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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陈一凡坚决反对,刘念依然把明德大厦顶层在三天之内改装成了推手练习场地,不但放置了装满运动饮料和小零食的吧台,还搞了一整套多媒体设备辅助教学。陈一凡碰都没碰那把房间钥匙,刘念怎么给她的,几天之后还在同一个位置。明德集团的工作因为经济问题陷入停滞,陈一凡联系了几个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把高层员工统统送去上培训课,大厦里的人和事都变少了,她开始借口不舒服,拒绝来上班。刘念当然知道她哪里不舒服:陈一凡身体健康,只有一块名叫“梅恒”的心病难以痊愈。
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但陈一凡每天都拒绝谈论柳青阳和她的教学任务,无奈之下,刘念只好屈尊去找柳青阳。
有了大把时间陪母亲的柳青阳辞掉了护工,自己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天除了待在医院,就是从市图书馆往回搬书。同屋的病友和家属都觉得好奇,看那些书不是《杨式太极入门》《谭式推手三十六招》,就是《二十天突破太极拳》之类的,而借书的这位,正占据病房小小的阳台,神神道道地比画着什么。这种非常悠闲宁静的生活维持到第四天的时候,柳青阳轻车熟路地跨越三条大马路找到了柳母最爱的拌面并且买了两大份回到病房,发现床空了。
电视剧里那种慢镜头盖白床单的不祥的音乐在脑海中响彻,柳青阳对着护士站大喊一声:“我妈怎么了!”
护士长一拍桌子站起来呵斥:“怎么回事?半小时前刚办的转院手续,现在就失忆了?你想干什么?”
柳青阳花了半小时才解释清楚他真的不是医闹、真的没给柳母办转院、真的没去办手续、真的不知道柳母转去了哪里,护士长这才带他去住院部查了具体信息。当柳青阳打车到了指定地点之后,大概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身处一家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昂贵的私立医院住院部门口,不同于公立医院的拥挤,他走进大厅的一瞬间就被中央空调适宜的温度抚慰了,一路都有礼宾和引导员对他微笑,当他向前台查询的时候,对方竟然告诉他,坐六号电梯最快。他认识的人里面,能帮他出钱把柳母转到一个至少有六部电梯的私立医院的,目前只有刘念了。
果不其然,刘念正在病房里和柳母愉快地聊天,柳青阳放下午饭,把刘念带了出去。“把我妈转回原来的医院去。”他说。
“那是不可能的,”刘念微笑,“这里护工和设施都好,阿姨安心治病,你才能够安心学推手。”
“我不想要你的钱,好了吧?”柳青阳说。
“可以从你的酬劳里扣除。”
“那我为什么要住这么奢侈的医院呢?”柳青阳简直要被有钱人的思路给气疯了,“这不就是你摁头让我浪费钱吗?”
刘念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很快,他说:“柳青阳,已经七八天过去了,你不但没有开始,甚至都没有试图说服陈一凡。我不会再跟你玩贫嘴的游戏了——阿姨的住院费,我们明德全部负担,如果你无法完成梅道远的要求,那么这部分钱,会从陈一凡的工资里扣除。”
“要点脸,行吗?”柳青阳压低声音,“你干吗老是欺负她?”
刘念轻声发笑:“我们的世界你不懂,你也不需要懂,我雇用你完成这个任务,你照做就行了。”
柳青阳非常愤怒。一来是因为刘念又欺负陈一凡了,二来则是,他总觉得这群做房地产的人是不是没有玩够过家家,在拿他找乐。他才不打算去找陈一凡学什么太极拳呢,他打算自学。不过他也是昨天晚上才反应过来自己借错了书,什么杨式谭式的,他应该借陈式太极拳。忽然变得特别好学的柳青阳在网上搜索了一通并且津津有味地看了几集二十年前的电视剧《太极宗师》之后,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这次,柳青阳在梅道远家门口受到了保安的迎接,并且把他一路送到了花园里。梅道远正在给紫藤搭架子,瞧见了柳青阳倒有几分高兴:“有进步,这次知道走正门了。”
柳青阳对这个老头还是有几分敬畏的,恭恭敬敬地说:“梅先生,我来找你过招。”
梅道远愣住了:“现在?”
“您说了,能接一招就行,对吧?”
梅道远摘下园艺手套:“一凡都教你什么了?”
“陈式太极。”柳青阳说,“三十六式推手,一天学六个,已经学完了。”
“你能赢她了?”
“不能,哪儿能啊,她厉害着呢,偶尔吧,我就……”柳青阳勾勒着陈一凡帮他打架的画面,“我就这样,一推,嗖,她就五米开外去了。”
梅道远含笑点头:“这么厉害?我有点怕了。”
“我也夸张了。”柳青阳嘿嘿笑着,伸出一只手,“比不比?”
梅道远放下手套,站定,搭上柳青阳的腕子:“那就试试。”话音未落,柳青阳便用力一推,梅道远的手轻轻向后一送,柳青阳应声而倒,趴在地上。
“我……我没站稳!”柳青阳赶紧爬了起来,“还有机会吗?”
梅道远点点头。柳青阳再次将手搭在梅道远的手上,这一次却不敢乱发力,小心翼翼地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跟对方磨起了豆腐,没想到“磨盘”越来越快,几秒钟之后,他的手已经被梅道远带挈着旋转起来,整个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终于自己飞了出去,躺到一丛刚修剪过的月季里面。
“最后一次!”他觉得身上每一块肌肉都不是自己的了,但是他不能错过“接一招就算赢”的机会。
梅道远还是点点头。
这一次,柳青阳上去就拧住了梅道远的手腕,反向一拽,同时伸腿绊他,没想到梅道远似乎身体上下错位了,手不知怎么就挣脱开,反倒倒提住了柳青阳的手腕,提膝把他架在空中。
“别别别!”柳青阳看着自己胸口下面的几盆仙人掌大声呼救,“对不起您!我错了!”
梅道远问他:“陈一凡教你了吗?”
“没有!”柳青阳果断认错,“我自学的!就……没学成!”
梅道远被气笑了,腕子一抖,把柳青阳扔到了五步开外的花砖上:“下次再来骗我,我就打断你一根胳膊。”
“您不会!”柳青阳爬了起来。
“为什么呢?”梅道远反问。
“我不知道,”柳青阳拍着衣服,“你们在互相布局,为什么?我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因为我长得像梅恒,你们才把我卷进来——我对你们是无关紧要的棋子,却又是唯一有效的药引子。”
梅道远打量着他:“你知道梅恒是谁吗?”
柳青阳忽然正了正神色:“您儿子,我知道,一凡提过,还说……”他压低声音,“……已经去世了。”
梅道远含笑望着他:“我们这一群自私的人,在做一个自私的游戏,也要谢谢你陪我们玩——我摔疼你了吗?”
“没事!”柳青阳笑嘻嘻地说,“您别生气啊,我就来试试。”
“万一赢了,就省下一个月时间,对吗?”梅道远重新戴上园艺手套开始搭架子,“我送你四个字,欲速不达。”
柳青阳撇撇嘴:“反正就是只能跟陈一凡学呗。”他一面走一面嘟囔,“陈式太极怎么就不行了……”
“陈一凡的太极是跟谁学的?”梅道远问。
“跟您学的吧?”柳青阳随口一答,恍然大悟,“我应该借梅式太极的书——嘿,我怎么就……”
梅道远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继续手里的活。做着做着,他忽然觉得天地变色,悲从中来,他摘下手套,看了看自己的手,尤其是刚刚被柳青阳握过也握过柳青阳腕子的手。五年了,他第一次感到温暖的力量从指尖传来,尽管他知道柳青阳不是梅恒,也变不成梅恒,但他开始期待再次看到这个孩子。大约是因为柳青阳年轻的温度终于赶走了噩梦里的冰冷:梅道远五年来几乎每天都能回忆起他在太平间里握住梅恒冰冷的手的感觉,如果这感觉有名字,他认为它应该就是“死亡”——现在,他似乎又能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