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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静静地立在三班的门口等辛锐,透过前门的玻璃可以看到三班的政治老师和教自己班的是同一个人,一样爱唠叨、爱拖堂的中年女人,唇膏涂抹得太过浓烈,上课的时候如果盯着她的两片一张一合的艳丽嘴唇,很快会进入被催眠的境界。
走廊里面放学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面前走过。余周周像一尊塑像,凝滞在了人流中。
侧过头去的时候,看见了林杨,和几个哥们儿嘻嘻哈哈地从侧楼梯口走过来。
余周周想起早上的升旗。经过了那场不甚愉快的谈话,她去了女厕所,出来的时候辛锐已经不见了。独自经过操场,路过升旗台的时候,抬眼的瞬间,就和林杨目光相接。
刚刚和学生会的同学贫嘴大战过后的少年,在看到余周周的瞬间,脸上残留的笑容消失,挂上了几分惶恐不安。
余周周站在人流中,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学生会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林杨的古怪,纷纷往余周周所站的方向看,她才低下头继续随波逐流向着广场走去。
也许是早上那个残忍的梦境惊醒了她,整整一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余周周,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当年的无心之语给对方造成的伤害。
林杨就像是一个悲哀的杨白劳,不停地用眼神对她说,我知道我欠你的,我知道,可是你让我怎么还?
而她其实从来就不是黄世仁。
看着林杨道别了朋友,朝着三班的门口越走越近,余周周掐灭了原本想要低头闪避的念头,还是明明白白地直视着他。
其实余周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像座石雕一样站在那里很不好,仿佛是个深深埋在重大创伤的阴影中难以自拔的忧郁女生,让林杨看到了徒增烦恼。当然也不想要矫枉过正,为了宽慰对方,进一步表现自己的不在意和大度,于是一看到对方就好似失散多年的兄妹一样热情过度。
余周周还在踌躇,林杨已经试探性地站在了她身边。
“你等人吗?”余周周还是选择了若无其事的开场白。
这是他们上高中以来的第一句话。你等人吗?
林杨明显慌了,他笑了一下,又恢复很严肃的表情:“哦,我等,我等凌翔茜。”
余周周发现林杨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脸红了,不禁莞尔。
“嗯,听说你们一直都是特别好的朋友,和以前一样。”
“哦,你听说过……听谁说的?”
余周周愣了愣,林杨忙不迭地说:“不是,不是,不是,我不等凌翔茜,我也没想问你从谁那里听说的,我,我先走了,拜拜。”
在林杨要逃跑的瞬间,余周周果断地伸手拦住了他。
还是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吧,余周周想,这个念头已经在心里转一整天了。
“林杨,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那件事情都是巧合,我自己也知道,不怪你。当时我情绪太激动了,说了什么欠考虑的话,请你原谅我。”
这样,就可以了吧?
林杨静默很久,余周周看到他眼睛里面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在闪烁。他刚动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一个矮个子男生就伸长胳膊搂住了林杨的脖子。“又等凌翔茜啊?”
说完眯起眼睛看了余周周一会儿,说,“不对啊,这也不是我们的大美女啊!”
男生的目光纠结在林杨那只被余周周拉住的袖子上面,余周周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她放开手,没有说什么话圆场,只是淡漠地笑笑就转身离开了。
依稀听到背后的男生愣愣地说:“我……我是不是打扰她向你表白了?”
余周周给辛锐发信息说,我在大厅窗台那里等你。
坐在窗台边打开随身听,里面的男人正用低沉的嗓音哼唱,“5 年,我们在机场的车站”。
手机一震,新信息,上面是陌生的号码。
“我是林杨。路宇宁是我的好哥们儿,他那个人就是那个样子,你千万别介意。”
他竟然有自己的手机号。余周周歪头看了看那条短信,不知道回什么,索性不理睬。
闭上眼睛陷入神游之中。
后背玻璃冰凉的触感让她忽然想起四岁的时候,和妈妈住在郊区的平房,门口的大沟常常积很多的水,不知道是谁把一块大木板扔了进去。她白天自己待着无聊,就用尽全力把门口扫院子的大扫帚拖到水沟边上去,跳上木板,想象着自己是动画片里面的哈克贝利? 费恩……的女朋友,此刻正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绝望地划着船,精疲力竭地挥动着巨大的铁扫帚。累了,就坐在木板上面,学着电视上的人一样双臂抱膝,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喃喃道:“哈克不要急,我来救你了。”
风不小心把门带上了,她被锁在室外,只能坐在孤舟上等待妈妈回来。深秋的傍晚很凉,孤舟冰冷的触感让她轻轻颤抖。
但是还好,还有哈克在,哈克对她的奋不顾身感激不尽。
很久很久了,余周周在心里召唤着公爵子爵,哈克,夜礼服假面,他们却再也不出现。
又忽然想起刚刚和彦一道别的场景。彦一整整一天都佝偻着背伏在桌子上,从百宝箱一样的大笔袋中翻出各色荧光笔在书上勾勾画画。可是周周从来没有觉得他在成绩上会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斗志,也没有热情,更没有掩饰自己远大目标的那种戒备。
只有疲惫,红血丝爬满了眼球。
虽然很喜欢这个同桌真心的热情,余周周仍然很少和他讲话。相比之下,后桌的两个女孩子已经开始探讨人生和彼此不痛不痒的隐秘经历了,窃窃私语之后就拉着手一起去上厕所——女生的友情很多都是这样开始的。
分享彼此的秘密,然后再用别人的这些“发誓不说出去”的秘密去交换另一个人的秘密,得到脆弱的闺密友情。
正想着,辛锐已经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久等了,没有抱怨老师拖堂。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那个号码。同样的短信。
余周周心间忽然一颤。林杨的执着,似乎从小到大都不曾改变。
“辛锐,周周。”
楚天阔从远处跑过来,抱着一摞档案。周周喜欢好看的事物,总是直视得对方发蒙。
这么多年只有两个人面对这样的目光依旧镇定自若,一个是楚天阔,一个是今天早上的凌翔茜。连曾经的林杨都做不到,林杨总是会脸红。
“真巧,正要找你们呢。”楚天阔在她们面前站定,笑得很好看。“辛锐,俞老师都告诉你了吧?可能周周还不知道,我们,嗯,咱们班想要给你们俩补办一个欢送会,你们真是够一鸣惊人的,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大家都觉得挺舍不得的……”
辛锐笑了,很讽刺的笑容。
楚天阔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辛锐,很严肃地说:“肯定有人舍不得。”
辛锐愣住了,低下头没有说话。
“虽然可能,”他把脸转向余周周,用很轻松的口气说,“周周不是很喜欢走形式。”
余周周耸耸肩笑笑,这样的话不让人厌恶。
“不过,有时候形式是可以促进内容的,对吧?可能一场欢送会之后大家就真的想你们了。”楚天阔笑得更灿烂了,辛锐抬头看了一眼他,又低下头去。
“放心,你们不喜欢说话,我主持的时候也不会让冷场出现的,相信我。”
没有逾矩的话,但是很实在贴心,不显得圆滑。
余周周点点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班会,到时候再告诉我们吧。班长辛苦了。”
楚天阔笑着说:“回头见,一切顺利。”
余周周把辛锐的沉默局促尽进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站台上依旧很拥挤,余周周和辛锐站得距离人群很远,把学校周边的杂志摊和食品店都逛遍了,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看着站台上的人相互之间闲聊打闹,绿、白、蓝,三个年级三种校服挤在一起,可都是热闹不起来的颜色。
高一的时候辛锐曾经努力过,拉着沉默的周周往8 路上面冲。然而每一次都是辛锐勉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回望车厢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跳下车和她一起等待下一辆。余周周能够承受的下一辆永远都是站台上面人丁稀少的时候来临的那一辆。辛锐每一次跳下车来,都会面无表情地用膝盖对准余周周的屁股狠狠地踢。
周周喜欢那时候的辛锐,那个冷着脸的,但是眼睛里面有包容和笑意的辛锐。
变故让她看清楚很多人。却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因而更宽容。余周周曾经以为初中最后那段时光自己和辛美香之间的种种隔阂会让她们成为陌路人,然而变故悄然改变了她,曾经那么在乎的“第一名”“最出色”“最真挚纯粹的友情”通通退居二线。
高一时候辛锐接近自己,仿佛初中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她们还是好朋友,仿佛她从来就不是那个窘迫可怜的辛美香——余周周安然接受。
反正都无所谓。
两个人在站台附近游荡半个多小时才坐车回家,几乎成了习惯。
曾经余周周让辛锐自己先走,辛锐不同意;提议两个人留在班级里面自习直到人少了再出去乘车,辛锐也不同意。周周没有问过辛锐为什么喜欢站在站台上面无所事事地等待,虽然觉得好奇——留在教室自习才是辛锐的风格。
这个问题憋了快一年,后来忽然就懂得了。初夏的晚上,两个人傻站在站牌下,什么都没有聊。周周已经神游到了外太空,忽然听见身边辛锐很满足地像猫一样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
“真好。”辛锐说。
于是周周微笑地看着她,说:“是啊,真好。”
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两个人在站台上面都没有提早上升旗的时候那段古怪的对话。辛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周讲白天发生的事情,余周周安静地听。
和过去相比,好像角色颠倒过来了。
上车的时候有座位,她和辛锐的座位离得很远。余周周把头靠在脏兮兮的窗子上面,昏昏沉沉睁不开眼,暮色四合,外面深蓝色天幕下的景色已经变得如此模糊不清,她很困、很累,仍然固执地不肯睡觉。
余周周每到颠簸的时候就会犯困,小时候总是被妈妈抱在怀里四处奔波,用一块叫作抱猴的布包包住,她哭闹不睡觉的时候,妈妈就会不停地颠着她,说:“宝宝乖,宝宝乖。”
然而在车上,就算再困,也一定要睁着眼睛看风景,哪怕同一条公车路线已经看了几百次。
“反正回家也能睡觉,现在多看一点儿,就多……多占一点儿。”
余周周还记得小周周当时一副赚大了的表情讲着莫名其妙的道理,还有妈妈听到之后扑哧一乐说:“对,周周真聪明。”
周周真聪明。
余周周打了个哈欠,眼泪从眼角一滴滴渗出来。
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到了目的地,余周周朝辛锐打了个招呼,先一步下车了。
外婆家的楼下从她小学三年级开始聚集成了一片菜市场,很多教职工下班后都会到这里买菜回家做饭,每天早上和晚上,这里都格外热闹。
政府曾经很努力地想要把摊贩都挪进商场的底层,最终还是失败了,城管和摊贩的拉锯战持续了一年,市场战战兢兢地重归繁荣。小时候,余周周很喜欢吃楼下某家烧烤店的老奶奶烤的红薯片,所以每次远远地看见城管的车,她都会狂奔好几个街区帮老奶奶通风报信。
老奶奶前年冬天去世了。她的儿子还在同一个地方烤羊肉串,可是余周周一次都没有吃过。
周六日下午在家里面复习功课时,还会听到“刷排烟罩哩”和“荞麦皮嘞”的叫卖声,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又慢慢走远。
那个时候抬头看天,对面的老房子上方一片湛蓝。
余婷婷和余玲玲都搬走了,大舅重新搬回来。倒也应了余玲玲妈妈的那句话:“他不是说儿女应该自己照顾老人吗?那他倒是搬进来啊!”
余周周重新住回了外婆家。妈妈留下的那套房子没有被卖掉,闲置在海城小区,余周周整整一年没有回去过了。
舅妈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柿子炒鸡蛋、豆角、青豆鸡丁。周周洗了手,就坐到桌边。
“尝尝舅妈的青豆鸡丁。第一次做。”
“好。”
“别抱太大希望。”大舅说完,就被舅妈瞪了一眼。
“我明白。”周周说,也被舅妈瞪了一眼。
吃饭的时候彼此的话都不多,舅舅会说些工会里面的事情,舅妈也讲些办公室里的是是非非,余周周偶尔会插句话,更多的时候是埋头吃饭,顺便发呆。
舅妈不让余周周刷碗,于是她也从来不主动请缨。吃过饭后舅舅去看《焦点访谈》,余周周回到自己的房间做作业。
振华的传统是不留作业,只是给学生订制很多练习册,大家私下也都会自己额外买一些练习册,虽然大部分都没有时间做完。几乎已经没有人像初中的辛美香一样把自己买的练习册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看见——连辛锐自己也不再这样了。考到振华来的人都是好学生,对这种幼稚伎俩心知肚明,何况就算秘籍人手一本又怎样,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练武奇才。
政治书摊开在明亮的护眼灯下,看着就有些反胃。余周周上政治课的时候直接睡过去了,靠着窗台,用左手撑住下巴,微微低着头,好像认真地看着书的样子。
下课的时候彦一推推她,轻声告诉她,绪论和第一章第一节讲完了。第一个哲学原理是“自然界是客观存在的”,答题的时候,哲学原理、方法论以及“反对的错误倾向”
要按顺序写出来,具体的内容他都抄到笔记上面了。
说着,把字迹清晰、稚嫩的笔记推到余周周的手边。
她从绪论开始看,把一些细碎的但是看起来又很重要的句子画下来,因为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政治老师说,选择题可能会抓住这些书上面的小句子出题。
余周周浏览了一遍笔记,大概背了背,然而开始做题的时候她的思维居然像是停滞了一样。
不愧是政治书上面的哲学。自以为看过不少哲学史和哲学概论的余周周,四十道选择题,居然花了半个小时,让她甚至怀疑自己睡觉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天机。
舅妈推门进来,一杯牛奶,凉凉的,照旧埋怨了一句:“你就任性吧,喝凉的对胃不好。”
余周周笑笑说:“谢谢舅妈。”
十点半左右,舅舅和舅妈就睡觉了。余周周一般会坚持到十一点,冲个澡,吹干头发,然后钻进被窝,设好手机的闹钟。
她调出通讯录,找到陈桉的号码,发送:“晚安。”
她不再对陈桉诉说生活中的事无巨细,偶尔只是发送一条短信发表些没头没脑的感慨,然而她确定陈桉会懂得。道晚安也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陈桉还会时常打来电话。
余周周自从知道陈桉一定会回复“晚安”,就总会在他还没有回复的时候立刻关机睡觉,第二天早晨打开手机,就能接到问安短信。
然后一整天就会有些念想。
仿佛是生命中唯一的热源。
然而今天晚上,又收到了林杨的信息。
“你存我的手机号了吗?”
甚至能想象到他有点儿执拗无赖的样子。
余周周心里有些异样。“存了,晚安。”
然后,才把对方的号码提取出来储存上了。
忽然又进来一条信息。
“今天早上的诗朗诵,是不是……是不是很傻?”
余周周讶然。
林杨,诗朗诵?
除了升国旗的时候,余周周在整个仪式中都戴着耳机。所有的歌都是陈桉喜欢的,她把这些歌循环播放一周,一整天就结束了。
她用他喜欢的歌声,结绳记日。
“挺好的。”余周周只能胡乱地撒了个谎,回过去。
很长时间没有回复。正当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屏幕又亮了一下。
“明天中午,你有事吗?”
“没有,怎么?”
“下了课我去你们班找你,一起吃饭吧。”
余周周很长时间以来都觉得无可无不可,无所谓。然而这一次,她还是隐隐地想要拒绝。
“好。”她发送出去,关机睡觉。
既然今天早上刚刚说过,她没有怪过他。所以必须要做出些补偿,让他从愧疚中解脱出来,然后两不拖欠。
这算是她为这一年来的错怪进行补偿。证明给他看,她真的不怪他。
真的没有怪过吗?
有时候总是需要找一个人来责怪吧?不是他,就是自己。
午夜,余周周又一次惊醒的时候,仍然没有尖叫。她只是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许久才接受了自己醒过来的事实。
下床,发现窗帘没有拉。白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柔,触手所及之处都是冰凉的幻境。余周周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一地狼藉。
十字路口都是一堆一堆的灰烬。今夜是农历七月十五,民间称为鬼节,大家都会在这一天前后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昨天,也就是开学的前一天晚上,余周周在大舅、大舅妈的带领下,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给妈妈和齐叔叔烧纸钱。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晚风冷飕飕的。大舅妈是个有点儿迷信的女人,一直在叨咕着,这股风都是来取纸钱的鬼带来的。
余周周在大舅的指导下用棍子画了一个圈,留了一个门,然后又沿着圈的边缘用劣质白酒浇了一遍,在正中央点燃第一张纸钱。
她哭不出来,只是一脸漠然地盯着跳跃的橙色火焰,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好像妈妈的抚摩。余周周固执地站在那个虚拟的“门口”,等待着那阵抓不住的风。
大舅妈遵循着老规矩,在烧纸钱的时候不住地叨咕着:小姑子,来收钱吧,女儿出息了,别担心、别挂心,在那边好好的……
你可不可以闭嘴,你可不可以闭嘴。
余周周并没有生气,她只是害怕这种像煞有介事地和妈妈对话的感觉,所以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会有种活着的感觉。余周周已经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了,仿佛冬眠了一般,却在此刻被烧纸带来的温暖唤醒,一种名叫仇恨的情绪充满了身体,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仇恨给人力量。仇恨让人想要活下去。
余周周宁肯自己恨着一个人,一个可以报复的人。然而她的仇恨对象如此稀薄,连它是否存在都有待考察。
它给了余周周最最完美炽烈的幸福,然后在她面前给这份幸福画上了句号。
“他们停在了最幸福的时刻,周周。”
是陈桉说的吗?余周周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如此混乱,回头看的时候只剩下破碎的只言片语,甚至都找不到先后顺序和话语的主人。
好像是故意忘记了。
她自己又在激动混沌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说过什么偏激决绝的话?诅咒命运、诅咒一切,说自己不活了,活得没有意义,还是说都是她的错,都是她害了妈妈和齐叔叔,又或者,把过错都推到林杨身上?
她每每回想的时候,总是只能听见一片喧嚣。
“如果当初不是你,如果当初不是你……”
她是不是对林杨说过这种话?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当初电话那端无措的沉默。
余周周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仰头沐浴着安静的白月光。
林杨自始至终都没有错。旅行团有17 号出发的和23 号出发的两种,只是因为林杨一个别别扭扭的邀约电话,她告诉妈妈和齐叔叔,我们还是23 号出发吧。
我们还是23 号出发吧。
那时候余周周兴高采烈,又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加上一句“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可是那个同学非要……”齐叔叔,她已经从善如流地、甜甜地叫“爸爸”的男人,用了然的目光看着她,忍着笑,摸摸她的头说,是啊,那个同学可真烦人啊!
那一刻的余周周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幸福。
陈桉说,你们谁都没有错,这只是巧合。
余周周挣扎了很多年,为了她和妈妈的幸福。现在陈桉告诉她,这只是巧合。
她伏在陈桉的怀抱里面,脸色苍白,哭不出来。
曾经余周周以为不幸是种巧合。
现在她才明白,真正的巧合,是幸福。世界上最罕见的巧合。
余周周照常地上学放学,学习,考试。生活是一种机械运动,因为她知道,自己努力与否、优秀与否、快乐与否,都无所谓。
她最终还是爬回到床上,蜷缩起温暖冰凉的脚趾,慢慢沉入梦乡。
早上没有迟到,在校门口看见了奔奔。
“早。”余周周笑了。
奔奔长高了,白皙温和,耍帅的技巧越来越自然,早就不是当初英雄救美之后绝尘而去那种低段数了。他在总校分校的名气都很大,然而余周周很少会问起他的情况。
她不大关心别人心里的慕容沉樟是什么样子的人,反正奔奔在她面前从来不耍帅。
“新班级感觉怎么样。”奔奔的问题都是陈述句的语气。
“没什么感觉,班主任挺好玩的,很邋遢很大条的感觉,有点儿像我们初中的张敏。
哦,班里面不少美女。”
“美女?咱们这个年纪,真正的美女还都没出现呢,你看到的那些只不过就是比同龄人早用了几年粉底,在头发、衣服上面多花了些心思而已,看起来会比你这种清水挂面好看。”
奔奔鉴赏美女的本领越发高强。余周周也是通过那天辛锐的同学叽叽喳喳的八卦才得知,奔奔的新女友柳莲,就是那个白色凯迪拉克美女。
余周周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真是见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是真的美丽,不是因为发型和衣服。她不是我们班的,不过我们曾经是同学,叫凌翔茜。”
奔奔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知道啊,校花同志。我高一的时候还追过她。”
脸上竟然有几分孩子气的好胜。
“哦,”余周周说,“看样子失败了。”
“倒没怎么难受,反正当时我同时追了好多人。”
“也对,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聪明,”奔奔笑了,“周周一直都最了解我。”
奔奔最终没有反抗父母花钱将自己送往分校的行为。既然余周周来了,那他也过来就好,虽然两个人之间的接触会越来越少。
在余周周即将转身朝另一条路走过去的时候,奔奔忽然喊住了她。
“周周!”
“什么?”
奔奔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扬脸笑了一下,“没什么。周周,平时多笑笑。”
余周周愣了一下,点点头。
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正踏进教室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巨响,一个表情有些桀骜不驯的女孩子把盆往地上一摔,指着李主任大声喊:“你他妈管得还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