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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一轻轻地推推余周周的胳膊肘:“余周周,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彦一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余周周以前永远都是懒洋洋的,坐在座位上低头做题或者看小说漫画,上课也常常发呆或者睡觉。彦一以前听说过,好学生最喜欢假装自己不努力,回家拼命开夜车。
可是余周周的状态,实在不像是有抱负的好学生。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请了一天假之后,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整整一天埋头整理着政治哲学原理,把所有卷子里面的主观题都打乱了,重新梳理答题技巧,盯着卷子的眼神仿佛要冒火一般。
“喂,你怎么突然这么激情四射?爱上政治老师了?”
米乔一如既往的口无遮拦。余周周回头懒懒地答道:“是啊,日久生情。”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她想考年级第一。只要这一次就好,在她去见那个人之前。
她知道周沈然在分校,也一定会听说,所以她必须考文科班的年级第一。
必须。余周周蓦然想起了沈屾,那个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必须考上振华”的女孩子。
这一刻余周周才发现自己何其幸运。她的妈妈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说过任何“你要替我争气”“我以后就指着你了”“妈妈这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之类的话,即使受到过不公,也都被那样厚实无言的爱所化解。妈妈总是明朗独立的,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曾教给过余周周什么叫怨恨,所以余周周也从来就不需要像沈屾一样。
没有人要她报仇,于是她没有仇恨。没有人要她自强,所以她不自卑。
也就没有什么执念迫使她说出“必须”。
余周周突然有一点儿动摇。现在这个样子,是妈妈希望看到的吗?
她的目光黏着在“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性”这行黑体字上,冷不防被米乔用钢笔狠狠地戳了一下。
“什么事?”
“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参加的动漫社需要找临时演员凑数,cosplay 参加不?”
余周周有点儿兴趣,她放下书,回转身趴在米乔的书桌上:“可我是第一次……”
米乔表情凝滞,然后下一秒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把桌子捶得震天响,每一拳都砸在她的男人艾弗森脸上。
“这话可不能乱说……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余周周呆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米乔在说什么。她满脸通红、瞪着眼睛、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米乔桌子上用练习册堆成的高塔齐齐推倒。
凌翔茜讨厌冬天。
她不知是因为冬天会格外地让人怠惰,才会明明心里急得像是要着火,书还看不完,心却不知道飘到哪里了。
她的水杯里满满的都是水,可还是抱着出来踱步到开水间接水,看到辛锐坐在座位上岿然不动学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她就会有浓浓的负罪感和恐惧感。
爸爸妈妈的“信任”,那些叔叔阿姨的夸赞,自己在学校的名气和楚天阔对自己礼貌而欣赏的笑容,这一切堆积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高耸入云,地基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小时候大人逗趣,问他们长大了之后想做什么。林杨和蒋川都有个像模像样的理想,哪怕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但是对于凌翔茜来说,她的理想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一直没变过。
想让所有人都说她优秀,都羡慕她,都喜欢她。
她以后做什么不重要。她要的只是这份耀眼和宠爱。
凌翔茜把身体贴在开水间的窗前,轻轻闭上眼。自己从来都明白,这种宠爱就像是浮云,你要努力攀得很高才能看到,然而付出十倍汗水,伸手只能抓住一片风一吹就散的水汽。
就像是她父亲,从一个农村穷小子奋斗上来,娶了家境优越的母亲,小心翼翼一辈子,相互折磨。
她深深地叹口气,突然听到背后的笑声:“干什么呢,想跳楼?”
那个声音让凌翔茜很慌张。她脸上的笑容像紧急集合,朝拎着水杯的楚天阔点点头。
“还有三天就考试了,准备得怎么样?”
凌翔茜定了定神,决定不再扮演那副客客气气、温婉可人的样子。
“不好,很不好。”
楚天阔似乎没有听出来她语气中的真诚和抱怨,只是自顾自地接着水,在氤氲的热气中随意地回答:“没事,反正你考试的时候一定很神勇。”
从小到大,他们就被浸泡在这样无聊的对话中。就好像小时候和林杨、蒋川一起学钢琴。她不喜欢练琴,总是拿做作业当借口,所以每次妈妈去学校接她,开场白永远都是:“今天作业多不多?”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如果回答“不多”,妈妈的答案自然是,“那今天可以多点儿时间练琴。”
如果回答“很多”,妈妈就会戒备地一瞪眼睛:“多也得练琴,回家快点儿写!”
所以你何必问。凌翔茜从很小时就想对她妈妈说这句话,也很想对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互相打探着“你考得好不好”“你复习得怎么样”的学生说一句,既然明知道彼此都没有一句实话,何必要进行这种徒劳的对话?
“我不是你,”凌翔茜低低地说,“你也不用对我说这些。”
她没有接水,抱着沉沉的保温杯从他身边挤过去。
楚天阔在身后喊着她的名字,凌翔茜含着眼泪,克制着没有回头。
期末考试的那天早上,漫天大雪。
余周周吃干净盘子里面的面包、奶酪,又是一口喝掉牛奶,噎得够呛,正要悄悄溜出门,突然听见外婆苍老的呼唤:“周周,周周!”
余周周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大舅房间,估摸着他们还熟睡着,于是轻轻地推门走进外婆房间。
外婆不知怎么,竟然自己坐起身来了,她的头发已经白得没有一丝杂色。余周周走过去:“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我扶你上厕所?”
“不用。”
外婆的神志格外清醒,余周周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去考试吧?”
“嗯。”很清醒,仿若回光返照。她的心向下陡然一沉。
“好好考。”
“我知道。今天外面下雪,这两天暖气烧得不好,你在被窝里再躺一会儿吧,别这么早就爬起来。”
外婆淡淡地笑了笑:“好,周周长大了。你妈妈这两天忙什么呢?”
余周周的心漏跳了一拍,却又松了一口气,她笑笑:“他们分公司要搬家,正忙着清理库存呢。”
“哦,哦,忙吧,忙吧。”外婆说着,眼睛又有些睁不开。余周周扶着她重新躺下去,然后用软软的小枕头在她的脖颈和后腰垫好,让她能躺得舒服一点儿。
“那我去考试了。有什么事儿,你就大点儿声喊大舅。”
“去吧去吧,”外婆闭上眼睛,“好好考试,考到外地上大学,离开这儿,过好日子。
过好日子……”
外婆不知道又开始絮叨什么了,余周周鼻子有些酸,低下头拎起书包开门出去。
考场里面还是同样的座位顺序,余周周、凌翔茜、辛锐。
辛锐答题很快,开始写作文的时候,语文考试还有一个小时十分钟才结束。题目是“生命中的平凡与伟大”,她在论据里面填充了大批大批“感动中国”评选出的平凡的小人物的事迹,写着写着不禁想要笑。
司马迁最伟大的贡献不是《史记》,爱迪生最伟大的贡献也不是电灯泡,感动中国最大的亮点更不是感动。
他们对于辛锐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以排列组合的方式填充每一篇立意苍白的考试作文。上一次年级统一发放的期中考试范文一共有20 篇,司马迁在其中的曝光率是百分之百。成千上万的高中生手里的那支笔扭曲乾坤,让这些人物生不安宁死不瞑目。
她抬起头,盯着凌翔茜的背影。凌翔茜的头发柔顺亮泽,闪着微微的珠光。辛锐忽然想要写写自己。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段平凡的挣扎,她的伟大在于,她挣扎着变成别人。
这种勇气不可见人,更无法歌颂。
辛锐叹口气,低下头继续描摹感动中国。
凌翔茜坐在办公室里面,低着头。
她知道武文陆找自己想要说什么。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不会因为凌翔茜的成绩、才华和美丽而高看她一眼的,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那么一定是武文陆。
她甚至都能从武文陆眼中看到对方心里是如何评价自己的。
轻浮,骄傲,难成大器。
这个古板的男老师喜欢留的作业都是毫无意义的机械抄写,相应的,他喜欢的学生就是能把这种抄写完成的那种,比如辛锐。
“你这样的学生,属于心里很有数的那种。你妈妈也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多照看你,毕竟处在你这种年龄,难免有些浮躁的想法,很不成熟……”
凌翔茜最终还是丢了年级第一。这给了武文陆机会说出那句“我早就料到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吃亏”。
不交历史作业,上政治课做数学练习册,上语文课做英语卷子,逃体育课,晚自习说不想上了就不上了,抱着课本坐到楼梯上远离人群温书……还有,频繁地出入二班,和林杨、蒋川混在一起。
凌翔茜觉得有些课堂上的老师唠叨起来没完,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她为什么不可以用那堂课的时间来完成其他科目的练习册?自习课上她看到辛锐就心烦,陆培培小嘴“叭叭叭”像高音扬声器一样刹不住闸,于是抱着书出门温习,难道不可以吗?
至于频繁出入二班……其实她只是在利用林杨等人打掩护。从二班的正门正好能望见一班的后门,楚天阔的背影仿佛触手可及。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古话说得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这样是不会进步的,你这些都只是小聪明……”
“老师,下一次我会考第一的。”
凌翔茜已经受够了她妈妈颤抖的左脸、陆培培等人的冷嘲热讽、武文陆的偏见,还有空虚茫然的自己。
被抢白的武文陆黑了脸,而凌翔茜只是靠在椅背上,感觉到裸露的钢条传递过来的让人绝望的凉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博取欢心这种从小做到大的事情,也开始变得让她不快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