,对……不起!”呼哧呼哧的气息传来。

    成功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倏地一愣。他没看见过一个人汗流得真像下雨一样,密密的雨帘后,露出张怯生生的小脸,一双战战兢兢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身上的白衬衫汗湿地贴着皮肤,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文胸是紫色的。她一手提着绣着卡通图案的布制挎包,一手拎着套黑色西服。

    这是要去奔丧?

    “对不起,我是两个小时前才接到出差的通知。经理说她有事,来不了上海的订货会,她把机票往我手里一塞,让我代替她。我一看时间,就急了,说我赶不上。我也没有出席重要场合的正装。经理说,她只负责交代工作,其他的事不归她管。我查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三天后的都售完了。我向朋友借了套西服,抱着试试看的运气来机场。如果错过了航班,我就死定了。没想到,飞机还在,我……谢谢大家一直在等我。”

    很标准的九十度鞠躬礼,然后继续可怜兮兮地看着成功。

    成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指指她的后面:“这位小姐,你能别挡着乘务长的道吗?”

    女子回过头,惊慌地瑟缩了下,又是一连串的道歉。

    乘务长掩饰住眼中的厌烦,微笑地帮她把挎包和西服放上行李架:“小姐,请回到你的座位上,系上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女子“哦”了一声,忙坐下,扭头看隔壁的成功。成功眉心打了个结,明白地表示没有交谈的欲望。

    “我……没坐过头等舱,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吗?”女子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还是问了下。

    “闭上嘴巴!”

    机身一阵强烈的震荡,巨大的嗡鸣声响起。女子当真紧紧地闭上了嘴巴。过了一小会儿,她惊慌地又看了过来:“飞机撞上什么东西了吗,是不是鸽子,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成功头向后仰去,今天,他也很幸运,遇到个活宝。“放心,它还在地上爬着呢!”

    女子勉强挤出一丝笑:“真的吗,那就好!我有恐高症,遇到紧急情况,就特别爱说话。以前,我坐过飞机的。有次,把我同学的胳膊都掐青了……”

    “不要抓住我的手!”成功冰着脸。

    女子羞愧地低下头,收回手,紧紧地抓住椅背。

    机身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身子陡地一轻,心失了重。

    飞机上天了。

    成功看见女子嘴唇抖得厉害,她抬起头,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又紧张又苍白。“一定是……海拔太高,脑子有点不听使唤,我控制不了自己。”

    “你数数好了!”成功没好气地说。

    “好,先数几?”

    成功抚了抚头发,来安抚自己的情绪,不然,他担心自己会咆哮。

    “想数几就数几!”

    “可是……我不记得我数到几了。啊,飞机斜了,它在往下掉……”

    成功瞪着顽强而又勇敢地伸过来死拽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呼吸也不平稳了。

    “我走的时候都没给我爸妈打过电话,机票也是临时改签的,如果我死了……可能都没人知道我是谁。我叫单惟一。单是多音字,用作姓时,它读shan,不是简单的单。我是江西南昌人,我家的名声在当地不太好……啊!”

    “小姐,请你安静点!”成功甩了几次,都没甩掉那只手,觉得自己也快控制不了了。

    “我不是小姐,我是个打工妹。”单惟一强调道:“我在天津读的大学,化工专业,同学说北京机会多,毕业后我就来了北京。不知道为什么,属于我的机会却很少。我送过外卖,卖过房子,在肯德基做过清洁工,现在这份工作是半年前找到的。说是市场部的销售助理,其实就是个打杂小妹,影印材料,倒茶买便当,接电话发传真……经理她并不是有事去不了上海,我在洗手间不小心听到她的电话,她和一个男人约了去大连度周末,那个男人不是她老公……”

    “好了,可以松开你的手了。”成功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飞机升到了理想高度,平稳飞行,舷窗外,蓝天白云,斜阳如画。

    单惟一茫然地张着嘴巴:“我们安全了?”

    成功沉默地掰开她的五指,长长地舒了口气。

    两位空姐推着餐车,开始派送饮料。

    成功要了杯矿泉水,他没怎么说话,但他觉得特渴。单惟一迟疑了半天,要了一听雪碧。

    空姐拿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听?”

    单惟一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拿眼偷偷看成功:“我……不喝别人喝过的杯子。”

    “我们的杯子每使用一次后都会消毒。”空姐笑得有点冷。

    “我知道,我知道……那我什么都不要了。”

    又是那样笑得小心翼翼,仿佛很无辜,仿佛很体贴,成功一双俊目倏地眯了起来。

    空姐以为是自己惹恼了成功,撇撇嘴,说道:“你是头等舱的客人,我们当然会服务到让你满意。”说着,递过去一听雪碧。

    单惟一并不傻,听得出空姐语气中的讥诮,这下更尴尬了,可到了这份上,她又不能不接。

    餐车推去经济舱,她就拿着那听雪碧颠来颠去,僵硬地兀自微笑着。

    “我并不是无理取闹,”她对成功解释道:“我也没洁癖。我曾经和我同学合用过一个杯子,后来她和我哥交往。我哥背着她还喜欢上另一个女孩,她……把杯子打破,捏着瓷片,告诉我她要自杀,还好哥哥赶回来制止住她……就这样,我心里……你懂吗?”

    成功不懂,他知道自己外表俊美,笑容迷人,很招女子青睐,但从来不知自己有做知心哥哥的潜质。

    “呵呵!”见成功没回应,单惟一讪讪地笑,随手拉开了雪碧上的拉环。

    成功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电视直播F1方程式赛车时,常有这样的镜头,车手历尽艰难夺得了冠军,一群人站在得奖台上,拿着个特大号的香槟,在手中上下摇晃。

    “噗”的一声,雪白的泡沫喷薄而出。

    接机处,宁檬像优雅的礼仪小姐,娉娉婷婷地立着,笑靥如花。

    站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子,在成功那张俊脸一出现时,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哇,帅哥!

    女人都是虚荣的,这么帅的男人只朝自己走过来,目光里只放着她,宁檬不免有那么一丝飘飘然。

    等人走近,她乐了:“你这是想湿身诱惑谁呀?”成功上身湿漉漉的,“两点”很清晰。

    成功扯了扯衬衣,龇着两排白牙:“诱上谁就是谁。”眼角的余光捉到始作俑者排在等城铁的行列中,耷拉着肩,朝他心虚地笑,然后急急地把脸转开,生怕他冲过来。

    他咬牙切齿,生生地把嗓子口的怒气给咽下去。

    他有许多许多话想告诉她:一个女人,如果长得瘦仃仃的,那么就识相点,别在白衬衣里穿紫色或黑色文胸,那不叫性感,叫自暴其短;出席那种订货会的场合,女人穿什么西装,披层纱最吸引眼球了;在陌生男人面前,如果做不到高雅、矜持,沉默、傻笑总会吧,这世界不是谁都爱听八卦的。

    “蠢,白痴!”成功扯开两粒纽扣,毫不在意秀出魅惑的胸肌。

    “说谁呢?”

    “女人!”

    “你是一时片刻都离不开女人。”同行是怨家,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同行,宁檬立刻就嗅到了一丝异常。

    “你对我还真不是一般的了解。车停在哪儿?”成功焦躁地问。

    “我哪有车,我打车过来的。”

    “那你来接什么机!”成功安检时,和宁檬通了电话。宁檬一听他来上海,自告奋勇来接机。

    宁檬噎住。两人面目模糊地对视着,忽然之间,她看不见他的脸了。

    世界是否有爱情这东西,大可怀疑。

    许多话潮涌般奔向唇边,但宁檬闭紧了嘴巴,她告诉自己不能冲动。一冲动,就前功尽弃。

    她转身往外走去,手臂被成功拽住。

    成功嘴角斜斜挂着的一抹笑像废墟上开出的花,温暖但是带着毒性。“心眼真小。”

    宁檬笑不出来:“你也大不到哪里去。”

    宁檬真不是小鸡肚肠的女人,她和男人很能和平相处,也非常擅长在人群中让自己成为闪光点。唯独面对成功,有时候情绪就容易起伏,特别敏感。她想可能是放了太多希望进去。成功家境好,自己也有出息,在哪都有朋友,有些事自然地就认为理所当然。她必须承认,她和成功之间的距离不是一米两米。得花多大力气,才能靠近?

    “我们挺配的!”成功把衬衣拧了拧,拦下一辆出租。

    宁檬却笑不出来。

    上车前,成功又扭过头去看单惟一。一辆城铁刚驶过去,站台上已经没了单惟一的身影。

    出租车的空调打得极低,进去就起了层鸡皮疙瘩,成功情绪又低落了点,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晚上有空吗?”连续几架航班到港,机场高速上车流湍急,成功深吸一口气。

    宁檬晚上有个应酬,不是特别重要,可去可不去。“有事?”

    成功耸耸肩:“没有。如果有空,就一块吃个饭。”

    宁檬被他随便的口吻给惹恼了,直直地瞪着前方:“不好意思,我晚上有约了。”她巴巴地赶到机场接他,怎会不为他腾出晚上的时间呢!但成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自嘲地想:都这把年纪了,她还在期待什么?难道期待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深情款款地朝自己奔来?王子都躲在童话书里。就是在童话书里,王子要么爱公主,要么爱被继母欺负的灰姑娘。她既不是公主,也不是灰姑娘,她是宁檬。

    猫戏老鼠的游戏玩久了,会倦的。

    “师傅,放点音乐吧!”很漫长又很短暂的沉闷溢满了车内。

    “音响坏了,没找到时间去修。”司机是上海人,普通话里夹杂着上海方言。

    “明晚把时间留出来。”成功语调平平,悠悠荡荡,仿佛说着一件不相干的事。

    宁檬怔了下,扭头看他。

    “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她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问。

    “我妹妹!”

    宁檬全身都为之一颤,她按捺住蔓延的狂喜,这是否代表她和成功之间终于走到了一个转折点?

    “也没空?”

    宁檬笑,来不及遮掩的激动:“我……没有衣服穿。”为了出行方便,她只带了几件休闲的裤装。去见成功的妹妹,无论如何都要打扮得得体而又漂亮,给人家留个好的印象,这样,以后的路才会平坦。

    成功凑过来,气息拂在宁檬的颈间:“我喜欢你不穿衣服。”

    “去你的。”宁檬推了他一把,眼中浮出一层云翳般的东西,那是笑。刚才的郁闷一扫而光。

    在酒店门口分别时,宁檬多了几分恋恋不舍。她想改口说自己可以推掉应酬来陪成功,后来想了想,作罢。今晚,她要去好好地做个SPA。

    成功晚上守着电视,真的孤孤单单过了个晚上。成玮要采访一位美籍华裔的婚纱设计师,约了很久才定下时间。这位设计师已近六旬,号称“婚纱教母”,现在正与一位27岁的冰上运动员恋得火热。这场忘年恋震撼全球。“巴黎婚纱”上海新店开张,邀她来华剪彩。成玮争取到独家采访,她不能错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她只能冷落成功了。成功是理解的,他可以打个电话,约几个朋友去衡山路喝酒。

    天气热得让人没有心情,他泡了个澡,躺在床上,按着遥控器,每个台看上一分钟。

    东方卫视重播晚间新闻,屏幕上出现一个偌大的会场,参会的人胸前都佩戴着鲜花,下方跳出一行字——XX订货会在沪召开。成功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想起了单惟一那张紧张兮兮的脸。不过想,也是一秒的时间。成功下床从冰箱里拿出瓶酒,倒上一杯,浅浅地抿着。

    后来,就睡了。上海这座城市来太多次,多得他懒得欣赏对岸浦东的夜景。不就是几幢楼,几盏灯,一条江吗?

    翌日,宁檬先去了恒隆广场。国际上的大品牌,这里都有。服装首饰即使在减价期间,价位依旧令人咂舌,因此这里永远都是平静和优雅的。宁檬咬紧牙关给自己买了条打折的裙子,像小礼服似的。为了这条裙子,她特地配了双鞋,乳白色的鞋身,金色的鞋跟。

    中午,她又去打理了下头发。一头乌丝,俨然如洗发水的广告般。

    六点,她坐在镜子前。淡淡地扫一下眉,涂一点睫毛膏,抹一层粉底,用浅色的眼影,亮色的唇彩。这样的妆容,乍一看没什么,但非常耐看,越看越有味道。

    站起来时,宁檬确信——她是美丽的。

    成功来接她,开了辆银白色保时捷,不知找谁弄来的。豪车、靓仔,有如韩剧里的经典镜头。

    她朝他走去,不快,也不慢。她的唇很滋润,眼里蕴着一丝笑意,很柔很媚。她的脸也似闪着光——珍珠般温润晶莹。

    “哎哟!”乐极生悲,没提防前方有级台阶,宁檬脚扭了下,倒没太狼狈,就是鞋前蹭了一块皮。宁檬那个心疼,脸上立刻就不太挂得住。

    “很疼吗?”成功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进去,体贴地替她系上安全带。

    宁檬低头揉着脚踝,笑得勉强:“一会儿就没事了。”

    “今天,很美!”成功还算有良知,没忘记赞美一下。

    宁檬翘着嘴唇笑,俏皮又幸福的。

    他们去的地方在外滩,是个咖啡馆,叫“似水年华”。宁檬讶异地环视着这个充满默片时代奢华之气的咖啡馆,她以为他们会去西餐厅或某个连锁的中餐厅吃晚餐。

    成功把车钥匙扔给泊车小弟,在前面领路:“成玮从不吃晚餐的,我们就喝杯咖啡好了。稍晚,我带你去吃夜宵。”

    宁檬暗暗叫了下苦。她忙着收拾自己,早饭午饭加起来,就吃了块面包,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

    成玮已经到了。

    成玮穿了件形似布袋的宽松裙,典雅的烟灰蓝,亚麻面料,脚上一双驼色的平跟鞋,头发扎成一束,随意搭在身后,没施一点脂粉,没有一件首饰,但那从骨子里溢出来的雅致与高贵,倏地让宁檬就相形见绌。

    成玮的目光轻轻巧巧落在宁檬蹭掉皮的鞋头上,然后朝成功投来质疑的一瞥。

    宁檬立刻感到脚指头火辣辣地烫。

    咖啡馆的一角,灯光明亮地泻下,照亮一八角桌,一高背椅。那里有个长发女孩在吹长笛。那旋律,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均匀落下,洒在四周,仿佛是那些让夜显得格外幽静。

    “请坐。”成玮温和地朝宁檬笑笑。

    温和这个词,用在长者身上,那是慈祥,如果是同年龄的人,那么就代表对方在身份、气势上高了不止一个台阶。

    宁檬局促地绞着十指,心慌乱地怦怦直跳。她从来没有这样忐忑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成玮点了大吉岭红茶,白色茶杯里荡漾着好似威士忌的金红色。

    成功要了蓝山。侍者问宁檬点什么,宁檬脑中像刚被洗劫过:“和他一样。”她看了看成功。

    成功悠然地荡起双腿,他很享受这里的怀旧气氛,让人想入非非。

    “我是诸航的同学。”宁檬吃力地平视着成玮。

    她以为诸航是一张烫金的名帖,岂不知这实际上是成玮心中的一个隐痛。

    成玮“哦”了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打量宁檬的眼神越发深邃。

    “你没怀孕吧!”

    宁檬愕住。

    “你朋友诸航不就是让绍华奉子成婚了吗!这一招,女人们屡试屡爽。”

    “成玮姐懂得这么多,怎么……”还一个人呢?这几个字宁檬用笑声代替了。她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

    “男人年复一年变大叔,小姑娘一茬接一茬长成盘中餐,老牛的草料越来越嫩,小姑娘的口味越来越重。她们宠辱不惊,一出场便睥睨万物,我这样的老女人,哪是对手。”成玮心领神会宁檬的话中深意。

    成功五指轻叩着桌面,拿眼角余光玩味地斜睨着宁檬。

    宁檬干干地笑道:“那是成玮姐的眼光太高,没有男人配得上。”

    成玮双臂环抱,下巴高傲地翘起。宁檬这一口一个姐的,把她给叫恼了。不就小个几岁,有必要一再炫耀吗!“你的眼光很低?”她讥讽地把脸转向成功。

    宁檬脸刷地红了。

    “趁着青春,别委屈自己。我看我哥也确实和你不是一个碟子里的。”成玮硬邦邦地说道。

    宁檬握着小匙的手轻轻抖了下:“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她怕再待在这,她就要扛起大炮,发起攻击。

    “你张牙舞爪的性子可一点也没改。”成功慢悠悠地开了口。

    “谁像你那么虚伪,我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哥,她不是诸航。”成玮端起杯子轻轻摇晃。

    “什么意思?”

    成玮冷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在群里,每个人还是独立的个体。诸航和她是截然不同的,虽然我也瞧不上诸航。在诸航的眼里,我们的圈子就是一个外星球,我们引以为豪的一切,对于她来讲,什么也不是。她自有她的快乐和天地。和我们在一起,她是用迁就、包容的态度,从来都不想融入,离开也不会留恋。而她——”成玮朝洗手间方向瞟了一眼:“她喜欢、迷恋这一切,她做梦都想成为我们的一分子。不要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的女人!”

    “如果我喜欢呢?”

    “如果喜欢,你刚才怎么没出手帮忙?她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你。这个晚上,她急于讨好我多于关注你。一个陷在爱情里的女人,是不会这样的。你于她来讲,一个阶梯而已。你饥不择食?”

    成功不是不出手帮忙,他知道宁檬有口才有爪子,别人欺负不了。不过,宁檬今晚的表现是让他有点意外。

    “我的事你少管,你把自己管管好。有多久没和妈联系了?”成功端起长兄的架势。

    成玮翻了个白眼:“一联系就是催着我回北京,要不然就催着我结婚。烦死老太太了。哥……绍华他好吗?”

    成功酸酸地咂嘴:“他有什么不好的!”

    “那个诸航设计的《俪人行》在网上火爆了。我们杂志上月搞了个调查,现在百分之六十的白领爱玩游戏,在这里面,百分之八十的最爱《俪人行》。以这个游戏改编的同名时尚剧马上就要开机了。现在不知多少家公司想找她合作呢!”成玮深吸一口气,神情黯然。这样的女子,绍华怎会不喜欢呢?

    成功没有接话。这些在他眼中,算不了什么,那只猪吸引人的地方,太多太多。心突然烦了,很想抽烟。他走向走廊。

    走廊的窗户对着一个酒吧,他看见有两个男人在拼啤酒,其中一个连气都没喘,一口喝完一瓶啤酒,围观的人鼓掌叫好。

    读大学的时候,他也这么玩过。几个朋友在暑假里约在一起,有时也会叫上绍华。绍华那时在军校里,不常碰到。剪着个平头,衣服穿得齐齐整整,举止也是一板一眼。可是同去的女生,个个都会喜欢他。从家世和外表、学历上比,他绝不比绍华差。但是绍华给人一种安全感,是他没有的。女人不管表现如何强大,内心总是柔弱的。可诸航不是一般的女人呀!

    手机响了,成功摁灭烟头,笑了。“绍华,找我有事?”

    那边沉默了下,卓绍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最近来我家是不是太勤了?”

    “我想我的儿子呀……哈哈,是干儿子,让他来接电话。”

    卓绍华轻声叹息:“成功,没想到你对我羡慕到这种份上。”

    “我羡慕你什么?”成功眉头拧了起来。

    “我有儿子!”

    “我又……不是生不出来,有什么好羡慕的。”

    “没有妻子也生得出来?”卓绍华很是怀疑。

    “陈坤也没妻子,人家儿子不是好几岁了。”

    “陈坤是谁?”

    成功讥笑道:“问猪去。”

    “诸航,不要贪凉,把衣服穿上。你的头发也没擦。”

    成功嘴巴微张着,皱着眉头,不敢想象电话那端的画面。

    “你知道陈坤吗?”

    诸航回道:“我不仅知道陈坤,我还知道杨坤呢!咋了,你也好奇他孩子的妈是谁?”

    “不,是成功想知道。”

    “不是吧,成流氓是陈坤的脑残粉?哈哈,他大概瞄上哪位高中妹妹,寻找共同语言呢!”

    “卓绍华,你诬蔑我。”成功抬臂抗议。

    “嗯,我该去看帆帆了,回来带你儿子来我家玩。”

    “你以为我做不到……最多,学你,也找只蠢猪代孕……”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卓绍华挂了电话。成功气得牙痒痒的,恨恨地回头,吓了一跳。宁檬不声不响地站在后面。

    “谁的电话?”宁檬盯着他。

    成功半倾嘴角:“我们名份定了,我就事事向你汇报。”

    “你真想要个名份?”

    “想呀,这样我们就不会辜负这不夜城的良宵了。”成功一脸情意绵绵。

    宁檬无精打采地笑了笑:“你送我回酒店,我有点累。”

    “我什么都听你的。”成功去拉宁檬的手臂。宁檬轻轻挣脱了。

    成玮也没挽留,分别时,笑笑说,巴黎春天、大洋百货最近的活动多,机会难得,多去逛逛,买几件打折的衣服。

    一路上,宁檬不时扭头看成功,仿佛有许多话要问,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早点休息。”成功正正经经地替她打开车门。

    “我……明天的火车回北京。”宁檬站在台阶上折着包带,心底抑制不住的无力。

    “路上注意安全,我回去后再和你联系。”

    “那……再见!”宁檬挥挥手,慢慢转过身去。

    矜持了这么久,或者说伪装了这么久,成功于她,无疑是颗流星,划过她的夜空,只留下一缕自嘲的回忆? 幸好他们并没有戳破,此刻,才没那么难堪。因为诸航,他们有可能还会遇到。那时,彼此还能装没事人似的招呼。宁檬自我安慰道。可是,真的无法做到死心,她已经陷得很深、很深!

    成功微笑着闭了下眼睛,看着宁檬进了酒店的大堂,才上车离开。

    他没有回头。也许宁檬还在旋转门里看着他,也许没有。这些都不重要了。和宁檬这么久以来,戏来戏去,他始终不肯跨前一步,看来他潜意识里明白,他们是画不上句号的。

    他们在一起,从来没有心灵震颤的感觉。当成玮羞辱她时,他只想看戏,毫无怜惜。

    爱一个人会这样吗?

    她对他呢,欲擒故纵而已?

    成功失笑。

    夜,戴着面具,看不清它真实的面貌。车一直往前开着,好像还有一部分思维在脑中绕转着,成功想理清楚。

    夜间音乐台正播放着一首猫王的老歌:今晚你寂寞吗?

    成功忽然感到无边的寂寞。

    又近黄昏。

    这个时节的夕阳像个多情的少妇,丰满而又圆润。到了傍晚,更是风情万种。宁檬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手中的包有点沉,她不时停下换个手提着。

    上海到北京的高铁,只要五个小时。现在,她和成功之间隔着上千公里了,这是他们真实的距离。

    似乎,与成功在上海的短暂相逢,是她自己编的一个梦。

    成功没有送她,她也没指望他送。

    宁檬甩了下头发,继续往前走。不经意间,她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没有惊动他,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似乎瘦了,颧骨突得厉害,衬衣也已没那么合身。笑的时候,嘴角的纹路一圈一圈向外荡着,很是沧桑。但是,还是那么清俊夺目。

    宁檬叹了口气,又联想到了自己,心头有点发酸。

    等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宁檬装着不期而遇,扬起一张笑脸:“周师兄,你怎会在这?”

    周文瑾愣了下,随即上前帮她提着包:“来送一个同事。你是准备走还是刚回来?”

    “我刚从上海出差回来。”宁檬八卦地挤挤眼:“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周文瑾短促地笑了笑,漆黑的眸子掠过一丝怅然,他提着包率先往前走。

    他是来送姚远的。姚远调去广州军区,她自己打报告申请的。姚远说,虽然广州的工作环境不及北京,但那儿的气候好,一年四季都能穿得非常飘逸。北京的春天很短暂,夏天热得人喘不过气,秋天就是一晃而过,冬天超冷。说完,姚远幽怨地看着他,又加了一句,你也在北京,我不想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

    他只能是抱歉地苦笑。

    姚远是明智的,他真的无法回应她的感情。他努力过,也严厉地命令过自己,心就是不肯配合。虽然它空了太久,风吹来,一阵阵发凉,但它拒绝任何人入住。

    你迷路太久了,你得赶快从原路撤回,不然,你迟早会把自己给玩完。几年的相处,姚远对他不是一般的了解。我不是吃醋,也不是妒忌,我是……心疼你。

    他调侃道:我视力很好,记忆力也好,迷路不是我会做的事。

    姚远无力地摆摆手,多多保重。

    他没有送姚远到月台,他不敢看姚远别离的神情。对姚远,他是愧疚的。

    “包里装的什么,这么沉?”他回头看宁檬。

    宁檬气喘喘的,满脸是汗,嗔怪地瞪着他。

    “不好意思,我走太快了。我们先去喝点东西吧!”

    没有走远,两人就在附近的水果饮品店找了个座。宁檬喝芒果汁,他喝弥猴桃汁。

    “我给小艾买的结婚礼物,一盏台灯,放卧室里,有英国手绣的蕾丝花边,她喜欢的风格。”宁檬吸了一大口冰凉的果汁,觉得全身的毛孔才慢慢地觉醒过来,她也找到了点力气。

    “小艾要结婚了?”周文瑾想起昔日“吉祥三宝”在北航招摇的情景,多么久远的回忆。

    宁檬落寞地噘着嘴:“是哦,我们仨现在就剩我一个待字闺中。”她往前探了下身,娇娇地托起下巴:“周师兄,你有女朋友吗?”

    周文瑾沉吟了下,回道:“我暂时不考虑个人的事。”

    “考虑下吧,不如,我俩凑一块?”俏丽的长睫戏谑地扑闪着。

    “宁檬真会开玩笑。和我做朋友,会闷死的。”

    “怎么会,以前你和猪……对不起!”宁檬吐吐舌,知道说错话了。

    周文瑾却不在意:“所以她嫁给了别人。”他端起杯子,任冰凉的果汁肆虐着味蕾。

    “其实猪……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和那位大哥……哦,是首长,他们的结合怪怪的。”宁檬打抱不平道:“你刚回国时,你们好像准备正式开始的。猪要么住她姐姐家,要么住在公寓。可是从时间上推算,她那时已经生孩子了,属于已婚人士。干吗要这样呢?反正处处自相矛盾。我和小艾追究,猪就说她是女人,女人就有可能玩一夜情,一夜情就有可能会酝成某个结果。这话谁信呀,猪哪是那么随便的人,再说,人家首长可能玩一夜情?你出国的第一年,猪颓废得不像样,完全是抛弃了自己,她心里是有你的。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猪和那位首长清楚。不过,木已成舟,猪是结婚了,也有了小孩,周师兄,你就把猪给……忘了吧!”

    “要不要再来杯果汁?”周文瑾问道。

    宁檬聪明,猪的话题就此打住,周师兄不愿深谈,她就别再往他伤口上撒盐。她摇摇喝空的杯子:“不了,我很累,想早点回去泡个澡!”

    两人的公寓不在一个方向,就在地铁口道了别。

    周文瑾仍住在原来的公寓,姚远的那套空着。房东过来过几趟,他和房东商量,那套他也租下来。他爱静,不想被人打扰。

    夜深的时候,他会在阳台上对着对面的公寓发呆。诸航早已经搬走了,有个外国留学生搬了进来。挺热情奔外的女生,认识的、不认识的,远远地就打招呼,中文讲得很溜。

    周文瑾现在大半时间在工信部上班,网络奇兵那边,他有时去开开会。接到新任务,他就待在机房。和卓绍华时不时会遇到,而诸航,他们一次都没碰到过。他听说了,诸航现在在国防大学进修。

    有一天,他去参加网络奇兵的会议。会议开始前,卓绍华和政委在聊天。最近网络不太平,先是“谷歌事件”闹得满城风雨,接着“百度”和“360”又掐起架来。政委说,这是怎么了?卓绍华笑道:风平浪静那还叫江湖?

    他整个人一怔,这是诸航的口气。显然,卓绍华和诸航聊起过这些。那么,和他在一起时,诸航不仅仅是一个妻子,他们会聊工作、聊人生、聊喜好,聊……他们不是奉子成婚,他们似乎是融洽的、幸福的、合拍的!

    公交车在暮色里缓缓行驶,一条路接着一条路,街道永远是那么拥挤,那么的堵。高耸的楼房,窄小的绿地,装饰得富丽或清雅的餐馆、服装店,老式的巷子,古旧的博物馆,花香飘荡的公园……城市就是这副模样。

    车又靠站了,上来一拨人,原本挤得不能再挤的车厢更像是只蒸煮中的沙丁鱼罐头。谁拉开了窗,热风倒灌进来,呼呼地蹿着。

    不知怎么,周文瑾的思绪飘向了过去。

    那是中秋了,气候比现在舒服。那时,北京上空有最美的云,公园里有最美的红叶,单纯的年纪,他在球场上撞到了诸航。她被汗浸湿的小脸,瞪得溜圆的双眼,那不羁的头发……清晰如昨。

    真是一段纯洁的日子呀,他是怎么把它给弄丢的?——这个问题周文瑾想过很多次,一直想不通。

    他和宁檬的想法相同,诸航关于她婚姻的说辞,是漏洞百出的。显然,诸航在撒谎。那么,事情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汽车一个急刹,人群站立不住,向一边倒去。周文瑾小心地扶起一个倒在他肩上的女子,女子羞涩地向他笑笑。他淡淡地回应了下,把目光转向窗外。到闹市口了,街道俨然成了个大停车场。

    华灯簇簇,一面面橱窗,竞相向路人展示着各自的风情。

    有一家店里,两个店员围着一个顾客。她穿了条裙子,无肩、束腰,浅浅的杏色,近似于白了,恰到好处地露出她修长的双腿、双臂。她在镜子前扮了个鬼脸,头歪着,似乎有点犹豫不决。

    周文瑾的心忽然跳得厉害 ,扑通、扑通,像打鼓。

    “请让一下,我有急事,要在这里下车。”周文瑾挤出人群,对司机说。

    司机不耐烦地回道:“你疯了,这里能下车吗?你想让我被吊销驾照!”

    “拜托了!”周文瑾恳求道。

    司机没得商量。车流开始动了起来,喇叭声此起彼伏。周文瑾不住地回望着,等着车靠站,他拼命地往回跑。他穿过红绿灯,他看到了那家专卖店。

    她还在。他没看错,是的,她是诸航。

    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挣脱出去。于是,他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

    挂在门上的古铜色风铃随即叮当、叮当响了两声,两位店员下意识地都转过身来,一起叫道:“欢迎光临!”

    诸航是从镜中看到周文瑾的,两只耳朵倏地都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种感觉有点像当年在篮球场被周师兄“袭胸”,可能还更难堪、更窘。

    店员都有一双锐眼,立刻就看出两人是熟悉的,忙笑道:“快帮你朋友看看,这条裙子她穿非常漂亮,是不是?”

    周文瑾说不出话来,心口像被指甲挠了下,全身为之一颤。

    大学里,诸航要么是运动装,要么是休闲装。这样很淑女、俏丽的诸航,他第一次见到。可是,一点点都不突兀。他是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诸航,不只是聪慧的,原来是这么美。美到令他窒息,令他有落泪的冲动。

    “你们别胡说,快帮我换下来。”这条裙子,诸航说不出哪里好,也挑不出哪里坏,她还是喜欢牛仔裤加T恤,举臂、抬手非常方便。但跑了几家店,就这条不露胸不露背,勉强能接受。

    “你快说啊!”店员笑眯眯地催促周文瑾。

    诸航作投降状:“漂亮,漂亮,我买就是了!”她逃似地钻进更衣间,火速换好衣服。出来时,不自然地对周文瑾笑笑:“要去参加个婚礼,那种场合,礼节上要穿裙子,我……没有,所以……”她耸耸肩,从电脑包中掏出钱包,抽出卡递给店员,挤挤眼睛:“帮我算便宜点哦!”有可能只穿一次,她觉得很不值得呢!

    “下午有课?”诸航拉包时,周文瑾看到了里面的书本与电脑,喉结动了又动,才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嗯,就一节。”不是首长的。首长今天没去国防大学,她发了条短信问他在哪儿,到现在都没回。

    “一切……都好吗!”店员把裙子装进纸袋,不知为何递给了他,可能真觉得他是她的朋友。为女友拎纸袋,是男友的责任。可惜他们从来都不是男朋友和女朋友的关系。

    “给我!”诸航半路上把纸袋抢了过去。

    因为羞涩,她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泽,像是有淡粉的霞光从内里泛出来,那一瞬,周文瑾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诸航。

    他替她拉开门。北京的夜晚,仿佛比白天还要热,呼吸间,都是滚烫的气流。站一会儿,全身就密密地往外渗着汗。

    “一块去吃晚饭吧!”周文瑾绷起下颚,他抢在诸航说话前说道。

    他没有把握诸航会答应,但他还是说出了口。这附近有各种风味的餐馆,如果诸航都不喜欢,他们可以去北航那边的小餐厅,诸航常去的那家还在营业。他去过,老板、厨师都没换。不一定要忆旧,他们可以聊小艾的婚事、聊各自的近况。世界并不大,他们在同一个部门工作,终有一天会相遇。相遇了,总得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果真,诸航为难地皱起眉:“谢谢周师兄,我要回去的,帆帆在家等我呢!只要我不出差,他都要等我回去才肯洗澡、睡觉。”

    周文瑾僵直着不动,他一点不想听她说和卓绍华有关的任何事。可是,他不接话,她就会转身离开。“帆帆?你孩子吗,他一定……很可爱。”心被指甲挠出了两道血印,疼得无法呼吸。

    诸航腾出一只手拭汗,可真热呀!一半是因为天气,一半是因为紧张。“是呀,就爱和我玩捉迷藏,像小傻子似的,每次都躲同一个地方,好了后叫我,声音又响又亮,我得装着很焦急的样,屋里院里地跑三圈,然后才发现他。他笑得几里外都能听到。可是他不爱玩球,这点不像我。我姐说我小时候,整天就是球、球、球。我给他买了好几只球,他抱一下,就扔了……我讲的话是不是很冷?”周师兄的表情好像越来越严肃,诸航讪讪笑着,她活跃气氛似乎很无能。

    “没有,我很爱听!”语气微凉。

    孩子——

    听别人说起,与听她亲口说,前者是隐隐的痛,后者是撕裂的痛。

    结婚、生子,他没有想过那么远。她毛毛躁躁的,那么冲动,经常闯个小祸,自己都照顾不过来,怎么可以胜任妻子、妈妈那么大的责任?他错了。她可以是个娇柔的妻子,也可以是个称职的妈妈。做她的孩子多幸福呀,似友似伴。

    他到底失去了多少?闭上眼,仿佛看到苍茫的暮色里,自己孤单的背影,慢慢走着,就那么到老。

    诸航无力地想抓头,就是腾不出手。“周师兄,我去等车了。”她指指站台,心里默然悲伤。他们终于走到这一天,说什么都不合适了,刻意地谈论天气很傻,不如矜持、友好地告别。

    周文瑾轻轻点头,陪着她一声不响地沿着人行道,走到站台。额头上的汗像下雨般顺着脸颊流下来,衬衫湿湿地粘在身上。

    站台边的灯箱上是一幅化妆品的广告,美女化着精致的妆,噘起鲜艳的红唇,暧昧的眼神,似乎在邀请着男人们对她一亲芳泽。灯箱前等车的还有对小恋人,旁若无人、极尽缠绵之态,让诸航更是不自然。

    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都不是去军区大院的方向。诸航着急了。“周师兄,你去忙吧,我慢慢等。”

    “我晚上也没什么事。”他本想微笑,未能如愿,微微抬了下眉:“猪,蓝色鸢尾那件事……对不起!”

    “什么?”车流声太响,远远地又来了辆公交,诸航上前一步,踮起脚,想看清是哪一路,没有听到周文瑾讲了什么。

    一辆夹在车流中的摩托车突地越过几辆车,从边上蹿了出来。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发生了。惊慌中的诸航忘记了躲闪,周文瑾伸出长臂,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在一声钝响之后,传来急促的刹车声,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摩托车手在空中甩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迅速落向地面。鲜血像朵花似的,开了一地。

    诸航浑身的汗都凝住了,她瞪大眼,怔怔地看着拽紧她胳臂的手,指尖发白,微微颤抖。

    她的嘴唇也是抖个不停。她在想:如果刚才周师兄没有拉开她,像羽毛般飘在空中的就是她吗?那么首长、帆帆……

    他在想:要是不出国留学,那么此刻他们是什么关系?

    四目相对。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庞,清晰得像刻在里面。

    “我……回家了,再见!”她突地把手臂抽回来,扭头就跑。

    “我送你!”他不放心她,她吓得不轻。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音乐是特地为网络奇兵专设的来电铃声,他低头拿出手机,再抬起头,已经看不到诸航了。

    “你好,我是周文瑾。”他突然非常厌烦起现在的工作来。

    “周中尉,政委让我通知你,准备一篇大国之间如何合作网络安全维护的论文,下月去美国纽约参加六国圆桌会议。”政委秘书公事公办地说道。

    “政委带队吗,还有谁一起同行?”目光急促地逡巡,交警过来拉起了线,把人群阻隔在外面。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电话挂了。

    他愣愣地站着。

    去军区大院的公交到了,他随着人流上了车。一站一站地过去,下来时,是条林荫大道。

    他看见了大院门口的哨兵。他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使劲摇晃了下脑袋。好像,他是来看看诸航有没有有安全到家的。

    晚风吹在身上,湿黏黏的。过了不知多久,他转身离去。风吹起一片落叶,什么也没有留下。

    四合院里一团忙乱。

    几个搬运工人按照吕姨的吩咐,吃力地把两只土黄色的半人高的陶瓷缸摆放在太湖石的两侧。唐嫂抱着小帆帆在一边看着,小帆帆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想看到缸里放着什么。

    缸外描绘着秀气的荷,一左一右,正好相对。

    工人搬起缸时,喊起了号子,似乎非常沉。

    诸航走近,才明白,难怪这么沉,缸里装着半缸水,种着一簇睡莲。莲花已经开过,有白有红,还有黄色。不过,现在是打着苞的。

    “新买的?”诸航想着,帆帆奶奶好有威信,一说院子杂乱,吕姨再不满,也得整改。

    吕姨忙出了一头的汗:“不是,从杭州过来的,人家送给卓将的礼物。”

    诸航把手中的包和纸袋交给唐嫂,抱过早已经把手臂打开的帆帆,亲了亲:“是首长的亲戚还是朋友?”两大缸的睡莲,从杭州到北京,礼重情更重。

    吕姨怔了下,仓促地笑了笑:“帆帆等你吃晚饭呢,我都晾在餐厅,夫人,你快去吃吧!”

    “妈妈,吃,吃!”帆帆也饿了,指着餐厅,要诸航过去。诸航也没再追问。

    唐嫂陪诸航进屋,忍不住发愁:“帆帆好奇心重,那缸搁在那儿,要是一不小心栽进去,怎么办?”

    诸航笑着回道:“那就学司马光砸缸。不会啦,缸那么高,帆帆还是小不点。等他长大了,对这个已没兴趣了。”

    唐嫂淡淡一笑:“帆帆大了,我大概早就回老家了吧……诸中校,你不舒服吗?”进了屋,灯光一照,唐嫂吃惊地看到诸航脸白得异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诸航不在意地把头发向上抚了抚,放下帆帆:“没有,可能是太热。首长还没回来?”

    “小喻打了通电话回来,卓将晚上请人吃饭。”

    诸航“哦”了一声,去洗手。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脸色是有点不正常。她不情愿去回想站台边的那一幕。事情发生了,叫事故,未曾发生,就是个小意外,有什么好害怕的。其实不能叫害怕,从前,是一个人,无畏无惧。现在不同,她的生命里进驻了两位男子,如有不测,地球不会停转,但他们头上的天空却是灰暗的。

    “妈妈!”帆帆在外面叫着。

    她忙出来,抱着帆帆亲了又亲。帆帆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了转,睫毛的投影落在脸颊上,小手在诸航脸上抚了抚,淡淡的眉宇蹙着。

    吕姨的晚饭做得非常丰盛,金黄嫩脆的锅贴小棠菜,碧绿的黄瓜拌粉皮,麦片粥,切得细细的萝卜丁,吕姨自制的咸鸭蛋。这不像地道的北京菜,有点偏杭菜,味道淡淡的,很爽口。

    诸航在,帆帆拒绝唐嫂喂饭,什么都要诸航来。帆帆吃了很多,诸航只吃了半碗粥。

    诸航怕帆帆不消化,牵着他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才让唐嫂抱他去洗澡。

    工人已经走了,吕姨把院子也打扫过了。诸航挨着缸,轻轻一嗅,能闻到隐隐的清香。这应该是睡莲的气息。星空下的睡莲,像娇羞的女子,等待着阳光的照耀,才绽放她圣洁的笑脸。

    送睡莲给别人的人,应当是位雅士!诸航冲凉时想着。

    唐嫂把纸袋搁在床前的沙发上,店员叮嘱这面料容易起皱,到家就要挂起来。诸航的衣服很少有这么娇贵的,除了军装。她穿军装的次数也少,就几次庆典活动和上课时。

    诸航成为军人,才真是一个大的意外。自嘲地撇了下嘴,诸航关上柜门。

    小帆帆在书房的五分之一领地里已忙开了,屁股挨到哪儿,哪儿就一地的粉。唐嫂今天给帆帆搽太多的痱子粉,嘟嘟的香气充斥了一书房。

    唐嫂和吕姨在客厅看电视,她们最近迷婆媳剧,两人还很认真地讨论、总结。

    诸航拉上窗帘,有些心神不宁地打开电脑。外面在刮风,树上的叶子拨拉在窗前,哗啦哗啦。

    从U盘里调出去海南的报告。报告下周要交,她的报告写得差不多了,有几处需要修改下。坐下前,她看了下帆帆。帆帆也在看她,手里拿着个飞机。

    她嘟了下嘴,送去一个飞吻。帆帆咧嘴直乐,很想很想过来。但她没有招手,他就很乖地等着。诸航痛苦地收回视线,说服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报告上。她边修改边打印。打印完毕,她起身想把纸张整理下。不知怎么,手一抖,纸张撒了一地。

    帆帆急急地跑来帮忙,小屁股朝天撅着。

    “妈妈,给!”他捡起一张纸,很小心地递给诸航。

    “哦,这是第十页,妈妈现在找的是第五页。”诸航告诉他。

    “五?十?”帆帆含着指头,眼睛眨个不停。

    诸航心中一动,拿起一张白纸,用笔在上面写了一串大的数字,从1到10。接着,她把所有的纸张全扔到了地上,指着1,对帆帆说:“帆帆,帮帮妈妈,把1拿过来。”

    帆帆认真地盯着数字,喃喃念道:“1!”

    “对,是1!”诸航笑了。

    帆帆蹲下来,小屁股又撅起。在一堆的纸里,他一张张辩认。“妈妈,1!”他找到了,脸红红地看着诸航。

    诸航奖励一个响亮的吻。

    然后是2,是3……直到10。诸航又把所有的纸张放乱,没指着数字,又来了一遍。帆帆正确无误。

    “坏家伙,你和妈妈一样聪明。爸爸小的时候肯定不如你。”诸航激动了,心中升起强烈的自豪感。

    鸡和鸡蛋,是两种快乐。

    帆帆嘴巴张得大大的,笑得眼成了一条缝。他喜欢这个游戏:“妈妈,还要!”

    诸航抱起他,来到走廊。她轻轻捂着他的耳朵,让他看树上摇摆的树叶:“帆帆,这是风!”她在他的掌心写道。

    帆帆专注地凝视着她。

    “这是风,那是云。宽广的是天空,照亮世界的是阳光,打湿地面的是雨。”诸航含笑捧起帆帆的小脸,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帆帆一时还听不明白,可是他觉得妈妈说出的这一切都好神奇。

    “不着急,妈妈什么都会教你的。”太有成就感了,坏家伙超聪明,是她生的呢!

    说着话,帆帆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一个。他困了。诸航笑嘻嘻地刮了下他的鼻子,把书房的灯熄了,牵着他回卧室。为他整理床时,帆帆两只眼皮都快粘一块了。

    “好了,我们坏家伙睡觉觉喽!”诸航蹲下为他脱鞋。

    帆帆突地张开双臂:“妈妈!”

    “男子汉还撒娇呀!”诸航嗔笑着,把他抱起。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诸航的脖子,小手在颈间轻轻地拍,像是安慰。

    诸航要把他抱上床,他摇头,就要和诸航这样抱着,仿佛他在抱着诸航。

    诸航愕住,心瞬间软成了一汪湖水。是母子心通吗,他知道今天的她受了惊吓,一直渴望一个怀抱、一声安慰。当你渴望一个拥抱时,他已紧紧地将你抱住。

    “坏家伙,你不是一点沉哦!”诸航窝心得眼眶发烫,她拼命地眨眼睛,才把湿意眨了回去。

    帆帆眯眯地笑,没挡得住睡意,伏在诸航的肩上睡着了。诸航舍不得将他放下,就这样抱着在屋中走来走去,直到听到院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