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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太平
1
午前,我收到一封快递过来的信件,用廉价信封装着,上面回信地址写着:加利福尼亚彪马区F。S。莱西收。信封里是一张一百美元的可兑现支票,签有福瑞德·S.莱西的名字,此外还有张浅白色复印纸,上面打印的文字有好几处重叠了。信上说:
约翰·埃文斯先生亲启
尊敬的先生:
我从莱恩·伊斯特沃德那儿得知了您的大名。我现有一桩十万火急的机密任务需要您处理。我在信里已附上定金,请您本周四下午或晚上来彪马区一趟,如若方便,请在印第安角宾馆登记入住,并拨打电话2306找我。
您的朋友,
福瑞德·莱西
这一周本来什么业务也没有,这下可好了。支票签发银行距离我这儿有六个街区,我出门兑换了支票,吃了个午餐,取车准备出发。
峡谷天气炎热,圣布纳迪诺山上也是热得不行。车开到五千英尺高依旧炎热,那时我已经沿着高速公路向彪马湖开了十五英里了。五十英里蜿蜒的盘山公路,开了四十英里才开始变得凉爽。但直到我开到大坝,穿过浅滩上堆积的花岗岩石块和杂乱无序的营地,开始沿着南湖岸前行,才真的凉爽起来。到达彪马区已是傍晚时分,此时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印第安角宾馆是街角处一幢棕色的建筑,对面是舞厅。我登记入住之后拿着行李箱上了楼,房间很难找,屋内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地板上铺着椭圆形的地毯,角落里摆着一张双人床,光秃秃的松木墙上除了一幅五金店买来的挂历什么也没有,由于夏天山上干燥,挂历全都卷起来了。我洗了个脸和手,便下楼准备去填饱肚子。
餐厅挨着大厅,里面人满为患,男的穿着运动装,浑身散发着酒气,女的有些穿着宽松长裤,有些穿着短裤,指甲涂得鲜红,指关节却脏兮兮的。一个眉毛形似约翰·L。路易斯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雪茄四处晃动。一个身材消瘦的收银员只穿着衬衣,眼神黯淡,正努力贴着一部小收音机,想要听清好莱坞马场的赛马结果,那部收音机受到静电干扰,很多杂音,感觉就像土豆泥和上了水。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奉行失败主义的山地民谣交响乐团正在卖力演出,他们一共五个人,穿着紫色衬衫和白色大衣,希望在嘈杂环境下能有人听见自己的演奏。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们所谓的正式晚餐,拿了杯白兰地坐着喝了会儿,然后就出门走到了大街上。外面依旧是大白天,不过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傍晚时分,各种嘈杂声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尖锐的歌声、酒碗碰撞的咔嗒声、射击场的咔嚓声、点唱机的音乐声,这些吵闹声背后是湖上高速游艇低沉的轰隆声。邮局对面的角落里一个蓝白色的箭头指示着“电话”。我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走着,这里突然变得安静、凉爽,路边长着松树。前方一头温顺的雌鹿漫不经心地穿过道路,它的脖子上挂着皮圈。电话处是一间木屋,角落里有一个电话亭,里面放着一台投币电话。我关上电话亭,投了五分钱拨通了2306。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问道:“请问是福瑞德·莱西先生吗?”
“请问您是谁?”
“我叫埃文斯。”
“莱西先生现在不在家,埃文斯先生。请问有预约吗?”
我问一个问题,她倒反问我两个问题,我可不喜欢这样。我便问道:“您是莱西夫人吗?”
“是的,我是莱西夫人。”我觉得她的声音显得过于紧张,不过有些人的声音一直就是那样。
“是生意上的事。”我说,“他何时回来?”
“我不确定。可能是晚上什么时候吧。您……”
“您家在哪儿,莱西夫人?”
“在……在保尔圣区,距离村子西边两英里。你是从村子打过来的吗?你有何……”
“我一个小时后再打过来,莱西夫人。”说完挂了电话。我走出电话亭。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一个穿着宽松长裤的黑皮肤女孩在一张小桌子上写着账簿什么的。她抬起头微笑着说:“你觉得这山怎么样?”
我说:“还行。”
“这里非常安静。”她说,“非常安宁。”
“没错。你认识叫福瑞德·莱西的人吗?”
“莱西?噢,我认识,他们刚装了一部电话。他们买下了鲍德温舍。那幢木屋空置了两年,他们刚买了下来,就在保尔圣区的边缘,那是矗立在高地的一幢大木屋,可以眺望湖景,从那里看过去景色一览无遗。你认识莱西先生吗?”
“不认识。”我说完走了出去。
人行道的尽头,那头驯服的雌鹿挡在篱笆的缺口处。我尝试把它推开,但是它一动不动,我只好跨过篱笆,走回印第安角宾馆开我的车。在村子尽头的东部有一个加油站,我把车停在那儿加油,顺便问了问给我加油的男人保尔圣区在哪儿,他的皮肤颜色像皮革一样。
“嗯。”他说,“找到保尔圣区很简单,一点也不难。不过你想找到这个地方还是会遇到点麻烦的。沿着这条路走大约一英里半,经过天主教堂和金凯德营地,走到面包店右转,然后沿着路走到威洛顿男生营地,走过营地之后走左手边第一条路,那是条土路,有点崎岖不平。冬天的时候那些人不会把路面的雪扫掉,不过现在也不是冬天。您认识那儿的人吗?”
“不认识。”我给了他钱,他找了零后回来了。
“那儿非常安静。”他说。“非常安宁。您贵姓?”
“墨菲。”我答道。
“很高兴认识您,墨菲先生。”他说着,伸出手和我握手。“随时欢迎您过来,很荣幸为您服务。嗨,您想去保尔圣区只需要沿着这条路直走……”
“好的。”我说完离开了,他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我想我现在知道怎么去保尔圣区了,所以我掉头驶上了另外一条路。很有可能福瑞德·莱西先生并不希望我拜访他的木屋。
从印度安角宾馆过去半个街区的那条小路掉头会拐到另一个码头,再往东就是彪马湖岸了。湖里水位很低。牛群正吃着腐烂的草,那些草春天的时候长在水下,夏天水位降低暴露了出来。几个耐心的游客正坐在马达外装的船上钓着鲈鱼和翻车鱼。草地一英里以外左右有条土路,通向一个长满刺柏的地方。湖岸边有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厅,尽管位于这个海拔高度,这里看起来仍然像是下午,音乐早已响起。乐队的声音大到仿佛就在我的口袋里演奏,我能听见一个女孩用沙哑的声音唱着《啄木鸟之歌》。开着车路过舞厅后,音乐声逐渐消失,道路变得崎岖不平。我疾驰而过,把湖岸上一幢木屋甩在了身后,那幢木屋旁只有松树、刺柏和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把车停这地方的后面,走到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旁,那棵树连根拔起,十二英尺的根悬在空中。我靠着这棵树,在干燥的地面坐了下来,点燃了烟斗。这个地方平静安宁,远离一切喧嚣,在山的薄暮下缓缓地暗淡下来。湖的另一边几艘快艇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但是这儿除了平静的湖面别无他物。我琢磨着福瑞德·莱西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到底想干什么,既然他的事情如此紧急,为何不待在家或者留条消息?我没花多长时间思考。傍晚实在太宁静。我抽着烟,看看湖面,又看看天空,见到一只知更鸟停在一棵高松树光秃秃的枝头上,等着天色变暗,好放开歌喉吟唱它的晚安曲。
坐了快半个小时,我站起身,用脚后跟在柔软的地面上刨了个洞。我把烟斗里的烟丝倒了进去,再用土盖上踩平了,然后漫不经心地朝着湖边走了几步,来到了树的另外一端。这时我看见了一只脚。
那只脚上穿着一只白色帆布鞋,大约是九码。我围着树根走了一圈。
我看见了另一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接着看见了穿着白色条纹裤子的双腿,一副躯干,穿着商店门口常见的淡绿色运动衬衣,有着卫衣一样的口袋,上面是没有纽扣的V领,露出了他的胸毛。那是一个中等年纪的男人,头顶半秃,穿着一件上好的棕褐色外套,嘴边留着一撇儿修好的胡须。他的嘴唇很厚,嘴巴像平常一样微张着,露出了大而坚固的牙齿。他的脸庞看上去是那种物质充足,无须过多忧虑的样子。他的眼睛望向天空,我似乎无法捕捉到他的目光。
绿色运动衬衣的左边有一个补丁,上面是块碗大的血迹。补丁中间可能是一个烧焦的洞,我无法确定,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了。
我弯下腰,在他的衬衣口袋里摸到了火柴和香烟,在他两侧的裤子口袋里摸到几个粗糙的硬块,感觉像是钥匙和银币。我把他的身体挪动了一点方便摸到他臀部后面的口袋。他的身体还有余温,没有完全僵硬。一个粗皮革的钱包紧紧地塞在右边臀部的口袋里,我把钱包拽了出来,用我的膝盖支撑住他的背部。
他的钱包里有十二美元现金和几张卡,但我感兴趣的是他驾驶证上的名字。为了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上面的名字,我划燃了一根火柴。
驾驶证上的名字写着福瑞德·莱西。
2
我把他的钱包放回原处,起身转了一圈,环顾四周,一个人也看不见,不管是地面还是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如此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人能看见我在做什么,除非他靠近我。
我走了几步,低头看有没有留下足迹。没有,地面上只覆盖着长年累月掉下来的松针和腐烂的木屑。
我突然看见了一把枪,距离我四英尺远,差不多在那棵倒下来的树下。我没有碰枪,只是弯下腰观察了一下。那是一把22毫米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骨质手柄。枪身半埋在一小堆腐烂的棕色木屑下。木屑堆上有许多黑色的大蚂蚁爬来爬去,一只蚂蚁沿着枪管在爬动。
我直起身再次快速地扫视了一眼周围。一艘船慵懒地向湖岸驶去,消失在视野中。我能听见减速的摩托车上传来不均匀的突突声,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朝着车往回走,就快走到了。一个小个子悄悄地从茂密的石兰灌木林里冒了出来。一束光在他的眼镜上方闪烁,又在其他东西上闪,又向下在手上闪着。
一个嘶嘶的声音说道:“举起手来。”
这个位置非常适合快速反击,但是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快速反击。于是我把手举了起来。
小个子从灌木丛钻了出来,眼镜下面闪闪发光的原来是一把枪,一把足够大的枪,那把枪朝我指来。
那个小个子黑色的胡须下长着一张小嘴,嘴里的金牙闪闪发光。
“麻烦转过身去。”小小的声音温和地说,“你看见躺在地上的男人了?”
“听我说。”我说,“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我……”
“快点转过身去。”那个男人冷冰冰地说。我只好转过身。
接着他用枪口抵着我的背部。一只柔软灵活的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最后停在我胳膊下的枪上。他发出嘘声,把手移到了我的臀部。接着拿走了我的钱包,动作干净利落,是个厉害的贼,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动作。
“我现在来看看你的钱包,你站好别动。”那个男人说,他把枪移开了。
一个好身手的人此刻会有机会反抗,他可以快速地倒地,然后跪地后空翻,接着掏出手枪射击对方的手。这一切会发生得非常快。好身手可以迅速地打倒这个小个子,动作就像老夫人取出假牙一样干脆利落。然而不管怎样,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身手。
小个子把钱包重新塞回了我的口袋,又用枪管抵住我的背。
“那么。”声音温和地在我耳边响起,“你来这儿就是一个错误。”
“兄弟,你说得对。”我告诉他。
“无所谓。”那个声音说,“快走吧,回去。给你五百美元。今天发生的事你不对别人说,一周后你会收到五百美元。”
“好。”我说,“你有我的地址?”
“很有意思。”那个男人喃喃地说,“哈哈,哈。”
不知什么砸在我的右膝膝弯处,当时我的腿就这么跪了下去。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原本以为他要用枪砸我的脑袋,但是他只是愚弄了我一下。他反手在我后脑勺上一击,算是轻的一下。他的小手非常有力量。我的头仿佛飞到了湖中央又飞了回来,“砰”的一下按在我脊柱上面,我感觉到恶心想吐。不知怎么,我的嘴里还含了一口松针。
此刻已是午夜,我躺在一间窗户紧闭、没有新鲜空气的小房子里,胸口重重地压在地上。他们在我背上压了许多煤炭,其中坚硬的一块压在我背中间的位置。我发出声音,但我的声音微不足道,丝毫没有人在意。我听见船的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人踩在松针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个大声咕噜的人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他的声音很急促,带着某种口音。
“你在那儿发现了什么,查理?”
“噢,什么也没发现。”查理咕咕地说,“他在那儿抽烟,什么也没做。夏天过来避暑的游客而已,哈哈。”
“他看见尸体了吗?”
“没看见。”查理说。我琢磨着他为什么撒谎。
“那好,我们走吧。”
“啊,太糟糕了。”查理说,“太糟糕了。”压在我身上的重物没了,那些坚硬的煤块从我背上没了。“太糟糕了。”查理又说了一遍,“但必须这样做。”
这次他不是愚弄我,他用枪重重地敲在我头上。过来看看,我会让你摸摸我头上的肿块,我有好几块呢。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了,我跪在地上哀鸣。我一只脚挪在地上,缓缓站了起来。我用手背擦了擦脸,又挪了挪另一只脚放在地上,仿佛从一个洞里爬了出来。
太阳下山了,我前方的湖面不再波光粼粼,却在月光的映照下,洒上了一层银辉。我的右边是那棵倒下的大树。他们把尸体移走了。我小小翼翼地朝树移过去,用手轻轻地摩擦我的头,脑袋肿了起来,但是没有在流血。我停了下来,回头看我的帽子,突然记起来我把帽子留在了车上。
我围着树走了一圈。月光明亮,只有在山上或者沙漠里才能看见这么明亮的月光。此刻,你基本上可以看清地上没有尸体,树下也没有枪,更没有蚂蚁在枪上爬来爬去。地面平滑,有点倾斜。
我站在那里静心倾听,唯一听到的是我脑袋里面血液冲击的声音,唯一感受到的是我的脑袋在剧烈地疼痛。接着我突然想起伸手去摸我的枪,枪还在那儿。然后我伸手去摸我的钱包,钱包也还在那儿。我抽出我的钱包看了看钱包里的钱,一个子也没少。
我转身艰难地走回车旁。现在我只想回到宾馆,喝上几杯,然后躺下来休息。我想着过后再见查理,绝不是现在。我最先想做的就是躺一会儿,我可还在长个子,需要休息。
我上了车,开动车子,在柔软的地面上兜着风,接着开回了那条土路,沿着那条路上了高速公路,路上没有遇到一辆车。路旁舞厅仍在热火朝天地放着音乐,那个声音沙哑的歌手唱着《我再也不会笑了》。
上了高速公路,我打开车灯,开回村子里。从码头回街区的途中有一间松木造的简陋房子,只有一间屋子,玻璃门后面亮着一盏没有任何装饰的灯,门外挂着当地的法律法规。
我把车子停在街道另一边,坐了几分钟,眼睛到处查探那间简陋的小屋。屋里有一个光头男人坐在一张旋转椅上,椅子旁放着一张可以合盖的办公桌。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思考了会儿又把门关上了,发动车子开走了。
不管怎样,我有一百美金可以赚。
3
从村子里出来后,我开了两英里,经过面包店,上了往彪马湖去的一条新柏油路。途经几个营地,我看见男生夏令营的棕色帐篷之间悬挂着一盏盏灯,那些男生在一个大帐篷里洗着餐具,时不时传来餐具碰撞的叮当声。沿着这条路再往前开一会儿,便看见了水湾和一条分岔的土路。土路车辙斑驳,到处坑坑洼洼,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石头,路旁树枝横生,车子勉强才能开过去。又经过了几间亮着灯的木屋,这些老旧的木屋是用松木建成的,还悬挂着没有剥落的树皮。再往前开变得愈加空旷,过了一会儿,一幢矗立在峭壁边的大木屋出现在我眼前。木屋顶上有两个烟囱,外面围着粗木做的栅栏,栅栏外面是双车库。靠近湖的那边有一条长长的门廊,阶梯直接延伸到水面。窗户透着灯光,我倾斜车头灯,看见钉在一棵树上的模板上写着“鲍德温”,对了,这就是莱西家。
车库敞开着,里面停着一辆小轿车。我站了一会儿,接着走进了车库,摸了摸车的排气管,排气管是冷的。穿过一座木门,走上了一条石头路,石头路通向那条长长的门廊。我走到门口,门正好开着。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站在门口,灯光映照在她的身上。一只毛发柔顺的小狗从她身后跑了出来,从阶梯上滚了下来,它的两个前爪撞在了我的胸口,接着跳到了地上,转着圈发出欢呼的声响。
“下来,雪莉!”门口的女人喊着,“趴下!雪莉是不是很有趣?有趣的小狗。它有一半狼的血统。”
雪莉跑回了屋子。我问道:“您是莱西夫人吗?我是埃文斯,我一个小时前打过电话给您。”
“对,我是莱西夫人。”她回答,“我丈夫还没回来。我……嗯,要不请先进来?”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疏离,仿佛从云雾中飘来一样。
我进来后,她把我身后的门关上,站在那儿打量着我,微耸了一下肩,然后坐在了一张藤条椅上,我坐在了另一张相似的椅子上。雪莉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跳到我的大腿上,用它干净的舌头舔着我的鼻头,又跳了下去。雪莉是一只灰色的小狗,有一条长长的柔软的尾巴,鼻子很灵敏。
莱西家的房间很长,有许多窗户,窗帘并不怎么新。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壁炉,地面铺着印度地毯,房内有两张书桌,上面装饰的印花棉布已经褪色了,还有其他一些藤条家具,看起来不怎么舒适。墙面装饰着一些鹿角,有一对鹿角有六个结。
“福瑞德还没回家。”莱西夫人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什么事缠住了他。”
我点了点头。莱西夫人的脸色苍白,面部肌肉紧绷着,她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她上身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绯红色外套,纽扣是铜的,下身穿着一条灰色的法兰绒休闲裤,光着脚穿着一双猪皮革木底凉鞋,脖子上戴着一串混浊不清的琥珀项链,头上戴着旧玫瑰材质的发带。莱西夫人三十来岁,现在让她学习如何装扮自己为时已晚。
“你找我丈夫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是的,他写信让我过来,住在印第安角宾馆,电话联系他。”
“噢……住在印第安角宾馆。”她接话道,仿佛那意味着什么。她跷起了二郎腿,好像又不喜欢那样,又把脚放了下来。她身体前倾,用手托着下巴。“您是做哪一行,埃文斯先生?”
“我是个私家侦探。”
“这件事……这件事是跟钱有关吗?”莱西夫人迅速地问。
我点了点头。这样回答似乎比较安全。通常我处理的事是跟钱有关,不管怎样,都跟我口袋里的一百美金有关。
“当然。”莱西夫人说,“很正常。你要不要来点喝的?”
“好,非常感谢。”
她走到一个木质的小吧台前,拿了两杯酒回来。我们喝着酒,越过杯沿看向彼此。
“印第安角宾馆。”她说,“刚来这儿时,我和福瑞德在那儿住了两晚,我们的木屋打扫干净后才搬进来,我们买下这幢木屋之前,这儿空置了两年,很脏。”
“我想也是。”我附和说。
“你说我丈夫给你写了信?”她此刻看着她的酒杯,“我想他告诉你这件事了。”
我递给她一支烟,她准备伸手去拿,然后又摇了摇头,把手放在膝上,捻着手。她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
“他有些说得含混不清。”我说,“有几点是这样。”
她坚定地看着我,我也坚定地看着她。我轻轻地对着酒杯哈气,直到杯沿变得模糊。
“嗯,我认为,对于这件事我们没必要神秘兮兮的。”她说,“事实上,我比福瑞德以为的知道得多,比如说,他不知道我看了那封信。”
“他寄给我的那封?”
“不是,是从洛杉矶寄过来的那封,里面有一份对十美元钞票的鉴定报告。”
“你是怎么看到的?”我问道。
她扑哧笑了,但其实并无笑点可言。“福瑞德太神神秘秘了,对女人太神秘可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福瑞德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偷看了一眼他的信。那封信是我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
我点了点头,又喝了点酒。我附和道:“嗯哼。”既然我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样应对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是你怎么知道那封信就在他的口袋里呢?”
“他从邮局取了那封信,那个时候我跟他在一起。”她又笑了,这次好像有点意思了。“我看见里面有一张钞票,信是从洛杉矶寄过来的。我还知道我之前给一位这方面的专家朋友寄过一张钞票。所以,我当然知道这封信里是鉴定报告,事实也是。”
“这么看来,福瑞德的保密工作做得不怎么好啊。”我说,“信上说些什么?”
她的脸颊有些泛红。“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你,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侦探,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埃文斯。”
“嗯,这个很好解决。”我边说边证明给她看。再次坐下来时,那条小狗跑过来嗅我的裤脚。我弯下腰拍着它的头,沾上了一手的口水。
“信上说,那张钞票做得天衣无缝,特别是纸张近乎完美。但在显微镜的比较下注册号还是有一点细微的区别。那是什么意思?”
“那个意思是他寄过去的钞票不是政府方面制造的,还有其他什么不对吗?”
“有,那张钞票放在黑色灯光下,不管什么样的黑色灯光,墨水成分都会出现细微的差别。但是信上还说光在裸眼下,这个假钞几乎天衣无缝,可以瞒过任何银行柜员的眼睛。”
我点了点头。这件事可是出乎我的意料。“那封信是谁写的呢,莱西夫人?”
“信上署着‘比尔’的签名,就写在一张普通的信纸上。我不知道写信人是谁。哦,还有,比尔说福瑞德应该马上将这个假钞上交给联邦的人,因为一旦这些假钞开始流通会造成很多麻烦。不过,如果福瑞德可以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他当然不会让假钞在市面上流通。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写信给你吧。”
“嗯,不是,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我说。当然我不过是瞎猜的,有可能什么都没猜对,就目前这点状况我还猜不到什么。
她点了点头,好像我说得很有道理。
“平常福瑞德这时候在干什么?”我问道。
“打桥牌或者打扑克,他这几年都这样。他差不多每个下午都在体育俱乐部打桥牌,晚上又打很长时间的扑克。你看,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时间和假钞扯上关系,即使是通过最无意的方式。但总有人不相信这会是无意的。他有时也赌赛马,但只是为了好玩,他赌马赢了五百美元,放在我的鞋子里送给我做礼物。那是我们住在印第安角宾馆的时候。”
我想冲到院子里大叫,捶捶自己的胸口释放废气。但是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摆出一副明智的样子,大口喝酒。酒很快被我喝完了,酒杯里的冰块发出孤独的碰撞声。莱西夫人又拿了一杯酒给我。我饮了一小口,深呼吸了一下问道:“如果这个假钞那么天衣无缝的话,福瑞德怎么知道这个钱会带来麻烦呢,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噢……我懂。他当然不知道。但不止那一张,总共有五十张,全是十美元的钞票,崭新的。而且这些钱跟他之前放在鞋子里的那些不一样。”
我琢磨着把头发扯下来会不会让我好受点。我想大概没有用——我的头太痛了。查理,好一个老查理!很好,查理,过一会儿我就去会会你。
“听着。”我说,“是这样,莱西夫人。福瑞德没有告诉我关于鞋子的事。他经常把钱放在鞋子里吗?还是说这个钱比较特别,是他赌马赢的,马钉着马蹄铁?”
“我跟你说过了那是他准备给我的惊喜。我穿鞋的时候自然会发现。”
“哦。”我把我上嘴唇的皮咬了半英寸下来,“但是你没有发现那些钱?”
“我让女服务员把鞋送到村里的修鞋匠那儿去加厚鞋底,我都没往里看,我怎么发现。我也不知道福瑞德往里面放了东西。”
事情终于有点头绪了,我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之光,但是那光线很遥远,而且来得很缓慢,那希望之光非常柔弱,只有萤火虫的一半光芒。
我说:“福瑞德不知道你让女服务员把鞋拿去修鞋匠那儿了。那后来呢?”
“嗯,格特鲁德,那个女服务员的名字,她说她也没有发现鞋子里的钱。福瑞德知道之后问了她,他去了鞋匠铺,鞋匠还没有开始修我的鞋,那卷钱仍然塞在鞋头里。于是福瑞德大笑着把钱取了出来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他给了鞋匠五美元,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喝完了第二杯酒,身体向后靠着。“我现在明白了。后来福瑞德把那卷钱拿出来检查的时候,他发现不是之前他的钱了,全变成一张张崭新的十美元了。但之前他的钱可能是面值不同,新旧不一。”
她似乎很惊讶我能把这些内容推理出来,我在想她以为福瑞德写了一封多长的信给我。我说道:“后来福瑞德不得不认为别人把他的钱换掉肯定是有原因的,于是他琢磨出了一个原因,寄了一张十美元给朋友做鉴定。寄回来的鉴定报告上说这钱是伪造的,但伪造得天衣无缝。他在宾馆问了谁?”
“我想,除了格特鲁德就没别人了。他不想挑起什么事。我想他就写信告诉了你。”
我捻灭了手中的烟,透过敞开的前窗看着洒满月光的湖面,一艘快艇闪着明亮的白色前灯,轰隆隆地驶过水面,消失在森林后面。
我收回视线看向莱西夫人,她坐在那儿,用她瘦弱的手托着下巴。她的眼睛似乎也看向了远方。
“我希望福瑞德能够回来。”她说。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和一个叫弗兰克·路德斯的男人出去了,路德斯住在森林俱乐部,就在湖那边的尽头。福瑞德说他在俱乐部拥有股份。不久前,我给路德斯先生打了电话,他说福瑞德和他搭便车去了镇上,在邮局下了车。我一直等着福瑞德打电话回来叫我开车去接他。他已经出门好几个小时了。”
“可能有人在森林俱乐部玩牌,福瑞德去了那里。”
她点了点头。“但是他通常会电话联系我。”
我盯着地板看了会儿,尽量让自己感觉靠得住一点。然后,我站起身来。“我想我该回宾馆了。我会一直在那儿,随时恭候您的电话。我想我在哪个地方碰见莱西先生了。他是不是身材粗壮,约莫四十五岁,有些秃顶,嘴上留着一撮胡子?”
她和我一起走到门边。“是的。”她说,“那就是福瑞德,正是。”
她把雪莉关在屋内,她独自一人望着我走到车旁、开车离开。天哪,她看起来好孤独。
4
敲门声响起时,我正躺在床上,手里晃着一根烟,琢磨着我为什么要卷入这场风波。我说了声请进,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服务员手里拿着几条毛巾走了进来。她发色暗红,脸庞小巧,妆容精致,四肢修长。她道了声打扰便把毛巾挂在毛巾架上,出门前她侧身看了我一眼,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我随口说了声:“你好啊,格特鲁德。”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
她停住了脚步,脑袋转了过来,嘴角正要上扬。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只知道有一个女服务员叫格特鲁德。我想找她说些话。”
她倚靠在门框上,手臂上搭着毛巾。她的眼神有些慵懒。“嗯?”
“你是常住在这儿,还是只是夏天在这边待一段时间?”我问道。
她的嘴唇微张。“我得说我不是住在这儿。和那些山村怪人住在这儿?我可不会。”
“一切都还好吗?”
她点了点头。“我不需要任何陪伴,先生。”她像是在胡说八道。
我盯着她看了一分钟,然后说道:“说一下有个人把钱放在鞋子里的事。”
“你是谁?”她冷冷地问道。
“我叫埃文斯,洛杉矶的一名私人侦探。”我明智地朝她露齿微笑。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硬,拿毛巾的那只手紧紧拽住拳头,指甲在衣服上刮来刮去。她从门口走了过来,坐在了墙边一张背靠直椅上。她的眼神里透出不耐烦。
“一个条子。”格特鲁德吸了一口气,“所以呢?”
“你不知道吗?”
“我只听说莱西夫人把钱放在了一双要拿去加鞋底的鞋里面,是我把她的鞋送去鞋匠那儿的。鞋匠没偷她的钱,我也没有。她已经把钱拿回去了,不是吗?”
“你不怎么喜欢警察,对吗?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我说道。
她的脸僵住了。“听着,条子。我找了份工作,而且干得很努力,我不需要任何警察的帮助,我也不欠任何人一分钱。”
“当然。”我说道,“你从房间取了鞋后,直接拿着去了鞋匠那儿吗?”
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路上也没有停留?”
“我为什么要停?”
“我当时不在。不然我也不会问了。”
“好吧,我中间没有停下来。只是告诉了韦伯一声,我要出去给客人办事。”
“韦伯先生是谁?”
“他是酒店助理,经常在楼下餐厅待着。”
“是那个个子高高的、脸色苍白、把所有赛马结果都写下来的男人吗?”
她点了点头。“那应该就是他。”
“我明白了。”我边说边划燃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烟,透过烟雾我看着她。“非常感谢你。”我说。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开了门。“我觉得我没见过你。”她说着转头看着我。
“我们很多人你肯定没见过。”我说。
她脸颊泛红,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你们宾馆总是这么晚换毛巾吗?”我问道,只是为了找些话说。
“你很聪明,不是吗?”
“嗯,我尽量给人留下聪明的印象。”我满脸谦虚地傻笑道。
“不过效果可不怎么样。”她说道,突然有了一丝非常重的口音。
“在你拿了那双鞋后,除了你还有谁碰过那双鞋吗?”
“没有。我跟你说过了,我只停下来告诉韦伯先生……”话说了一半,她停了下来思考了一会儿。“我去给韦伯先生倒了一杯咖啡。”她继续说道。“我把鞋子放在他桌上的现金出纳机旁边。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碰过那双鞋?他们不是已经把钱拿回去了吗,这有什么影响吗?”
“嗯,我见你急着不要让我问下去了。跟我说说韦伯那个人吧。他在这家宾馆待了很久了吗?”
“很久了。”她满脸嫌弃地说,“女生不会想和他走太近,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说韦伯先生。”
“嗯,见鬼去吧韦伯先生——如果你明白我说什么的话。”
“你说话别人经常不理解吗?”
她的脸又红了。“顺便说一句。”格特鲁德说,“去死吧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
她打开门,对着我半嗔半笑,然后迅速走了出去。
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我没有听见她在其他人的门口停下。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九点半了。
有人踏着重重的脚步声出现在走廊上。他进了我隔壁的房间,“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那个人开始咳嗽,把鞋子踢得到处都是。一个体积巨大的人砰地倒在弹簧床上,开始在床上弹来弹去。五分钟过后,他又爬了起来。一双大脚光着嗵嗵地走在地上,接着传来瓶子和玻璃杯碰撞的声音。那个男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后又躺在了床上,几乎马上传来了呼噜声。
除了隔壁的嘈杂声,楼下餐厅和酒吧也传来混乱的喧嚣声,在这个山中度假区,你可享受不到什么宁静。高速快艇在湖上行驶轰鸣,舞厅音乐此起彼伏,汽车喇叭不时按响,射击场上22毫米口径枪支的射击声不断响起,主干道上小孩子对着彼此大声嘶喊。
实在太“安静”了,以至于我都没听见自己房间的门开了。等我注意到的时候,房门已经半开了。一个男人静悄悄地走了进来,他把门半掩着,朝屋里走了几步,站在那里看着我。这个人个子高高的,身材干瘦,皮肤苍白,一言不发,他的眼睛里透出恐吓的气息。
“好了,哥们儿。”他说,“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我打了个哈欠。“看什么?”
“对讲机。”
“什么对讲机?”
“赶快,聪明人。拿出对讲机,不要以为对讲机在你那儿,你就可以问些没有用的问题。”
“哦,那个。”我冷笑着说道,“我没有什么对讲机,韦伯先生。”
“是吗,那很好。”韦伯先生说。他穿过房间朝我走来,长长的手臂来回摆动。走到距离我只有三英尺以外时,他身体微微前倾,突然移动了一下。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我脸上。我整个脑袋都震动了,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
“就为了个对讲机。”我说,“今晚你就没去看电影。”
他的脸变得扭曲,露出嘲讽的表情。他举起右拳,半天也没出拳,我差不多都有时间跑出去买个接球面具先戴上了。我从他拳头底下钻过去,用枪指着他的肚子。我说:“把手举起来,快。”
他又咕哝了一会儿,眼神迷离,手却没动。我围着他走了一圈,然后朝门边走去。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我。我说:“等我把门关上,然后我们说说鞋子里的钱的那桩事,或者说‘偷天换日’那件事。”
“见鬼去吧。”他骂道。
“非常漂亮的反击。”我说,“充满创意哦。”我往门边走抓住了门把手,眼睛一直盯着他,身后传来木门关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一块巨大的又重又硬又结实的混凝土砖猛地砸在我的下巴侧面。我被拍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远远摔出了老远,仿佛过了几千年后我的背部撞上了某个行星才停下来。我头晕目眩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脚。
这双脚胡乱地摆着,腿的方向朝向我,两条腿呈外八字在地板上张开着。一只手无力地搭在上面,不远处躺着一把手枪。我动了动其中一只脚,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我自己的脚。那只手无力地抽搐着,机械地伸过去够那把手枪,可惜并没有碰到,又试了一次,这次终于抓到了光滑的枪柄。我把枪举了起来,仿佛有人绑了千斤巨石在上面,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举起来了。我四处张望,房间寂静无人,随后,我双眼直直地盯着紧闭的房门,稍稍挪动了下身体,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头疼脑涨,下巴也剧痛着。我把枪又向上举了举,然后放了下来。去他的,我把枪举起来究竟为了什么,房间空无一人,所有来客都已离去。天花板的吊灯发出刺眼的光芒,照射着空荡荡的房间。我动了动,疼痛更加剧烈,我弯下一条腿,单膝跪地。我再次拿起那把枪,起身的时候,嘴里不断呻吟,嘴里几乎全是灰尘的味道。
“啊,太糟糕了。”我大声说,“太糟糕了,必须这样。好吧,查理,我要见到你了。”
我的身子晃了晃,就像一个醉了三天三夜的酒鬼一样,头晕目眩。我缓慢地转动身体,将房间扫视了一遍。一个男人以祷告的姿势跪在床边,身体向前靠在床上,手臂向下垂着,脑袋斜靠在左肩上。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正装,头发也是灰金色。
他看上去很是舒适,插在他左侧肩胛骨上粗糙的猎刀鹿角刀柄似乎丝毫没有影响他。
我走过去,弯下腰察看那人的脸,那竟是韦伯先生,可怜的韦伯先生!从猎刀插入的那个地方一直到他的夹克底下是一道长长的暗红血印。
那可不是红药水。
我找到了我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戴在头上,把枪放进了口袋里,艰难地走到门口。我转动钥匙打开门,关上了灯,走了出去,反手关上了背后的门,把钥匙也扔进了口袋里。
我穿过安静的走廊,下楼进了办公室。一个年老的夜班收银员坐在桌子后面看着报纸,满脸倦容,他甚至都不抬头看我一眼。我朝门廊那边的餐厅看了一眼,还是那群人在吧台前,喧嚣吵闹,那个乡村交响乐团依然在角落里为了营生卖力演出。吸烟的那个家伙和长着约翰·路易斯一样眉毛的家伙正在收银机那儿忙活,生意似乎不错的样子。几对男女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越过对方的肩膀,举着一杯红酒。
5
我从酒店大门走了出去,左转沿着街道往停车的地方走去,但是没走多久就停下,又转身回了酒店大堂。我倚靠在柜台,向服务生打听道:“我能和那个叫格特鲁德的女侍者说几句话吗?”
他透过眼镜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她九点半走了,回家了。”
“她住哪儿?”
这次他盯着我看没有眨眼。
“我觉得您可能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就算我有,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摸着下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我一番。“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来自洛杉矶的一名侦探,如果别人配合的话,我工作一般不会搞出什么动静来。”
“你最好去找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酒店的经理。”
“听着,朋友,这地方很小,我只消去喝酒吃饭的地方打听一下,马上就能弄到格特鲁德的消息,我随便就能编个理由,相信我,我能打听出来的。你告诉我可以帮我节约一点点时间,有可能顺便防止有人受伤,可不会是轻伤哦。”
他耸了耸肩。“让我看看你的证件,您是?”
“埃文斯。”我把证件拿给他看了。
他看完我的证件之后还盯着看了老久,然后才把钱包递给我,继续盯着自己的指尖看。
“我想她在白水寨。”
“格特鲁德姓什么?”
“史密斯。”服务员回答道,他那老于世故、满面倦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种笑容往往出现在见识过太多世面的人的脸上。
我跟他道了谢,再次出了酒店上了人行道,走了半条街的路后进了一家吵闹的小酒吧,点了一杯酒。一个三人组合的管弦乐队正在酒店后方的微型舞台上演奏,舞台前方是一个小小的舞池。眼神迷离的几对舞伴在舞池中央慢悠悠地晃着,脚跟几乎不离地面,嘴巴张着,表情茫然。
我喝了一杯黑麦威士忌,顺便询问了一下男侍应白水寨的位置。他告诉我白水寨在镇子的最东边,往回走半条街,从加油站的那条路可以过去。
我出了酒吧取了车,开着车穿过村子找到了那条路。淡蓝色的霓虹标志有一个箭头指示着方向。白水寨是山坡上的一片棚屋群,正前方是栋办公楼。我在办公楼前面停下了。这里的居民坐在自家小小的门廊前听着便携收音机。这里的夜晚宁静惬意。办公室门前有一个门铃。
我按了门铃,一个穿着宽松长裤的女孩给我开了门。她告诉我史密斯小姐和霍夫曼小姐的住所独自位于一角,因为年轻女孩睡得晚,而且不想被打扰。当然,现在是旅游旺季,到处都有点吵闹。但是他们住的木屋——温馨小舍——很是宁静,位于山后面,往左边去就是了,很容易找到。她还问我是不是她们的朋友。
我告诉她我是史密斯小姐的祖父,谢过她之后,我出了办公楼,径直穿过了木屋群中间的山坡,走到了山后面的松树林的边缘地带。这里有一堆长长的木柴,每一块空地上都有一幢小木屋。左边的一栋木屋前停着一辆跑车,车灯模糊昏暗。一个个子高高的金发少女正把行李箱放进后备厢里。她的头发用一条蓝色的手绢系着,身上穿的毛衣和裤子也是蓝色的,可能因为光线太暗,看起来都像是蓝色。她身后的木屋亮着灯,屋顶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温馨小舍。
金发少女没关后备厢,走回了木屋。暗淡的灯光透过开着的门投射出来。我轻手轻脚地上了台阶,跟着进了屋内。格特鲁德猛地将床上的行李箱合上。那个金发少女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但听声音她应该是去了厨房,她们住的是一栋小小的白色木屋。
我没发出什么噪音。格特鲁德关上了行李箱,拎起来准备拿上出门。那个时候她才看见我。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拎着行李箱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张着嘴,回头迅速地用德语说了一句:“安娜,小心!”
厨房里的杂音瞬间停了下来,我和格特鲁德互相对视。
“要走?”我开口问道。
她舔了舔嘴唇:“要拦着我吗,条子?”
“我可没这么想。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海拔太高了,我神经紧张。”
“这个决定很突然,不是吗?”
“这难道也违法了?”
“我没这么说。你害怕韦伯,不是吗?”
她没有回答我。她的目光看向我身后,这是老掉牙的套路了,我幸好没放在心上。我身后的木门紧闭着。我转过身发现那个金发少女在我身后,她手里握着一把枪。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身材高大,看起来非常强壮。
“这人是谁?”她问道,声音缓慢低沉,像极了男人的声音。
“洛杉矶的一个条子。”格特鲁德回答说。
“那么。”安娜说,“他来干吗?”
“我不知道。”格特鲁德说,“我觉得他不像是个侦探,他看起来太弱了。”
“那么。”安娜边说边往旁边移动,移到了离门远的地方,手里的枪一直对着我。她拿枪的样子没有丝毫紧张。“你想干吗?”她声音嘶哑地问我。
“我什么都想知道。”我回答说,“你们为什么要离开?”
“这已经解释过了。”金发少女淡定地回答,“我们离开是因为海拔太高,格特鲁德觉得不舒服。”
“你们俩都在印第安角宾馆上班?”
金发女孩说:“这不重要。”
“去你的。”格特鲁德突然说,“是的,今晚之前我们都在印第安角宾馆工作,现在我们要走了,有什么意见吗?”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金发少女说,“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枪。”格特鲁德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在我身上搜了个遍。我找到了我身上的枪,大方地让她拿走了。格特鲁德站在那儿对着我的枪看,脸色苍白,表情慌张。金发少女吩咐她说:“把枪放在外面,行李箱放进车里。发动车子等着我。”
格特鲁德又把行李箱拎了起来,绕过我身旁走向了门。
“你们跑不了多远的。”我说道,“他们会提前打电话,然后在半路拦住你们。这里只有两条路可以出去,而且非常容易封锁。”
金发少女挑了挑她精致的茶色眉毛。“为什么有人要拦截我们?”
“噢,你为什么举着一把枪?”
“我不知道你是谁。”金发少女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去吧,格特鲁德。”
格特鲁德打开了门,回头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听我声劝,侦探,趁现在你还能脱身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她平静地说道。
“你们谁见过那把猎刀?”
她们快速地瞥了对方一眼,然后看着我。格特鲁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没有愧疚之意。“我走了。”格特鲁德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吧。”我说,“我知道你想不起来了。还有一个问题:你拿鞋子出去那天,你给韦伯先生倒咖啡用了多长时间?”
“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格特鲁德。”金发少女不耐烦地催道,不过语气还是慢条斯理的。她看起来倒不像一个急躁的人。
格特鲁德没有理会她,她的眼睛看起来陷入了沉思。“就是给他倒一杯咖啡那么长的时间。”
“可是餐厅就有咖啡。”
“餐厅的咖啡不新鲜了。我去厨房给他倒的,我还给他拿了点烤面包片。”
“五分钟?”
格特鲁德点了点头。“大约五分钟。”
“当时在餐厅韦伯旁边还有其他人吗?”格特鲁德坚定地看着我。“那个时间点了我觉得应该没人了。我不确定,也许有人晚餐吃得晚。”
“非常感谢。”我说道,“小心点把枪放在门廊上,不要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里面的子弹弄出来,反正我没打算开枪。”
格特鲁德浅浅地笑了笑,她用拿着枪的那只手开了门,出去了。我听见她下了楼梯,接着又听见后备厢“砰”的一下关上了,随后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马达嗡嗡地响着。
金发少女移到门边抽出钥匙插在外面。“我不在乎对谁开枪。”她说道,“但是不得已时我才会那样做,不要逼我。”
她关上门,转动钥匙锁上了门,从门廊走了下去。随后传来车门猛地关上的声音,马达发动了,轮胎摩擦着地面,沙沙地响着,从木屋的空地之间开了下去。后来,收音机的杂音就把汽车的声音盖住了。
我站在那里环视了一遍温馨小舍,过了一会儿走了进去,东西都好好摆在那里。垃圾桶里还装着垃圾,咖啡杯没有洗,平底锅全是面粉。房间里面一份文件也没有,没人在这儿写下自己的个人故事。
后门也锁上了,这边离营地比较远,被浓密的树林覆盖在黑暗之中。我推了推门,弯下腰察看门锁,是一把直直的螺栓锁。我把窗户推开了,钉在窗户上的铁丝网抵住了外面的墙。我又走回门边,肩膀用力地撞了上去,门纹丝不动,我的脑袋却撞得冒火花了。我伸手去摸口袋,口袋里连片破烂钥匙都没有,真是恶心到自己了。
我从厨房的抽屉找来开瓶器,用力在角落里捣鼓那松动的铁丝网,试图把它弄回来。我爬到水池上站起来,伸手去够外面的门,四处摸索。钥匙就在门上,我转动门锁打开门,终于走了出去。接着我又回到屋子把灯关了,我的手枪躺在小金属柱子后面的门廊前门,我捡起手枪放在腋下,然后下山回到我停车的地方。
6
门边摆着一张木质柜台,角落里有一个炉膛突出的火炉,墙上挂着一幅这片区域的蓝色路线图,地图很大,还有一张边角蜷曲的日历。柜台散放着一堆积满灰尘的文件夹,一支生锈的钢笔、一瓶墨水和一顶曾被某人湿透的牛仔帽。
柜台后面有一张老旧的金橡木材质的翻盖书桌,一个男人坐在桌前,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高高的生锈的铜痰盂。他身材魁梧、气质冷静,斜靠在椅子上,一双汗毛稀少的大手放在肚子上。他脚穿白色袜子和一双磨损严重的棕色军靴,下身穿着棕色水洗长裤,外面套着褪了色的背带装,里面穿着卡其色衬衣,扣子一直系到了脖子上。他的头发是灰棕色的,但两鬓已经发白。他的左胸前戴着勋章,朝左边侧身坐着,右边后面口袋里有一把45毫米口径的手枪,手枪外面套着棕色的皮套。
他耳朵大大的,目光友善,像只松鼠般警惕地环顾四周,但没有那么紧张。我倚靠在柜台上盯着他看,他对我点了点头,把半杯褐色液体倒在了痰盂里。我点了支烟,到处看看有没有地方把火柴棍扔了。
“扔在地板上吧。”他说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孩子?”
我把火柴扔在了地上,抬起下巴对着墙上的地图。“我在找这片区域的地图,有时候商会会派发地图,但是我想您这儿应该不是商会。”
“我们本来也是有的。”老人说,“几年前我们也有一堆地区地图,不过现在没了。我听说邮局旁的照相馆主人西德·杨有,他是这里的法官,也是照相馆的主人。他给大家派发地图是为了告诉他们哪里可以抽烟,哪里不可以。我们这曾发生过大火灾,我们墙上的那幅地图就是他提供的。很荣幸能为你服务,我们的目标是让游客宾至如归。”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倒了一杯果汁。
“您贵姓?”他问道。
“埃文斯。您是这儿的警察吗?”
“是的,我是彪马区的治安官,也是圣博多的副警长。我们这儿的警察就是我和西德·杨,我姓巴伦。我以前在洛杉矶的消防局待了十八年,来这儿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地方宁静惬意,你上这儿来因公出差?”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又倒掉饮料,但他真的又那么做了。他倒进去的时候,痰盂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因公出差?”我问道。
这个大个子把一只手从他的肚子上拿了下来,伸了一根手指到衣领里,想把它弄松一点儿。“对,因公出差。”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意思是,你有持枪许可证吧?”
“见鬼,有这么明显?”
“这要看对方在观察什么咯。”他边说边把脚放在了地上,“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站起了身,走到柜台旁。我把自己的钱包打开摆到柜台上,这样他能够隔着透明胶片查看我执照的影印件。我把洛杉矶警长发放的持枪许可证抽了出来,放在执照的旁边。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我最后还是核对一下序号。”他说。
我把枪拿出来放在他的手旁,他把枪拿了起来核对号码。“我看见你有三把枪的许可证,我希望你不要同时带三把枪。枪不错,孩子,不过没我的射击力量大。”他从屁股后面掏出他的加农枪摆在桌上,那是一把前沿式柯尔特自动手枪,举起来差不多得有行李箱那么重。他拿起来掂了掂,往空中一抛,接住它转了个圈,然后放进了后面的口袋。他把我38毫米口径的手枪推了回来。
“上这儿来是因公出差,埃文斯先生?”
“我不确定。我之前接到了一个电话,但是我现在还没和他取得联系,是个机密事件。”
他点了点头,眼神若有所思,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冷酷。
“我现在在印第安角宾馆落脚。”我说。
“我不是想打探你的事情,孩子。”他说道,“我们这儿也不是一直很太平,夏天偶尔也会有人打架斗殴、酗酒闹事,有时会有一些调皮的还会骑着摩托车闯进别人家睡个觉偷些食物,但没发生过什么真正的犯罪事件。这片山区没有什么强大的犯罪诱因,山里的人性情安宁。”
“是吗。”我说道,“不对,并非如此。”
他身体前倾,注视着我的双眼。
“就现在。”我说,“你们这儿就有一起谋杀案。”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他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遍我的脸。他拿起帽子戴在后脑勺上。
“那是怎么回事,孩子?”他冷静地问道。
“村子东边,往舞厅过去一点的地方,一个男人被击毙了,子弹从心脏穿过去了,他躺在一棵倒下的大树旁。在我发现他之前,我在那儿抽了半小时烟。”
“是这样吗?”他缓慢地说。“在斯比克?斯比克旅店过去?是那个地方吗?”
“是的。”我答道。
“你费了不少时间才决定告诉我,不是吗?”这时候他的眼神并不友善。
“我震惊了。”我说,“我过了一段时间才厘清思绪。”
他点了点头说:“我们一起去那边,开你的车。”
“去那儿没什么用。”我说,“尸体已经被移走了。我发现尸体之后正准备回到我的车里,突然一个持枪的日本歹徒从灌木丛钻了出来把我打晕了,然后有几个人把尸体抬走了,他们上了船,现在已经不留一丝痕迹了。”
警长走过去往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又往火炉吐了一小口,好像在等火炉发出刺刺的声音,但现在是夏天,火炉是熄的。他转过身清了清喉咙说:“你最好先回家,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下。”他握紧了一只拳头。“我们的目标是夏天过来的游客在这里开心地度过他们的假期。”他双手都握紧拳头,用力地塞进裤子前面的浅口袋里。
“好的。”我说。
“我们这儿有日本的持枪歹徒。”警长含混不清地说,“我们得把这些人赶出去。”
“我看你好像并不喜欢那起案件。”我说,“听听这起怎么样?一个名叫韦伯的男人不久前在印第安角宾馆被猎杀了,刀从他后背插进去,而且是在我的房间。有一个人用砖头把我拍晕了,我没看见他。我醒来时,韦伯已经被猎杀了。此前我和他正在谈话,韦伯是印第安角宾馆的收银员。”
“你说这发生在你房间?”
“是的。”
“似乎。”巴伦意味深长地说,“你会给这里的镇子带来不好的影响。”
“你也不喜欢这起案子?”
他摇了摇头说:“是的,我都不喜欢。除非,你搬具尸体过来。”
“尸体我没带着一起。”我说,“但是我可以跑过去给你搬来。”
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臂,我从未感受过如此大的握力。“我不想你如此理智,孩子。”巴伦说,“不过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今晚夜色不错。”
“确实。”我说道,但是并没有移动,“我上这儿来找一个叫福瑞德·莱西的男人,他刚在保尔圣区买了幢木屋,叫鲍德温舍。恰好,我在斯比克区发现的那具尸体名字就叫福瑞德·莱西,我在他口袋里的驾驶证上得知了他的名字。还有很多细节,不过你应该不想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不是吗?”
“你跟我一起。”警长说,“去一趟印第安角宾馆。你有车?”
我回答说有。
“很好。”警长说,“我们不开你的车,但你得把车钥匙给我。”
7
那个男人眉毛浓密卷曲,嘴里叼着一根雪茄,倚靠在门背上一言不发,看起来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巴伦警长叉开腿坐在一张直背椅上,看着名叫曼西斯的医生检查尸体。我一个人站在角落里。那个医生骨瘦如柴,双眼凸出,面色泛黄,两颊长着醒目的红斑。他的手指都被雪茄熏黄了,整个人看起来不是很干净的样子。
曼西斯边对着死人的头发吐烟圈,边把他的身体翻了一个个儿放在了床上。他试图表现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猎刀已经从韦伯的背上拔出来了,就放在他的尸体旁边。那是一把宽刃短刀,往往装在皮质刀鞘内佩带在腰间,刀的护手大而结实,堵住了伤口,血没有流到刀柄上,刀刃上却全是血。
“希尔斯·索巴克猎人特质2438号刀具。”警长看着这把刀说,“彪马湖周围不知道有多少把这样的刀,这种刀不好也不差。你怎么看呢,医生?”
医生直起身拿出一块手帕,他对着手帕咳嗽,然后看着手帕,悲伤地摇摇头,点燃了另外一支雪茄。
“看什么?”医生问。
“死因,还有死亡时间。”
“刚死不久。”医生说,“不超过两小时,他的身体还没开始僵硬。”
“致命的是那把猎刀吗?”
“别傻了,吉姆·巴伦。”
“有很多起案子。”警长说,“死者被下毒了或其他原因致命,凶手会在死人身上插上一把刀转移视线。”
“这样就聪明多了。”医生不怀好意地说,“这里发生过很多类似的案子?”
“我在这儿只遇到过一起谋杀案。”警长平静地说,“就是湖对岸的戴德·米查姆老人。他在谢地峡谷有栋简陋的小木屋。那段时间大家都没再见他出现,不过当时天气很冷,别人以为他窝在家里烤火休息。后来他一直没有露面,于是有人去敲了他家的门,发现木屋上了锁,所以他们以为老戴德下山过冬去了。后来下了一场大雪,他家的屋顶塌了。我们过去想帮他把屋顶用树胶修好以免他丢东西,但是我们发现戴德躺在床上,一把斧头插在他的后脑勺上。那年夏天他淘到了一点金子,我想应该是这个原因让他送了命,我们至今也没查出是谁干的。”
“你想用我的救护车把他运过去吗?”医生拿着烟指了指床上。
警长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是个贫困县,医生,我想用马运过去应该便宜点。”
医生戴上帽子往门口走去,那个浓眉的男人给他让了道,医生开了门。“如果需要我为葬礼出钱,告诉我。”医生说完就出去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警长说。
浓眉的男人开口说:“快点把这事弄完,把他的尸体弄出去,这样我好继续工作。星期一会有一套电影道具过来,到时我会很忙,而且我还得重新找个收银员,这可不容易。”
“你上哪儿找来韦伯的?”警长问,“他有仇家吗?”
“至少一个。”浓眉男人说,“我是在森林俱乐部通过弗兰克·路德斯找到韦伯的。对于这个人,我只知道他对自己的工作了如指掌,能够毫不费力地开一张一万的债券。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弗兰克·路德斯。”警长说,“应该是那个有巨额投资的男人,我没见过他,他是干吗的?”
“哈哈。”浓眉男人说。
警长平静地看着他:“他们不止在那个地方扑克赌局经营得风生水起,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看起来一脸茫然。“嗯,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说,“你需要我帮忙搬尸体吗?”
“不需要,现在不搬。太阳下山之前搬走,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已经没事了,福尔摩斯先生。”
浓眉男人若有所思地注视了警长一会儿,随后伸手去拉门把手。
我说:“有两个德国女孩在这儿工作,福尔摩斯先生,是谁雇的她们?”
浓眉男人从嘴里拿出雪茄,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转了几圈紧紧地叼着。他说:“这跟你们有关吗?”
“那两个德国女孩一个叫安娜·霍夫曼,一个叫格特鲁德·史密斯,或者格特鲁德·史密特。”我说,“她们一起住在白水寨那边的一栋木屋里,她们今晚收拾行李下山了。就是格特鲁德帮莱西夫人送鞋去鞋匠那儿的。”
浓眉男人神情自若地看着我。
我说:“格特鲁德送鞋过去的途中,在韦伯的桌上放了会儿,其中一只鞋里有五百美金,莱西先生想跟妻子开个玩笑放在里面的,那样他妻子就能发现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浓眉男人说。警长一句话也没说。
“钱没被偷。”我继续说,“莱西夫妇去鞋店的时候发现钱还在里面。”
浓眉男人说:“我很高兴事情终于厘清了。”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又顺手关了门。警长没有开口拦住他。
警长走到墙角,对着废纸篓吐了口唾沫,掏出一条卡其色手帕把那把血迹斑斑的刀包住放到自己腰间。他扯了扯自己的帽子,往门边走去。警长打开门后回头看了我一眼。“事情有点棘手。”他说,“但也许没有你希望的那样复杂,我们去趟莱西家。”
我也跟着走了出去,警长把门锁上,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我们下楼穿过大堂横过马路,走到了一辆积满灰尘的黄褐色小轿车旁,这辆车停在消防栓旁边。一个皮肤粗糙的年轻人站在轮胎旁,他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而且有点不干净。我和警长上了汽车后座,警长说:“你知道保尔圣区最边上的鲍德温舍吧,安迪?”
“知道。”
“我们上那儿。”警长说,“在路边停一下。”他抬头看着天空。“今晚整晚都是满月。”他说,“月色真是不错啊。”
8
鲍德温舍看起来和我上次见到的一样,同样的窗户透着灯光,同样的车子停在敞开的双车库里,同样狂野尖锐的狗吠声从夜色中传来。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车慢慢停下来的时候,警长问道,“听起来像狼叫。”
“的确有一半狼的血统。”我说。
前面皮肤粗糙的小伙子转过头问:“你想把车停在前面吗,吉姆?”
“往旁边开点,停在老松树下。”
车子轻轻地停在路边的黑色阴影下,警长和我下了车。“你在车上待着,安迪。别让任何人看见你。”警长说,“我这么做自有我的原因。”
我们沿着路往回走,穿过木门,狗又开始叫了。前门敞开着,警长走上台阶,摘下了他的帽子。
“莱西夫人吗?我叫吉姆·巴伦,是彪马区的治安官。这位是来自洛杉矶的埃文斯先生,我想您认识他。我们能进来会儿吗?”
莱西夫人看着警长,她的脸完全被阴影笼罩着,毫无表情。她稍稍转过头看着我,她说:“好的,请进。”声音死气沉沉。
我们进了莱西家,莱西夫人关上了门。此时,一个头发灰白、体形高大的男人正坐在休闲椅上,他把手里抱着的小狗放在了地板上站起了身。小狗穿过房间,一个飞扑跳到了警长的肚子上,在空中转了身落在地上转圈。
“真是条不错的小狗。”警长边说边把衬衣塞进裤子里。
头发灰白的男人友好地笑着。他说:“晚上好。”他洁白坚固的牙齿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友好的光芒。
莱西夫人仍然穿着那件双排扣的绯红色外套和那条灰色的休闲裤。她的脸看上去更加苍老,更加苍白了。她看着地板说:“这位是森林俱乐部的弗兰克·路德斯先生。巴农先生和……”她停下来抬起头看着我的左肩。“我没记住另外一位先生的名字。”
“埃文斯。”警长看都没看我一眼说道,“我叫巴伦,不是巴农。”他对路德斯点了点头,我也对路德斯点了点头。路德斯对着我们两人微笑,他体形高大,身材微胖,生龙活虎,穿戴整齐,快活爽朗,一点烦心事也没有。体形高大、轻松自在的弗兰克·路德斯是所有人的好伙伴。
他说:“我认识福瑞德·莱西很长一段时间了,顺道过来打声招呼。不过他没在家,我在等朋友过来接我。”
“很高兴认识你,路德斯先生。”警长说,“我听说你在那个俱乐部投资了一大笔钱。一直没有机会见您。”
莱西夫人缓缓坐下来,坐在椅子边缘上,我也坐了下来。那条小狗雪莉跳到我的大腿上舔我的右耳,又扭着身子跳了下去,钻到了我的椅子底下。它躺在那里大声地喘着气,毛茸茸的尾巴甩打着地面。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窗外的湖面上传来微弱的震响。警长也听到了声响,他微微仰了仰头,但是脸上毫无变化。
警长说:“埃文斯先生上我那儿跟我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既然路德斯先生是你们家的朋友,那当着他的面说也无妨。”
警长看着莱西夫人等待答案。莱西夫人缓慢地抬起头,但高度不及与他对视。她哽咽好几次之后才点了点头。一只手在椅臂上缓缓地滑来滑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路德斯一直保持微笑。
“要是莱西先生在就好了。”警长说,“您觉得他短时间会回来吗?”
莱西夫人又点了点头。“我想他马上会回来的。”她的声音没精打采,“他下午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要是他下山了不可能不告诉我,可能有事缠住他们了。”
“应该是有事。”警长说,“莱西先生给埃文斯先生写了一封信,让他迅速过来这边。埃文斯先生是洛杉矶的侦探。”
莱西夫人心神不宁地动了动。“侦探?”她深吸了一口气。路德斯爽朗地说:“那究竟为什么福瑞德要那样做呢?”
“因为藏在鞋子里的钱。”警长说。
路德斯皱了一下眉头看着莱西夫人。莱西夫人抿了一下嘴巴,马上说:“但是钱我们已经找回来了,巴农先生。福瑞德只是开了个玩笑,他赌马赢了点钱藏在我的鞋子里,想给我个惊喜。结果我还没发现钱,鞋子就被我送去修了。但是我们去鞋匠那儿找的时候,钱还在里面。”
“我叫巴伦,不是巴农。”警长说,“所以说你们把钱完好无损地找回来了,莱西夫人?”
“哎呀……是的。是在一家宾馆里,我们一开始想,一个女服务员帮我把鞋子送过去的。好吧,我也不记得我们当时怎么想的了,把钱藏在那儿真是糊涂,但不管怎样我们把钱拿回来了,一分不少。”
“是同样的钱?”我问道,开始有了思绪,但是我并不喜欢这样。
莱西夫人没怎么看我。“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这和埃文斯告诉我的版本不一样。”警长平静地说,双手在肚子上面交叉着。“似乎你刚刚说的和你告诉埃文斯的有些出入。”
路德斯坐在椅子上突然身体前倾,但脸上依旧保持笑容。我没有变得紧张。莱西夫人做了一个模糊的手势,她的手还在椅臂上滑来滑去。“我……告诉过……告诉过埃文斯先生什么?”
警长缓缓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眼神严厉。他又转了过去,一只手拍着另一只搭在肚子上的手。
“我知道埃文斯先生今晚早些时候来过这里,你告诉了他这件事,莱西夫人,你告诉他钱被调换了?”
“调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好奇,“埃文斯先生告诉你他今晚早些时候来过这儿?我……我此前从没见过埃文斯先生。”
我懒得看她一眼,路德斯肯定站在我这边,我看着路德斯。那种期待的感觉就像往自动售货机里投了五分钱进去一样。路德斯轻声笑着,重新点燃了他的雪茄。
警长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悲伤的神色。小狗从我的椅子底下钻了出来,站在屋子中央眼巴巴地看着路德斯,过了一会儿,它跑到角落里躺在沙发套的流苏底下,抽了几下鼻子就安静下来了。
“哼,哼,蠢货。”警长对自己骂道,“我不懂处理这种事情,我没经验。这儿也没什么重大犯罪事件。山上太平得很,不可能有这种事。”他脸上露出挖苦的表情。
警长睁开眼睛。“鞋子里放了多少钱,莱西夫人?”
“五百美元。”她的声音低哑。
“钱现在在哪儿,莱西夫人?”
“我想在福瑞德那儿。”
“我以为他是要把那些钱给你的,莱西夫人。”
“他原本是要给我的。”她严厉地说,“他是要给我的。但当时我根本不需要,在这儿不需要,他之后应该回我一张支票。”
“他是带在身上还是放在家里,莱西夫人?”
她摇了摇头。“应该带在身上,我不清楚。你想搜查我们家吗?”
警长耸了耸他胖胖的肩膀。“为什么要搜,不用,我想不用了,莱西夫人。如果发现钱被调换了,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路德斯说:“你说钱被调换了是什么意思,巴伦先生?”
“被换成了假币。”警长说。
路德斯安静地微笑着。“这太好笑了,你不觉得吗?彪马区会出现假币?这里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吗?”
警长遗憾地对他点点头。“听起来太不合理了,不是吗?”
路德斯说:“你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埃文斯先生?一个声称自己是侦探的人?他是私家侦探,没有疑问吗?”
“关于这点,我已经想过了。”警长说。
路德斯又往前倾了一点。“除了埃文斯先生,你还有其他渠道知道福瑞德给他写过信吗?”
“埃文斯得知道点什么才会上这儿来,不是吗?”警长焦虑地说,“而且他知道莱西夫人鞋子里钱的事。”
“我只是问个问题。”路德斯轻柔地说。
警长转过身看着我,我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了。自从出了宾馆的事故后,我没有见过莱西的信。我知道我现在也不需要看。
“莱西给你写了一封信?”警长厉声问我。
我把手伸进我上衣的内口袋里。巴伦把右手放下,又举起来。他在举起右手时,手里拿着他的前沿式柯尔特自动手枪。“我得先卸掉你的手枪。”他咬牙切齿地说完就站起身。
我敞开我的外套。警长俯下身猛地从我的手枪皮套里把我的枪抽走了,不高兴地对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扔进了自己的左口袋里。他再次坐下。“听着。”他轻松地说。
路德斯略带兴趣地看着我。莱西夫人把双手放在一起使劲地捏着,眼睛盯着双脚之间的地板。
我把上衣口袋里的东西通通掏了出来,有几封信,几张便条,一盒烟斗通条,一条手帕。那几封信都不是莱西写的那封,我把那些东西又塞了回去,拿了一根烟出来放进嘴里。我划燃一根火柴点燃香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赢了。”我微笑着说,“你们都赢了。”
巴伦的脸突然缓缓泛红,目光闪烁,转向我时嘴唇抽搐。
“为什么不。”路德斯绅士地问道,“他是不是真的是一名侦探?”
巴伦稍稍瞥了一眼路德斯。“我不在意这些小事。”他说,“现在我在调查一起谋杀案。”
警长似乎没有在看路德斯,也没在看莱西夫人,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角落的天花板上。莱西夫人颤抖着,她的双手握得更紧了,指关节太过用力,在灯光的照射下都泛白了。她缓缓张开嘴,目光向上,干涩的呜咽声被扼杀在喉咙里。
路德斯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烟灰缸的黄铜嘴里。他没有再笑,满脸严峻,一言不发。
巴伦时机把握得非常好,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但没有多给他们一秒调整。他冷漠地说道:“一个叫韦伯的男人,他是印第安角宾馆的收银员,在埃文斯的房间被人用刀杀死了。当时埃文斯在现场,不过事情发生之前就被敲晕了,所以从他那儿我们得知了那么多消息,他是第一个到现场的。”
“不是我。”我说,“他们把人杀死了,然后扔在我旁边。”
莱西夫人猛地回过头,她抬起头,第一次直视我。她的眼神里有一道奇怪的光,从眼底深处散发出来,遥远而痛苦。
巴伦缓慢地站起身。“我不明白。”他说,“我一点都不明白。但是我想把这个家伙牵扯进来应该没错。”他转向我。“别跑太快了,一开始别跑太快了,兄弟。四十码以内我都能射中。”
我什么也没说,谁也没说什么。
巴伦缓缓地说:“路德斯先生,我需要你先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如果你朋友来接你,你可以叫他先走。我很乐意晚点送你回俱乐部。”
路德斯点点头。巴伦看了一眼壁炉上的时钟,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对我这样的老古董来说有点晚了,你觉得莱西先生很快会回来吗,夫人?”
“我……我希望这样。”她说,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手势,可能唯一的意义就是绝望。
巴伦走去门口开了门,下巴朝我示意了一下。我也跟着走到了门廊。小狗半路从沙发底下跑过来,发出悲鸣。巴伦低头看着它。
“真是一条好狗。”他说,“我听说它有一半狼的血统,不知道另外一半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莱西夫人喃喃道。
“有点像我正在调查的案子。”巴伦说完也走出了门廊。
9
我们一路走到车旁,一句话也没说。安迪靠在角落里,嘴里叼着一根快熄的烟。
我们上了车。“开车,大概开个两百码。”巴伦说,“多制造点噪音。”
安迪发动车子,马达开始运转,齿轮发出碰撞的声音。车子在月光下前行,穿过了弯道,上了一座月光照耀的小山,山上投射着树干的阴影。
“在山顶转弯,慢慢滑下去,但别离木屋太近了。”巴伦说,“别让木屋里的人看见我们。转弯前把车灯关了。”
“好的。”安迪说。
快到山顶的时候,安迪绕过一棵树掉了头。他熄了车灯往小山下开,过了一会儿关掉了发动机。山坡下有一簇茂密的灌木,差不多有硬木那么高,车子停在那儿。安迪缓慢地松开刹车,以免齿轮摩擦发出过大的噪音。
坐在后座的巴伦警长身体前倾。“我们穿过大路往湖边去。”他说,“最好不要发出声音,这么黑的晚上不会有人在外面晃悠。”
安迪说:“好。”
我们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走在泥路上,后来一路都铺满了松针。我们穿过树林,绕过倒在地上的树木,走到湖边。巴伦先是坐了下来,然后躺了下来。我和安迪也照做了。巴伦把脸凑近安迪。
“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安迪说:“八排气缸的声音,有点不清晰。”
我屏气聆听,我应该也听到了,但不确定。巴伦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注意屋子里的灯光。”警长低声说。
我们观察着,约莫五分钟过去了,木屋里的灯光还一直亮着。远远传来模糊的关门声,紧接着是鞋子踩在木台阶上的声音。
“聪明,他们故意留着灯。”巴伦在安迪耳边说。我们又等了一会儿,轰鸣地发动机发出震响,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响着,上面夹杂着走路声、跳跃声,转而变成了低沉的隆隆声,没过一会儿就消失了。一个黑影在月光笼罩的水面划走了,留下一道美丽的泡沫,消失在视野之中。
巴伦往嘴里塞了一撮烟草,舒服地嚼着,往离脚四英尺的地方吐了口唾沫,接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松针。我和安迪也站了起来。
“现在嚼烟草都没什么感觉了。”巴伦说,“事情不是给他安排好的。刚刚在木屋我差点睡过去。”他左手一直握着他的柯尔特手枪,举了起来换成了右手,装进了后面口袋。
“嗯?”巴伦看着安迪说。
“这是泰德·朗尼的船。”安迪说,“他那艘船有两个阀门不太灵活,消音器上有一道裂痕,踩油门的时候听得最清楚,就像刚刚他们发动那样。”
安迪说了一堆话,不过警长喜欢听。
“不会搞错把,安迪?很多船阀门都不灵活。”
安迪说:“那你问我干吗?”声音不太愉快。
“好吧,安迪,不要生气。”
安迪哼哼了几声。我们穿过马路回到车里。安迪再次发动车子,倒车掉头,他说:“开灯吗?”
巴伦点了点头,安迪打开了车灯。“现在去哪儿?”
“泰德·朗尼家。”巴伦平静地说,“尽快,我们离那儿还有十英里。”
“二十分钟之内到不了。”安迪不高兴地说,“得穿过彪马区。”
汽车行驶在湖边铺设好的马路上,往回经过黑漆漆的男生夏令营和其他营地,左转上了高速公路。一直到我们开到了村庄那一边,上了去斯比克区的路上,巴伦才开口说话。舞厅的伴舞乐队仍在如火如荼地演出着。
“我骗到你了吗?”他问我。
“骗到了。”
“我做错什么了吗?”
“表现得非常完美。”我说,“但我不认为你骗过了路德斯。”
“那位女士十分不安。”巴伦说,“路德斯是个不错的人物,坚硬、沉着、有眼力。但我成功骗过了他一些地方。他犯了几处错误。”
“我能想起几处。”我说,“一个是他根本不该出现在那儿。另一个是为了解释为何他没有车,告诉我们有朋友会来接他。车库就停着一辆车,我们不知道那是谁的车。还有一个就是不应该把船一直不熄火。”
“这不是什么错误。”安迪坐在前排说,“要不然你去试下突然直接发动这艘船看看。”
巴伦说:“顺道过来拜访不会把车停进车库里,又没下雨。船可能是别人的,几个年轻人可能在上面熟络感情。不管怎样,我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一点。不过他一直急于‘抢先一步’。”
巴伦对着窗外吐了一口唾沫,我听见他的唾沫像块湿抹布一样,“啪”的一声落在后面的挡泥板上。汽车在月光下穿梭,绕过了弯道,上山下山,行驶在厚厚的松针上,沿着牛群踏过的平地前进。
我说:“他知道我没有莱西写给我的那封信,因为就是他在宾馆从我的房间把信拿走了。路德斯把我打晕,杀了韦伯。他知道莱西已经死了,就算人不是他杀的。他借此要挟莱西夫人,莱西夫人以为她丈夫还活着,在路德斯那儿。”
“你把这位路德斯先生推断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家伙。”巴伦慢条斯理地说,“路德斯为什么要杀韦伯?”
“因为韦伯引起了一系列麻烦,他们是一个组织,目的是将一大笔天衣无缝的十美金假钞洗掉。把五百美元全都调换成崭新的十美元,这种情况是个人都会起疑心,连福瑞德这种不太小心的人都会起疑心。”
“这个猜测很好,孩子。”警长说,这时车正在快速转弯,他牢牢抓住车门,“但你没有任何证人。我得更加小心点了,我现在在自己的地盘上,彪马湖地带对我来说可不是调查假钞的好地方。”
“好吧。”我说。
“另一方面,如果路德斯是我要抓的人,他应该很难抓到。出峡谷就有三条路,而且森林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东边总是停着几架飞机,夏天一直停在那儿。”
“你似乎不是很担心的样子。”我说。
“山区警长不需要担心太多。”巴伦从容地说道,“没人希望山区警长太聪明,尤其是像路德斯先生那样的人。”
10
水面平静,没有波澜,船只一端系着短粗的缆绳,船体浮在水面轻晃着。一张防水帆布遮住了整条船,连几处本应露出的地方都遮住了。小小的码头后方,一条道路弯弯曲曲地穿过一片杜松林,延伸到高速公路上。路的一边有一处露营地,以小型白色灯塔为标记。其中的一个小屋传出跳舞的声响,不过大部分露营帐篷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
我们把车停在路肩上,顺着往下走。巴伦手里拿着一只大手电筒,还不停地晃来晃去,一直开开关关。我们走到了路尽头的码头,站在水边,巴伦用手电照着路面仔细研究了起来,上面有几条崭新的车辙。
“你怎么看?”他问我。
“看起来是轮胎的痕迹。”我说。
“你怎么看呢,安迪?”巴伦说,“这人真可爱,还给我们留了些线索。”
安迪俯身看着车辙研究起来。“新留下的,是大轮胎的痕迹。”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码头走去。接着,他又停下来,用手指了指。警长把光打在他指的地方。“没错,就是从这儿掉头的。”安迪说,“不过又能怎么样呢?现在这地方有很多新车。10月份来的话,倒是有点意思。这里的人们每次买一只轮胎,还是那种便宜货。不过留下这些车辙的那辆,胎面应该是承重好、耐磨损的。”
“去看看那条船吧。”警长说。
“干吗去看它?”
“看看是不是最近有人用过。”巴伦说。
“天哪。”安迪说,“我们都知道最近用过吧,不是吗?”
“但愿你猜得没错。”巴伦语气温和。
安迪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向着停车的地方往回走了。我们走了十几英尺的时候,他回头说:“我刚刚不是猜的。”接着转回去继续前进,钻进树林里了。
“有点太敏感了。”巴伦说,“不过是个好人。”他走到停着的船上,弯下腰,把手伸到了船体前身上的防水帆布下。他回来点点头。“安迪是对的,总是这样,他也真够可以的。你觉得这些是什么样子的车胎痕迹呢,埃文斯先生?他们跟你说什么了吗?”
“是凯迪拉克V-12。”我说,“是俱乐部的那种双开门轿车。红色皮椅,后面两个行李箱。仪表盘上的时间慢了十二分半。”
他站在那儿,思考着这几句话。然后,点了点大脑袋,叹了口气。“好吧,希望这能让你挣到钱。”他说着,转身离开了。
我们回到了车那里。安迪又坐回了驾驶座上,抽着烟。透过脏兮兮的挡风玻璃,他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朗尼现在住哪儿?”巴伦问。
“还是老地方。”安迪说。
“还是啊,那就只是巴斯康普路边的一小块儿地方吧。”
“没错啊。”安迪闷着声说。
“我们去那儿吧。”警长坐进车里说着。我就坐在他旁边。
安迪掉转车头,往回走了半英里,然后就是一个转弯。警长突然朝他喊了一声:“等等。”
他从车上下来,用手晃晃路面,然后又回到车里。“我觉得我们有线索了,码头那里的车辙并没什么用,反而这里,同样的车辙可是能说明不少问题。如果他们是开车去巴斯康普,那就有更多线索了。那边有几处老旧的金矿,专门用来做一些金钱交易。”
汽车驶入旁路,缓缓爬过一处山洼。路两边簇着大大的石块,山坡上也是,在月光下明亮洁白。车子吭哧吭哧走了半英里后,安迪又停了下来。
“好了,侦探先生,这就是那间小屋了。”他说。巴伦又从车里出来,拿着手电四处走了走。小屋里没亮着灯,于是他又回到车上。
“他们来过这里。”他说,“把泰德送回了家。他们离开的时候,是朝着巴斯康普去的。你觉得泰德·朗尼是卷入了什么不正当交易里了吗,安迪?”
“除非,他们给了朗尼钱。”安迪说。
我从车上下来,和巴伦一起朝小屋走去。屋子又小又糙,遮掩在当地的松树里。屋前有个木质门廊,上面的锡质烟囱用金属线绑着。屋后有一间破旧的厕所,就在树林边。屋子看起来有些昏暗。我们走上门廊,巴伦敲敲门,没有回应。于是,他转了转门把手。门锁上了。我们从门廊下来,绕到屋子后面看看窗户。窗户都是关上的。巴伦又试了试后门,后门处没有门廊和台阶,不过也是关着的。他一拳砸到门上。回声穿过树丛,顺着山间岩石飘扬回荡。
“朗尼和他们一起走了。”巴伦说,“我猜他们现在也不敢放他走。估计在这儿停留,只是为了让他拿些自己的东西,就这样。”
我说:“我不这么看。他们想要的只是朗尼的船。那船是在不怎么热闹的黄昏时分,运走了福瑞德·莱西的尸体。尸体说不定是绑了重物之后,扔到湖里了。天黑才动得了手,朗尼也参与了,还拿了钱。今晚,他们又想要那条船了。不过他们不想让朗尼再跟着了。而且,要是他们去巴斯康普山谷的僻静之处制造存储假钞的话,也根本不想朗尼做自己的尾巴吧。”
“孩子,你又在瞎猜了。”警长温和地说,“总之,我可是没有搜查令。但我还是可以去他的那间小破屋看一下的,等等我。”
于是,他走向厕所。我往后撤了六英尺,撞向屋子的门。门猛地晃了一下,上面的嵌板歪歪斜斜地裂开了。我身后的警长喊了一声“嘿”,不过音量不大,好像也就是随意一喊。
我又退后六英尺,再撞了一次门。结果这次,我直直地冲进了屋子,手和膝盖着地,扑在了一块儿油毡上,闻起来就像是一口煎鱼的锅。我站起来,伸手把屋里悬着的灯打开。巴伦就跟在我后面,发出有些厌恶的咕哝声。
厨房里有一个柴火炉子,上面放着一些摞着碟子的脏木架。炉子还有些许暖意,上面几个没洗的锅发出一阵异味。我穿过厨房,走到前面的房间,打开另一盏灯。房子一边放着一张窄窄的床,上面乱七八糟的,还放着一条黏糊糊的棉被;有一张木桌,一些木椅,一台旧无线收音机;墙上有挂钩,一只烟灰缸里面留着四个烟蒂,地板角落还堆着低俗杂志。
天花板很低,这样就可以保存热量。角落有一处活动门,可以通往阁楼。现在,门是开着的,下面就立着一个活动梯子。一只旧旧的满是水渍的帆布行李箱开着,放在一个木箱上,里面有些零碎的衣物。
巴伦走过去看看行李箱。“看起来,朗尼像是准备搬家或是外出旅行。然后,那些家伙就来到这里,把他带走了。他都没有打包完,不过倒是把西装放进去了。朗尼这种人肯定只有一套西装,而且只有下山的时候才会穿。”
“他不在这儿。”我说,“不过他在这里吃了晚饭。炉子还是热的。”
警长露出怀疑的神色,看了一眼活动梯子。他走过去,爬到梯子上,推了推头顶的活动门。他举高手电,在头顶上方四处晃了晃。然后把活动门关上,从梯子上下来。
“很可能之前他的行李箱是放在上面的。”他说,“我看到上面也有一只旧的扁皮箱。你们准备走了吗?”
“我没在附近看到车。”我说,“他肯定有辆车。”
“是的。有辆旧的普利茅斯,把灯关上吧。”
他走回厨房四处看看,然后我们把两盏灯都关上,走出了房子。我关上了残破的后门。巴伦正在检查已风化的花岗岩上的车辙,然后顺着痕迹一路走到了一棵大橡树下,那里有几处深色地带,是车停驻多次留下的,地上还有滴落的汽油。
他摇着手电走回来,看着那间厕所说:“你可以回去找安迪,我还是要去看看那地方。”
我没说话,目送着他走去厕所那里,拉开门闩,把门打开。我看着他拿着手电进去,光从不少裂缝和破破烂烂的屋顶透出来。我沿路走回小屋那里,钻进了车。过了好一会儿,警长才回来,慢吞吞地站回车边,咬了一口烟条,接着把烟条卷进嘴里嚼了起来。
“朗尼,”他说,“死在厕所里,头部中两枪。”他回到车上,“大个头的枪,死得透透的。根据情况看,我觉得凶手应该很匆忙。”
11
这段陡峭的山路沿一条干涸的山溪蜿蜒而上,河床上都是大块的岩石。大约走到比湖面水位高出一千或是五百英尺的地方时,路才变得平缓。我们路过一处养牛场,窄窄的缓冲带在车轮下发出叮当声。开始下坡了。眼前隐约出现了一处平地,有几头牛在吃草。月光下立着一间没有灯光的农舍。直角转弯后,我们开到了一条更宽的路上。安迪停车,巴伦再次拿出他的手电开始慢慢地细心观察着路面情况。
“他们左转了。”他站直身子说,“还好他们后面没有其他车经过留下痕迹。”说完就回到了车里。
“可是左边不会去到老矿山啊。”安迪说,“左边会到沃登家,然后从水坝那里就会绕回湖边了。”
巴伦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从车上下来,又开始用手电观察。他在一个T字路口突然惊呼,然后回来,“啪”的一下把手电关了。
“也要走右边。”他说,“不过先走左边。他们原路返回了,可这之前应该是到了西边的某个地方。我们照着他们的路线走。”
安迪说:“你确定他们是先走的左边而不是后走的?走左边的话就驶下高速路了。”
“没错。朝右走的轮胎印是在朝左走的上面的。”巴伦说。
于是我们左转。峡谷间是星罗棋布的小山丘,上面满是铁木树,不过一些已经是垂死的状态。铁木树一般会长到十八或是二十英尺的时候,就会死去。一旦死去,枝丫便会掉落,变成灰白色,在月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我们大约走了一英里,然后出现一条窄窄的岔路,通往北方,上面只有一个轮胎痕迹。安迪停下来。巴伦再次走下车,拿着手电观察情况。他晃了一下大拇指,安迪就启动了车,警长也回到车上。
“那些家伙也太不小心了。”他说,“不是,我是说他们根本就不谨慎。但是他们永远也料不到安迪居然仅凭声音,就知道了船是哪里来的。”
车子开到了山的褶皱带,而树林又太密,车子穿过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剐蹭到了。然后,又碰到了一个急转弯,山路变得陡峭,我们绕到一个山坡上,一间小屋出现在眼前。小屋就在一个斜坡上,周围树木环绕。
突然,从房子里,或者说离房子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叫,最后变成了凶猛的吠叫。不过,吠叫也被戛然打断。
巴伦正说着:“关灯……”不过安迪已经把灯熄了,然后把车停到了路边。“太晚了,我觉得。”他干巴巴地说,“要是有人监视的话,肯定已经发现我们了。”
巴伦下了车。“刚刚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狼叫,安迪。”
“狼离房子那么近,不太好吧。你不这么觉得吗,安迪?”
“不。”安迪说,“灯已经关了。它来小屋这里应该只是找一些埋掉的垃圾吧。”
“不过说回来,也可能是那条小狗。”巴伦说。
“或者是母鸡正下一颗方形的蛋?”我说,“我们还等什么啊?还回我的枪怎么样?我们是要追上那个人呢,还是说我们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查?”
警长从左面的后口袋里拿出我的枪递给我。“我不着急。”他说,“因为路德斯也不着急。要是急的话,他早就走了。他们就是急着抓朗尼,因为朗尼知道些他们的事。但朗尼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死了,房子锁上,车也被人开走了。要不是你撞开他的后门,没人会起疑,他就要在那个厕所待几个星期了。他们的轮胎痕迹明显,但这仅仅是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发的。不过他们也根本想不到我们会发现。所以我们从哪儿开始?不,我可不着急。”
安迪弯腰拿起一支猎鹿的步枪。他打开左手车门,然后出去了。
“那只小狗在那儿。”巴伦平静地说,“也就是说莱西夫人也在那儿。应该有人监视着她。没错,我想我们最好过去看看,安迪。”
“真希望你会害怕。”安迪说,“我是害怕了。”
我们穿过树林,离小屋大概有二百码。夜晚静谧,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都听到了开窗户的声音。我们的队伍前后大概拖了五十英尺,安迪在最后面锁车。然后,他绕了好大一圈,从右面赶上了队伍。
我们靠近小屋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什么动静,没有灯。那头郊狼,或者是说叫雪莉的那只狗,不管是什么,都没在叫了。
我们逼近那个小屋,距离都不到二十码了。巴伦和我的距离差不多。是间破破烂烂的小屋,样子和朗尼住的地方很像,但是稍微大一点。后面有一个车库,是打开的,但里面空无一物。前面有一个散石铺成的小门廊。
接着,屋里突然传出短促尖利的挣扎声,之后一声狗吠,却又戛然而止。巴伦趴到地上,我也是。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巴伦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每走一步还稍稍停一下。我原地站着没动。巴伦走到了屋子前面的空地,踩着台阶上到门廊。
他那么站着,月光把他庞大的体形勾勒得格外清晰,手上还拿着一把柯尔特式自动手枪。整个状态完全就是要自杀的样子。
还是没有动静。巴伦走到了台阶最上面,紧紧贴着墙壁。他左边有一扇窗,右边是门。他把枪换了个手,然后用枪托“砰”地敲了一声门,之后马上收回手,继续靠着墙壁。
屋子里传来狗叫。开着的窗户底端伸出一只拿枪的手,然后开始左右扫射。
在这个范围开枪有点难,不过我必须出手,于是我就开枪了。不过步枪沉闷的声音盖过了手枪的动静。窗户里伸出的那只手耷拉下来,枪也掉在了门廊上。接着,那只手又往外伸了伸,手指扭曲打战,努力去挨着窗台板,之后顺着窗户收回去。巴伦冲上去撞门,我和安迪也从不同方向拼命冲过去。
巴伦撞开了门。突然,屋里像是有人打开了灯,一下子把巴伦的身形照得清清楚楚。
巴伦冲进去的时候,我刚走到门廊,安迪就紧跟着我。我们走进屋子的客厅里。
福瑞德·莱西夫人就站在中间,怀里抱着小狗,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一个矮胖的金发男人瘫在窗边,喘着粗气,手还吊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摸索着掉出去的枪。
莱西夫人松开手让小狗下去。小狗一下子跳着扑向警长,小小的尖尖鼻撞到了警长的肚子上,然后把他外套里的衬衫都扯出来了。小狗又跳回地板,默默地转着圈,尾巴开心地摇来摇去。
莱西夫人僵在那里,面如死灰。在地上的那人一边喘气,一边小声呻吟着。他的眼睛猛地闭上,嘴角一歪吐出了白沫。
“这真是只不错的小狗,莱西夫人。”巴伦说着,把自己的衬衫压平整,“不过对某些人来说,现在似乎不是让这小家伙到处乱转的时候。”
他看看地上的金发男人。那人的眼睛现在是睁着的,不过眼神涣散。
“我对你说谎了。”莱西夫人赶快说,“我不得已才那样做。事关我丈夫的命,路德斯扣着他,就藏在某处。我不知道是哪里,不过他说离这里不远。他去带我丈夫回来,但是留人在这儿看守我。我无能为力,警长。我,真的是对不起。”
“我知道你没说实话,莱西夫人。”巴伦静静地说。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枪,放回了后口袋里。“我知道原因。但是你丈夫已经死了,莱西夫人。他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埃文斯先生已经看过他的情况了。夫人,我知道这很难承受,但是现在最好还是要让你知晓的。”
她一动不动,似乎都没有了呼吸声。然后,她慢慢走到一把椅子边坐下,双手掩面。她就静静坐着,没有声响。那只小狗呜呜了两声,爬到了椅子下。
地上的那人上半身直起来,十分缓慢而僵硬,眼神空洞。巴伦走到他旁边弯下身。
“小子,伤得重吗?”
那人用左手压着胸口,血从他的指缝里缓缓渗出。他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臂伸直,指向天花板。他双唇颤抖僵硬,开口说了句话。
“希特勒万岁!”他沙哑地喊。
说完向后一栽,躺在那里没了动静。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哝声,之后便也沉默了。此刻,屋子里静悄悄的,就连那只狗也是安安静静的。
“这男人应该是纳粹党吧。”警长说,“你听到他说的话了?”
“是。”我说。
我转身走出了屋子,走下台阶,穿过树林,回到了停车处。我坐在引擎盖上,点了支烟。一边抽烟,一边陷入深深的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们也穿过树林回来了。巴伦带着那只狗。安迪右手握着步枪,他坚定而年轻的面庞看起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莱西夫人坐进车里。巴伦把狗交给他,然后看着我说:“孩子,在这儿抽烟是违法的,至少要在那屋子开外五十英尺。”
我扔掉烟,使劲踩进了松散的灰色土壤里。我进了车,坐在前排的安迪旁边。
车再次启动,我们返回那个他们大概会叫主路的地方。大家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莱西夫人开口了,她低声说:“路德斯提到过一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斯洛特。他是对着你们刚刚打到的那个男人说的。他们叫那人库特。他们讲德语,我懂一点,不过他们语速太快了。斯洛特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像德语。这情况对你们来说是线索吗?”
“那是离这儿不远处的旧金矿的名字。”巴伦说,“斯洛特金矿。你知道在哪儿,对吧,安迪?”
“没错。我想我把刚刚那家伙打死了,是吧?”
“我想是的,安迪。”
“我之前从未杀过人。”安迪说。
“也可能是我杀了。”我说,“我也朝他开枪了。”
“不。”安迪说,“你举枪的高度不会射到他的胸的。那个高度就是我。”
巴伦说:“莱西夫人,是几个人把你带去小屋的?我也不想在现在这种时候,还问你问题,不过夫人,我也没办法。”
回答的声音死气沉沉:“两个人。路德斯和你刚刚杀死的那人,他当时是开船的。”
“他们有在湖边的某处停下来吗,夫人?”
“有,他们停在湖边的一处小屋。路德斯开船,那个男人,库特,他出去了。然后船就继续开。过了一会儿,路德斯停下,库特开着一辆旧车回来了。他把车开到柳树后的一处沟渠,然后回到了船上。”
“这些就够了。”巴伦说,“抓到路德斯,事情就了结了。不过我也搞不清楚这一堆事情。”
我没有作声。我们开回之前的T字路口,顺着路到了湖边。从路口开出大概四英里。
“最好停在这儿,安迪。之后我们走路过去,你留下。”
“不,我不干。”
“你留下。”巴伦的语气变硬,“你要照顾一位女士,而且你今晚已经杀了一个人了。我要你做的就是让那只狗安静点。”
车停下,巴伦和我走出去。那只小狗呜咽了一声,又安静下来。我们从路上下去,穿过一片新生的松树、常绿灌木和铁木树。我们默不作声地走着,脚步声也很轻,除非是印第安人,否则三十英尺外是没人会听到的。
12
不出几分钟,我们就走到了丛林的另一边。之后,便是开阔平坦的地面。空中的云雾呈网状散开,地上有几堆垃圾,几个洗矿槽一个叠一个,看起来像是一座微型冷却塔,连着一条从人工渠过来的传送带,没办法看到头。巴伦把嘴巴凑到我耳边。
“已经荒废好几年了。”他说,“这里也不值钱了。两个男人干一天活儿估计也只能赚一本尼威特黄金(译者注:本尼威特是一种英美金衡量单位)。六十年前,这里好多人因为挖矿累死了。那里的低矮小屋其实是旧的冷藏车,车身很厚,都差不多能防弹了。我没看见车,大概在后面,或者藏起来了。极有可能就是藏起来了。准备好进去了吗?”
我点点头。我们穿过这片空地。月光把这儿照得像是白日。我有点兴奋,像是射击场里蠢蠢欲动的枪管。巴伦看起来格外轻松。他拿着手枪放在身旁,大拇指扣在扳机处。
突然,冷藏车的一侧出现一道光,我们立马匍匐在地。光是从半开的门透出来的,地上放着黄色的木板和长矛。月光下,可以看到一些动静,之后有水冲在地面的声响。我们稍稍等了一下,站起身继续走。
也没什么必要再扮演印第安人了。他们有可能会从里面出来,也可能不会。要是出来的话,他们就会看到我们在走着、趴着,或是躺着。地面光秃秃的,月光又很亮。我们的鞋都有些磨损了,不过这只能怪地太硬、走太多,还有就是紧张的气氛了。我们走到一处沙丘,停在一旁。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我没有喘气,巴伦也没有。不过我对自己的呼吸声特别感兴趣。长久以来,我并不在意这件事,不过现在倒是来了兴趣。我希望这兴趣能持续久一点,不过我心里也没谱。
我不害怕,我体格健壮,手里还有枪。但死在那间小屋的金发男人亦是如此,而且他还有一面墙可以藏身。不过我还是不会害怕,我只是对一些细枝末节会多想想而已。我觉得巴伦的呼吸声太大了,可我又觉得自己告诉他的时候会折腾出更大的噪音。这就是了,我对细枝末节太在意了。
这时,门又开了。这次,门里没有灯光。一个身形很小的男人,拖着一个看起来似乎很重的行李箱走出来。他拖着箱子走到冷藏车的一边,箱轮发出很大的声音。巴伦抓着我的胳膊,轻轻向我“嘘”了一声。
那个小个子男人拖着箱子,或者说不管是什么东西,走到冷藏车车尾,然后又到了一个拐角处。我想虽然这沙丘看起来不高,不过应该还是可以把我们挡住的。如果那人没有提防着陌生访客的话,应该是发现不了我们的。我们等他走回来,不过等了很久。
我们身后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我手里有枪,巴伦先生。请举起手来,如果敢耍花样,我就开枪。”
我赶快举起了双手。巴伦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举了起来。我们慢慢转过身,看到弗兰克·路德斯就站在离我们四英尺远的地方。他腰间的位置举着一把冲锋枪,枪口看起来像洛杉矶第二大街的隧道一样大。
路德斯悄声说:“我更希望你们面朝那边。查理准备从冷藏车回去时,就会把车里的灯点亮。然后我们就都进去。”
我们再次面朝那辆又长又矮的冷藏车。路德斯尖声吹了一个口哨。那个小个子男人从车的一角绕回来,停了一下,然后朝门口走去。路德斯喊道:“开灯,查理,我们有客人来了。”
小个子男人静静走进车里,划了一根火柴,里面就亮起了灯。
“现在,先生们,你们可以开口了。”路德斯说,“当然,要小心。死神就紧跟着你们,可不要轻举妄动。”
于是,我们跟着他走进车里。
13
“把他们的枪拿走,查理,看看身上还有没有。”
我和巴伦背靠一面墙站着,旁边是一张长长的木桌,一边摆着一条长木凳。桌上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瓶威士忌和几个玻璃杯,桌上还有一盏防风灯、一盏老式的农舍油灯,玻璃厚厚的,两盏灯都点燃了,一个茶碟装满了火柴,另一个装满了灰烬和烟蒂。木屋另外一头有一个小火炉和两张小床,一张凌乱不已,一张整洁干净。
小个子的日本人朝我们走来,眼镜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噢,带着枪。”他咕噜道,“噢,太糟糕了。”
他拿走了我们的枪,推给桌子对面的路德斯。
他的小手在我们身上熟练地摸索,巴伦身体畏缩起来,脸涨红了,但一句话也没说。查理说:“身上没枪了。很高兴见到你们,先生们。今晚夜色非常不错,你们在月光下野餐吗?”
巴伦用喉咙发出一声怒吼。路德斯说:“请坐,先生们,告诉我,我有什么能为你们效劳的?”
我们坐了下来,路德斯坐在对面。两把枪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路德斯左手紧握着一把冲锋枪,指着我们的两把枪。他的眼神平静冷酷,不再面带喜色,但仍显示出睿智,一如既往的睿智。
巴伦说:“我得嚼口烟草了,最好让我先嚼口。”他掏出烟草团咬了一口放在一边,安静地嚼着,然后往地板吐了一口唾沫。
“我可能把你们的地板弄脏了。”他说,“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那个日本人坐在那张干净的床的床尾,双脚离地。“我不怎么喜欢。”他鄙视地说,“味道不好闻。”
巴伦没有看他,他静静地说:“你要把我们毙了然后逃跑吗,路德斯先生?”
路德斯耸耸肩,把手从枪上拿开了,背靠着墙。
巴伦说:“你一路上留下了很深的踪迹,但有一点,我们从哪里开始跟踪你的,这点你肯定想不出来,你能想到的话,也不会一路上留下痕迹。但奇怪的是我们刚到这儿你似乎在等着我们来一样,这我不是很明白。”
路德斯说:“这是因为我们德国人相信宿命,如果事情进展太顺利,就如今晚这样,不过除了韦伯那个蠢货,我们自然就会起疑心。我对自己说‘我没留下痕迹,他们不可能这么快穿过彪马湖追上我。而且他们没有船,也没船跟着我,他们不可能找到我,绝对不可能’。所以当你们出现在这儿时,我对自己说‘他们找到我是因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我理应等待他们的到来’。”
“与此同时查理把一箱子钱运到了车上。”我说。
“什么钱?”路德斯问,似乎没有在问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他似乎在审问自己的内心。
我说:“那些你从墨西哥空运过来的崭新的十美元假钞,那些天衣无缝的假钞。”
路德斯看着我,眼神冷漠。“我亲爱的朋友,你在说笑吧?”他说。
“呸,别装了,这是全世界最简单的事。边境的巡逻机现在全都不见了,不久之前还有好几架海岸巡逻队的飞机,但是一切太平,所以这些巡逻机撤掉了。一架飞机从墨西哥边境飞过来降落在森林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那是路德斯先生的私人飞机,路德斯先生拥有俱乐部的股份,而且住在这儿,这有什么好引起别人怀疑的呢?但是路德斯先生还是不想把五十万美金的假钞放在自己俱乐部的木屋里,所以他在这儿找了个废旧的金库,把那些假钞藏在冷藏车里,冷藏车几乎就像保险箱那样安全可靠,但是看起来又不像保险箱。”
“有意思。”路德斯镇定地说,“继续说。”
我说:“我们已经做过鉴定了,这笔钱伪造得真不赖,这意味着肯定存在一个组织,这个组织弄到了造假钞的油墨、正确的纸张和图版,这意味着这个组织比任何不正当的组织更完备,是政府组织,纳粹政府。”
那个小个子的日本人从床上跳了起来,发出鄙视的嘶嘶声,但是路德斯面不改色。“我还是很感兴趣。”他简明地说。
“我不感兴趣。”巴伦说,“在我听来,你根本就是自己胡编乱造。”
我继续说:“几年前俄罗斯人也玩过同样的把戏,他们往我们国家注入大量的假钞,借此筹集资金以便从事间谍活动,他们希望顺便破坏我们的货币流通。纳粹政府很聪明,没有在这上面冒险。纳粹政府只想那些伪造精良的美元在中美洲和南美洲流通,那些用出去的价钱真不错。你没法去银行一次存上十万崭新的十美元。让我们警长困扰的是为什么你选择这里,一个全是穷人的山区旅游胜地。”
“你智力这么超群,肯定不会觉得困扰,不是吗?”路德斯讥讽道。
“我也根本不怎么困扰。”巴伦说,“困扰我的是在我的地盘上接二连三地有人被杀,我一点儿也不习惯。”
我说:“你选这个地方主要是因为这里好带钱进来,全国上百个地方也许就能挑出这么一个好地方,这里不需要逃脱太多法律强制规定,而且夏季总是有许多陌生人来来往往,飞机降落在这儿也没人登记,这不是唯一的原因。这里还是洗钱的好地方,如果你足够幸运,完全可以洗掉一大笔钱,但是你可不怎么幸运,你的手下韦伯耍了一个愚蠢的花招,让你很倒霉。需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只要你有足够的人手,这就是一个洗假钞的好地方吗?”
“说。”路德斯说,他拍了拍冲锋枪。
“因为一年当中有三个月,根据假期和周末,这个地方来自各地的流动人口多达二十万到五十万,这意味着会进来许多钱,许多交易在这里完成。而且这里没有银行,于是宾馆、酒吧、商店不得不常备现金供支票兑换。一直到旅游旺季结束,他们用出去的都是存款都是支票,而现金一直处于流通状态。”
“我觉得非常有意思。”路德斯说,“但是如果这一切在我的掌控之中,我不会在这儿散发大量的假钞,我会一点点在各处投放,刺探行情,看看反应怎么样。有一个原因你想到了,因为钱在这儿转手很快,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使被发现是假钞,也很难追根溯源。”
“是。”我说,“你这样更明智,对此你很聪明,也很坦诚。”
“对你而言。”路德斯说,“我坦不坦诚也不重要。”
巴伦突然身体前倾。“听着,路德斯,你杀了我们也没用。如果你想清楚,我们手上其实没有你的把柄。有可能是你杀了韦伯,但事实上很难证明真的是你杀了他。不过你要是散播假钞的话,他们肯定迟早会找上你,但那也不算死罪。我的腰间有几把手铐,我建议你和你那个日本伙伴戴上手铐走出去。”
那个日本人查理说:“哈哈,哈哈。你这个人真有意思,笨蛋才会这么做。”
路德斯隐隐约约地微笑着。“你把所有东西都搬上车了吗,查理?”
“还有一个手提箱就完事了。”查理说。
“最好现在拿上出去,发动车子,查理。”
“听着,没用的,路德斯。”巴伦着急地说,“树林里还有一个我们的人,他手里拿着一把猎鹿枪,外面月光很亮,你的枪不错,但加上我和埃文斯,你不可能对抗过一把猎鹿枪。除非我们跟你一起,否则你不可能出得去。他看着我们进来的,他给了我们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我们还没出现,他就会叫人用炸药把你炸出来,这是我的命令。”
路德斯静静地说:“这项工作很难完成,即使我们德国人也觉得很难,我很累。我犯了一个很糟的错误,我用了一个蠢货帮我做事,他干了件蠢事,就因为他对别人做了件蠢事,被那个人知道了,他把那个人杀了。不过这也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被原谅,我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了。把手提箱拿上车,查理。”
查理敏捷地移到路德斯面前。“不要,不。”他尖声说,“那该死的箱子重死了,拿猎鹿枪的男人会朝我开枪,去死吧。”
路德斯缓缓微笑。“他们在胡说八道,查理。如果他们有人的话,那些人早过来了。我就是故意让他们说话拖延时间,看还有没有人跟他们一起。他们是单独行动的,去吧,查理。”
查理嘘声说:“我去,但我还是不愿意。”
他走去墙角,拎起箱子,他拎不太动,慢慢地挪到门边,把箱子放在门口,叹了口气。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往外瞄。“没看见人。”他说,“也许全都躺下了。”
路德斯若有所思地说:“我应该把那条狗和那个女人全杀了,我太软弱了,库尔特呢?”
“没听说过这个人。”我说,“他在哪儿?”
路德斯盯着我。“站起来,你们俩。”
我站了起来,背后仿佛有一根冰柱在挪动。巴伦也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两鬓白发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他的脸上全是汗,但嘴里还在嚼着烟草。
他轻柔地说:“这份工作你能赚多少,孩子?”
我含糊地说:“一百美元,我已经用了一些了。”
巴伦仍然用轻柔的语气说:“我结婚四十年了,他们给我提供房子和木柴,每个月给我八十美元,根本不够,我应该拿一百的。”他露齿苦笑,吐了口唾沫,看着路德斯。“去死吧,你这纳粹浑蛋。”他说。
路德斯缓缓地拿起枪,用嘴唇包住牙齿,呼吸时发出嘶嘶的声音。他又缓缓地把枪放下,把手伸进外套里,掏出一把鲁格尔手枪,拇指移到扳机上,他把枪换到左手,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们,慢慢地他脸上所有的表情褪去,面如死灰。他举起枪,与此同时,他僵硬地把右手举过肩膀,手臂僵直得如同一根棍子。
“希特勒万岁。”他高声喊道。
他迅速地拿回枪,把枪口塞进嘴里开了枪。
14
那个日本人尖声大喊,冲了出去。我和巴伦猛地冲到桌子对面拿回了枪,血从我的手背滑落,路德斯靠着墙缓缓地倒了下去。
巴伦已经冲出了门,我跟在他后面,看见那个小个子的日本人沿着灌木丛拼命地往山下跑。
巴伦站稳了身体,举起他的柯尔特手枪,调低了一点位置。
“他还没跑多远。”巴伦说,“四十码内我总是可以射中。”
他又把那把大大的柯尔特手枪举高了一点,微微调整了一下身体方向,准备开枪时,枪慢慢移动了一下,巴伦往下低了低头,直到手臂、肩膀、右眼在一条直线上。
他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僵硬的姿势,一声枪响,手枪在他手里往后弹了一下,一缕倾斜的淡淡的枪烟在月光下升起、消失了。
那个日本人继续往前跑,巴伦放下枪,看见他钻进了灌木丛中。
“该死。”他骂道,“没打中。”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远处。“不过他无路可退,他身上什么也没带,腿那么短连松树果都越不过。”
“他有枪。”我说,“夹在左手腋下。”
巴伦摇摇头。“没有,我看见枪套是空的,我想是路德斯拿走了,他想在走之前把他干掉。”
不远处闪着车灯,那辆车沿着路风尘仆仆地开了过来。
“什么让路德斯突然软弱了?”
“我想是他的自尊受伤了。”巴伦意味深长地说,“一个像他那样的大人物竟然被我们几个小人物玩弄了。”
我们走到冷藏车后面,一辆大型的新轿车停在旁边。巴伦大步走了过去,打开车门。那辆车开了过来熄了火,车灯打在轿车上。巴伦盯着那辆车看了一会儿,“砰”的一下把车门关上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凯迪拉克V-12。”他说,“红色皮椅,行李箱放在后座上。”他把头伸进去,看了看车上的仪表盘。“现在是什么时间?”
“一点四十。”我说。
“这钟可没慢十二分半钟。”巴伦气愤地说,“你疏忽了。”他转身面向我,把帽子往后推了推。“见鬼,你见过这辆车停在印第安角宾馆前面。”他说。
“没错。”
“我还以为你是天才呢。”
“没错。”我说。
“孩子,下次我要去见死神的时候,你能不能在我身边?”
那辆车开过来停在不远处,一条小狗发出哀嚎。安迪大喊:“有人受伤吗?”
巴伦和我朝车走过去,车门开着,柔软的小狗跳了下来,冲向巴伦。离他四英尺远就跳了起来,扑到巴伦身上,前爪猛挠他的肚子,然后跳到了地上转圈圈。
巴伦说:“路德斯在屋内自杀了,有个小个子的日本人跑到灌木丛里去了,我们要逮捕他,还有三四箱假钞我们要好好处理。”
巴伦看向远处,身如磐石。“如此美好的夜晚。”他说,“却充满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