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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死羊拖到狼山下,离小屋大约百余米的地方,在小屋窗口可以观测到。我们找来牧民遗落的用来临时拴马的两根短木头桩子,钉在死羊一左一右三米外的地上,把两台隐蔽摄像机分别固定在木桩上对着羊尸。这摄像机有红外线感应器和夜拍功能,只要镜头前出现活动的东西,摄像机就会自动启动拍摄,哪怕在夜里也能拍到清晰的动物影像。
第一天,死羊周围没有任何动静。第二天、第三天,我们死守在小屋窗前观望,还是一无所获。每当中午,太阳直射,羊尸的肚子就慢慢发酵鼓胀,胀得羊腿都支棱起来了。日落,温度降低,羊肚子又慢慢瘪下去。到了第四天下午,羊尸已有隐隐的腐臭味道飘过来。第五天清晨,我突然发现死羊的体位有所变化,似乎被什么东西拖动过。
我让亦风调出夜晚的摄像监控来看。夜视镜头中,凌晨两点多,一只狐狸从羊尸边惊跳起来,边看摄像头边紧张地逃跑了,但是看情形狐狸并没有下口。我们继续往后看。到凌晨五点多,一只大黑狗来了,把羊尸拖了一圈,还在羊肚子上啃了一个洞,大黑狗抬头望着小屋方向,估计那时听到了炉旺的叫声,大黑狗低头叼了一小段羊肠就匆忙离开了。
守到第五天中午,我望了一下四周,对面山梁上停着十来只秃鹫,个个伸长了脖子望羊。这些秃鹫已经观望好几天了,死羊离人家太近,他们不敢下来。横竖这会儿羊也腐臭了,不如挪远一点让秃鹫们吃吧。我和亦风忍着尸臭,又把死羊拖到了离小屋三百多米远的地方。回到小屋继续监控。
不一会儿,秃鹫们陆续空降到羊尸边,就着狗啃的肉洞把脑袋钻进羊肚子里撕内脏吃。
秃鹫,外号“座山雕”,是草原上的职业殡葬工。他们是大型食肉猛禽,最大的秃鹫估摸着不下四十斤重,个头超过一米,翼展接近三米,灰褐色的大飞羽“斗篷”配上颈肩部醒目的“毛领”,颇有山大王的派头。秃鹫还总喜欢驼背耸肩,把头埋缩到胸口虎视眈眈地看对手。秃鹫的脖子如同人的手臂般粗长,他不仅头上没毛,连脖子也是光溜溜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细绒毛。这光头秃脑的模样虽然丑了点,不过丑得有道理。他们的脑袋是用来探囊取肉的,正如实在人干活儿时会把袖子撸到胳膊根儿,老天爷索性把秃鹫的头颈毛也一股脑撸到了脖子根儿,方便他们随时开工。秃鹫的喙前端是钝圆弯曲的,上喙带一个小小的倒钩与下喙相扣,这样的嘴方便掏钩肠肚却不适合攻击撕扯。因此,秃鹫通常吃腐肉而极少主动猎杀,他们喜欢跟着狼群捡拾死尸剩肉。
经验丰富的草原老牧民南卡阿爸曾经告诉过我:“秃鹫主要有三种盘旋方式,你只要观察那些秃鹫在空中盘聚成的形状就能知道下面狼群打围的情况。狼群准备打围的时候,秃鹫群会在整个草场上呈‘飞碟状’低空盘旋,那是他们还把不准狼群到底干倒哪头牦牛,他们想占据有利位置,又不愿意飞得太高而引来更多的秃鹫抢食,所以压低了飞行高度。有的秃鹫还会自觉地飞到附近山头安静地等着,不打扰狼群捕猎。一旦狼群猎杀成功,秃鹫便群起升空,呈高耸的‘树状’盘旋,‘树根’底下就是猎物。秃鹫群直指着猎物盘旋,这种阵势一方面利于俯冲骚扰狼群进食,另一方面,这种显眼的目标会向牧民暴露狼群的猎杀现场,让人来驱赶狼,等人和狼都走了,猎物就是秃鹫的了。如果秃鹫呈不规则状盘旋,落在山梁上晒翅膀,那这顿饭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别看秃鹫脑袋小,灵光着呢。”
照阿爸的描述,狼群应该讨厌秃鹫才对。但是阿爸说过:“不是那样,到了夏秋季节,狼不聚群,那些落单的狼也会反过来跟着秃鹫搜寻一些死动物。秃鹫盘旋就是狼的开饭信号,这对冤家既是对手又是伙伴,相生相克,见不得也离不得。”
亦风给秃鹫脖子根那一圈蓬松的白毛拍了个特写,偷笑道:“瞧瞧,秃鹫还是白领阶层呢。”
“呵呵,那当然,白领中的鸡心领,就连草原人的天葬都得求他,这是草原上最高大上的职业。”我小声说,“咱们投食几天了,看得出这几种动物顾忌人的程度。死羊离小屋百米的时候,草原狗敢来,狗听到动静以后还敢叼点食物再撤退。秃鹫怕人,但是只要食物离人远一点,他们也敢白天当着人的面取食,毕竟他们有翅膀。狐狸更怕人,只敢夜晚来取食,还要随时担心有陷阱。狼比这些动物疑心病重多了,离人近、食物少恐怕勾不来他们。”
“嗯,咱得总结经验,下次投食离远点儿,再增加诱惑,一只死羊不够,那就多弄几只,如果有死牦牛更好。回头请扎西告诉附近的牧民们,凡是有死牛羊都由我们收购,不要卖给死牛贩子,这样对人对动物都好。”
我们一面观望秃鹫吃羊,一面悄悄谈论着。半个小时后,这十几只秃鹫宴尽而散。死羊只剩脑袋和皮扁扁地摊在草场上,像个布袋木偶。
初次投食试探没见到狼,但我们不灰心。秃鹫与狼秤不离砣,秃鹫都来了,狼还会远吗?
一天上午,扎西来我们小屋做客。
看见生人到来,炉旺象征性地叫了几声就缩回床底下,抱着布偶娃娃狗睡觉。扎西端详了炉旺一会儿,摸出一条风干肉送到狗嘴前,炉旺摇着尾巴叼走了。
“不行啊,”扎西拍拍手上的肉屑撇嘴道,“你们把这条狗养娇了,给口肉就摇尾巴,真正好的草原狗是半野半家的,自己会打食,而且只认一个主人,他要帮主人看家却绝不进家门。草原狗可不能像城市狗那样宠着养,以后你们一走,他会活不下去的。”
“放心吧,我们不会丢下他。以后我把他带回城市,在朋友的果园里养着,后路都给他安排好了,这辈子不愁吃喝。”亦风倒上一碗藏茶递给扎西,自己在床边坐下。
“我觉得扎西说得对,炉旺毕竟是草原狗,还是应该放出去磨炼磨炼,老待在家里拍着哄着像什么话。”我说着把炉旺的食盆端到了门外。
“别这么绝情嘛,”亦风挺不忍的,“外面冰天雪地,冻坏了咋办,咱们旺旺还带着伤呢,等天暖和了再锻炼也不迟。对吧,旺旺。”
听他把“炉旺”唤作“旺旺”,我顿时觉得屋里也冰天雪地了。
亦风伸脚挠着炉旺的肚子,又用脚指头夹起那个娃娃狗逗炉旺,一派父慈狗乐的温情状。亦风怕我们外出的时候炉旺独自在家寂寞,进城的时候专门买来那个会叫会走路的布偶娃娃狗陪着炉旺玩。亦风似乎把对格林未尽的爱意都倾注到了炉旺的身上。
扎西肉麻得打了两个冷战,干笑道:“说点正事儿吧,你们上次说凡是牧民有死牲口什么的先通知你们,中峰前的狼渡滩牧场上刚病死了一匹马……”
“要!要!我们要!咋不早说,被秃鹫吃了咋办?走,赶紧去!”
“不急不急,马皮厚得很,秃鹫撕不开的。不过,你们为啥要买下这些死牲口呢?有的牧民卖给你们的价格可比卖给死牛贩子的贵得多啊。”
“那也没办法啊。”我苦笑一声,“我们不买,死牛贩子就收走了,到头来遭殃的还是我们城里人。”
尽管扎西说这大草原上的死牲口就是倾家荡产也买不完,但我们目前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尽量收购来留食给狼和其他肉食动物,我们可以观察一下狼群,同时避免这些病肉腐尸流入市场。
中午,扎西帮我们讨价还价,给了那家牧场主八百元,让他把死马留在草场。
这真是天赐良驹啊!死羊算小菜,死马可是大餐,死的位置也远离人居,这回狼群总该赏脸了吧。我们在马尸边安装了三台隐蔽摄像机,接下来就是让出舞台,等待狼群上场。
我们回到小屋隔窗遥望中峰方向,猜测着摄像机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惊喜。我坐立不安,想象着群狼将要聚餐的场景:“傍晚狼群会来吧,留在那里的摄像机近距离拍摄,一定能拍清楚他们的样子,根据进食的先后还能知道每只狼的等级。格林在不在其中呢?他会是什么等级的狼呢?他会不会在现场闻出我们的气味?他没准儿就顺着味道找回来了!我得准备迎接狼儿子!”
亦风被我转悠得头晕,捏着我肩膀把我按坐在椅子上:“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要耐心,狼的领地太大,等狼发现死马还需要时间!”
话虽如此,但到了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干脆出门,爬到小屋的山坡上听听有没有狼嗥。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即使瞪破了眼珠子也看不见身边的人。我们牵手探着脚走,不敢开手电,怕暴露了目标。就算用手电,它能照亮的距离也极其有限。我们祈祷着云开月出,只要有月亮,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幽亮起来,肉眼可以看到几百米外的动静,狼山也会显出静谧的轮廓。朗月明星是暗夜里唯一的指引和希望:有月亮,夜行的人就不再迷惘害怕;有月亮,明天就准是好天气。在灯火霓虹的城市中,星月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人们只有在中秋的时候才抬头赏它一眼。“盼星星盼月亮”绝对不是城市人的心情,因为这种古老的期盼只有生活在原始状态的人才能体会。
坐在山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格林披星戴月奔回家园,盼望着被突如其来的幸福一棍子闷晕……
然而,我们期盼的一样都没实现,天空却飘起雪来。
第二天早晨,薄薄的雪已经把山野覆盖了。几只渡鸦越过前山向中峰飞去,一群马在狼渡滩吃着草,看马群的从容状态,附近没有狼。
下午,几只秃鹫开始在中峰上空盘旋,他们显然已经发现了死马。秃鹫一旦锁定目标,就能引来附近的狼。
我刚推开房门,只见成群的秃鹫掠过房顶,拍扇巨翅的呼呼声吓得炉旺夹着尾巴缩进屋来。秃鹫群往中峰方向飞去。
“我去看看!”我利索地换上白衣白帽,黑色裤子,把望远镜往脖子上一挂。
亦风叼着一口泡面:“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我看了一眼他刚泡好的方便面,哪里等得及他,转身出了门。
我几乎是飞一般地爬上前山山梁,埋头缩脚摸到一堆乱石后,埋伏下来尽量不动,白衣黑裤乍一看像积雪的岩石。我偷偷摸摸探头张望。
狼渡滩上,秃鹫已经聚集了几十只,有的在死马上空盘旋,有的降落在死马旁边,有的踩在死马身上,试图寻找下嘴的地方。马尸还没开包。秃鹫的嘴型钝圆粗壮,光头长脖子适合钻入尸腹扯食软肉,只要有硬币大的开口,秃鹫就能把尸体掏吃成空壳。可是,病死的马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秃鹫无从下嘴。秃鹫的爪喙也算有力的,他撕得开牦牛皮,可是拿马皮还真没辙。为啥?在这低温可达零下二三十度的高原上,绵羊、牦牛都需要一身长毛才能抵御严寒,而马一年到头就是一身短毛,他凭什么不怕冷?全靠这层皮!马皮比牛皮厚韧得多,再经过一夜冷冻外层皮肉结冰,死马像坦克一样结实。
秃鹫越聚越多,狼渡滩俨然成了一个停机坪,他们急需一个开膛手。十余只经验老到的秃鹫群飞起来,径直向狼山主峰飞去,咯咯呱、咯咯呱地叫着来回盘旋。
不一会儿,一匹大狼被他们“请”出山了。我心跳加速,急忙举起望远镜套住他。大狼走上中峰山脉,秃鹫们纷纷降落在他身边,垂拢翅膀缩低脑袋,露出一副讨好的神情,指望狼来助他们“一牙之力”。
大狼昂首走过,秃鹫们扑棱翅膀退后给狼让出道来。两只猎鹰紧随狼后,盘旋了两圈落在山梁的围栏柱子上,俨然狼的左膀右臂。相比之下,这猎鹰只有秃鹫体形的三分之一那么大,他是隼类里的中型食肉猛禽,通常捕食小哺乳动物,在猎物稀少的时候,与狼合作有肉吃。猎鹰鹰爪锐利,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可以轻巧地停在围栏柱上。虽然个子不大,但猎鹰的速度比秃鹫快得多。
这狼感觉挺眼熟……我心一动,他不就是我们在狼山之巅看见的带鹰归来的狮子头大狼吗?两个月前扎西和我们蹲守狼山之巅,看见狼群还专门等待这匹狼回来,他一出现,两匹哨兵狼立刻迎上前给他报信,可见这匹狼地位颇高。那御鹰而来的神秘而诡诈的气质配得上做狼群的军师,只是不知道狼群有没有这个编制。
一些给狼引路的秃鹫咕咕呱呱叫着,飞到死马旁边,摇晃着光脖子,兴奋得脖领子毛都支棱起来。狼已经看见死马了,他停住脚步,扫视山下,琢磨了一会儿,竟然淡定地坐下了。这是什么路子呀?秃鹫都让着你了,还不赶紧去抢肉吃?我心下犯着嘀咕。
好不容易请来“主刀手”,却迟迟不开饭。秃鹫更急了,在马尸和狼之间来回飞,如果他们有膝盖,没准儿都想给狼跪下了。可是无论秃鹫如何急不可耐,狼只是盯着死马就是不下山,甚至打个哈欠卧了下来。
看了好一会儿,我才大概知道了狼的心思—狼渡滩天上地下已经乌泱乌泱聚集了上百只秃鹫,都在抢占好位置,这时候开膛,僧多粥少,独狼能得什么好处?如果我是狼,断不肯傻乎乎地替秃鹫打工,别看现在把他当“衣食父母”膜拜着,百鹫开抢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狼的份呢,搞不好被鸟爪抓瞎眼睛都有可能。都是殡葬“同行”,没有谁比狼更熟知秃鹫的秉性,看来狼要等同伴或者坐等太阳落山。只要天一黑,秃鹫就必须下班,对于没有夜视能力的鸟而言,夜航太容易撞机。而夜晚则是狼群的天下。
趁着狼休息的当口,我用望远镜扫描了一圈,发现山坳里面居然还蹲着两只狐狸,也眼巴巴地望着死马,卷起舌头,不断把溢出嘴外的口水勾回去。对处于弱势的狐狸而言,无论狼吃肉还是秃鹫吃肉,他只要能瞅着机会偷出一根骨头就好。严酷的草原上,天赐大餐,这是谁都无法抵挡的诱惑!
夕阳贴在山脊线上打瞌睡了。秃鹫们更加躁动难耐,在马尸边推推搡搡。
突然间,那匹狼似乎发现了什么,“嗖”地站了起来,朝马尸定睛细看……他迅速退后两步,转头看了看等候在围栏上的鹰,抖抖颈毛。那两只猎鹰奋翅而起,俯冲到马尸上空,一只鹰停在隐蔽摄像机上,啄啄瞧瞧。另一只鹰高飞入云,竟然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啸叫起来。狼猛然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穿望远镜直刺我的双眼。我吓得一哆嗦,望远镜也抖掉了,捡起望远镜再看时,搜遍全山,狼不见了,两只鹰向后山飞去。
这狼雇的碎催子,又给他报信儿了。是哪里出的纰漏?我地势比狼高,又在逆风处伪装得那么好,一动没动,怎么会被狼发现呢?狼一旦起了疑心,便不会再来了,他竟然毫不留恋这顿飨宴—也是,能让鹰为他效力,这狼肯定不会是常挨饿的主。
狼一走,秃鹫更没辙了,先前那些请狼的秃鹫振振翅膀,转而向狼渡滩对面的西山飞去。
太阳落山一半时,秃鹫群忽又躁动起来,纷纷让出马尸。
西面天空中飞来一只高山兀鹫,他在秃鹫的簇拥下降落在马尸上,收拢漆黑的翅膀,肩膀上有几撮飞扬的羽毛。高山兀鹫和秃鹫同是鹫类表兄弟,个头比秃鹫略大一些,浑身漆黑。高山兀鹫长着铁钩般尖利的喙,虽不及狼牙犀利,但还是可以勉强主刀开膛的,关键在于,他懂技术。
高山兀鹫站在马肚子上前窥后看,像一个“包打开”在研究密码锁。他挑选了马生殖器贴着肚皮之间最薄弱的缝隙下嘴。爪喙并用,钩!扎!撕!扯!几分钟后,高山兀鹫从马肚子上撕开的小口中扯出了指头粗细的一条肉。
找到突破口了!轰的一声巨响,百翼齐振,秃鹫们一改退位让贤的客气,潮涌而上,一阵“翅打爪踢”把高山兀鹫轰到了一边,连他嘴里的那条肉都被夺了去。
开饭锣一敲响,最先把脑袋扎进马肚子的秃鹫一脖子血红,拖出十余米的马肠,其余秃鹫狂扑上前疯抢暴夺。马肚子越豁越开,黑色的鸟影铺天盖地压了上去,犹如死神降临,马尸被盖了个严严实实。鹫群聚成庞然大物,数百张两米多长的翅膀刮起风暴,腥风滚滚。
刹那间,我的心跳漏了好几拍,魂魄都被那些巨翅扇飞了。我的脑袋里竟然闪过奇怪的恐惧感—幸亏我不是那匹马。
凡是从鸟阵中抢出一块肉的秃鹫,立刻会遭“空军”抢劫,秃鹫们从地上厮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回地上。嘶叫声、挥翅声、撞击声、恶斗声就在脑袋上空回响。我大气不敢出,又心虚又想看。忽觉脸颊凉飕飕的,摸来一看,不知哪儿飞溅来的一片血!
盛宴的主刀手高山兀鹫大概心有不甘,还想挤进去叼一口,却瞬间被秃鹫们啄烂了鸟头,趴在地上抽搐。抢红了眼的秃鹫一拥而上,等散开时,悲惨的主刀手被撕吃得只剩下血淋淋的羽毛随风飘散。我看得心惊胆寒,狼真是英明,宁可不吃也不替他人做嫁衣,那跟着狼撤退的鹰也是聪明鸟。
不到二十分钟,秃鹫们陆续散开。马只剩下一堆白骨、一张空皮和半颗头颅。
“哦嚄……吃完嘎了。”顺风飘来一句四川话。
我扭头一看,是亦风,就在石堆另一侧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我刚才光顾着看兀鹫,亦风什么时候爬上山的我都没注意。他穿着草绿色冲锋衣,蹲在那儿像个大青蛙,领子上落着一片鸟羽,面前架了一台摄像机,看见我望向他,还伸出两个指头给我比了个字母“V”,表示他都拍下来了。我白了他一眼,原来狼的鹰喽啰巡空时发现的是亦风。
“谁让你跟来的?!”我没好气地说,伸展僵硬的腿脚,趁着还能看见山路,撤!
“不收摄像机吗?”亦风急忙赶上我。
“不收,狐狸还等着捡骨头呢,别去吓跑了他们。”
第二天,我们收回隐蔽摄像机的时候,昨天的“野餐”现场散落着不少猛禽的羽毛。秃鹫的大飞羽长如人臂,像军刀一样细长锋利。那场惊心动魄的混战中,不知道有多少鸟为食亡。
隐蔽摄像机记录了清晨渡鸦啄食马眼;记录了中午马群经过时,小马嗅着马尸体,惊慌地打着响鼻,母马上前把小马赶开了;记录了黄昏秃鹫们狂暴的盛宴;记录了我们走后,专吃骨头的胡兀鹫叼走马骨,他会把骨头带到高空扔到岩石上摔碎,凡是被砸成手机大小的骨头都能被胡兀鹫囫囵吞掉;记录了狐狸趁夜摸来偷取马头;记录了凌晨野狗舔净残血拖走马皮……一匹马就此在草原消失了。然而三个角度的摄像机却连半点狼影都没捕捉到。
对此,亦风颇为得意:“那匹狼我拍到了,如果我没去,这么珍贵的影像就缺失了。”
“如果不是你暴露了目标,这顿饭该是狼吃的!”我虽然这样埋怨着,不过心里清楚在鹰发现我们之前,狼就已经疑心了。到底是什么让他起疑的呢?视频中,有一个瞬间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只秃鹫的翅膀撞到摄像机,镜头一歪,曝光,什么都看不清了。我问亦风这是什么情况,他凑过头一看:“镜头对着太阳了呗。”
我比对狼撤退的时间,明白了—狼在山上等待的时候原本是没有起疑的,因为从山上望下来,摄像机的顶部被雪覆盖着看不见,加之当时山下秃鹫乱成一团,更是遮挡了摄像机。可就是这只秃鹫一碰之下,摄像机翻转,镜头对着太阳一反光,立刻让狼警觉起来,这才指示鹰探子巡场,结果发现了亦风。
狼有狼言,鸟有鸟语,可是狼与猎鹰之间又是如何沟通的呢?他们如何达成合作共生的默契?草原上的动物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狐狸能看见红外光!”我定格了狐狸趁夜拖走马头的视频。
视频中,狐狸瞪着眼睛,紧盯摄像机,双眼反射出灯泡似的亮光,而在夜视镜头中,几台摄像机启动的红外线则相继显现出一片白光。红外线在人的眼中是不可见光,但在夜行动物的眼中无异于一个强光探照灯。狐狸能看得见,狼当然更看得见。
亦风用手指轻点鼠标慢放视频:“这么说隐蔽摄像机一点都不隐蔽,红外线一启动就暴露了。而且咱们的摄像机安装得太明显,即使狼在山上没注意,一旦下山也能发觉,凭着狼的多疑,他肯定不会靠近的。你想啊,格林在咱家住了一个月就学会开电视、玩遥控器了,咱们这么明目张胆摆着摄像机拍,是不是太侮辱狼的智商了?得想办法把摄像机隐藏伪装起来,处理掉人味儿,别让狼发现。”
我沉吟着:“草原上再伪装也难逃狼的眼睛。咱们的目的是什么?”
“找格林啊!”
“那你还藏啥?”我笑道,“格林又不怕摄像机,就让邦客发现我们吧。”
亦风想想也是,我们不是装陷阱,只是接触和试探,把人为的东西摆在明处,任狼检查,越简单直白越好。一次投食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十次,让狼明白摄像机前的投食无害,这两个人没有恶意。咱巴不得格林早日嗅到我们的气息,找回家来。
从我们拍到的狐狸来看,他第一次来动死羊时,被突然启动的红外线吓得惊跳起来,吃都不敢吃就撒丫子了。这次在死马面前,狐狸虽然还防着摄像机,却也敢拖走马头了,凡事都有一个逐渐认知的过程。狼是所有动物当中疑心病最重、警惕性最高的,让狼释疑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们从各家牧民那里又陆续收购了不少死羊,每隔几天就在狼山下投放一只,装上摄像机,不再扰动。只偶尔放出航拍机到狼山一带高空侦察。
每次投食后,只要装上摄像机,狼就是不来;撤掉摄像机,倒是偶尔能发现有狼“飘过”。应了泽仁的那句话:“狼被整怕了,决不吃人动过的东西。”但是,狼可以忍住口水,却摁不住好奇心。还是要瞅机会来查验一番,然后悄悄离开,挥一挥爪子,不带走一根羊排。
几乎每只死羊最终都便宜了秃鹫、狐狸和野狗。久而久之,我们的投食引来了不少流浪狗,其中一只大黑狗吃过肉还对我们摇起了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