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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请客?”
“嗯,现在都下午两点多了。大家都饿死了。其他同学先回校,物理老师带我们做实验的这八个人一起去附近的肯德基。”
余周周想了想:“温淼,你跟老师说一声,我有点儿事情,得回趟家,必须……
回趟家。”
“回家?”
温淼话音未落,余周周已经转身大步跑了出去。
师大附中和师大紧挨着,在奔向车站的路上,她经过了师大的正门。余周周放缓脚步,忽然想起某个阴天的早晨这里熙熙攘攘的家长和学生,还有他们眼中满满的期待。
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呢?当初的憧憬与志气满满,十年后还剩下多少呢?
还在发呆中的余周周突然听到了一阵荒腔走板的二胡声。
心底仿佛有根弦被触动,余周周拐了个弯,毫不费力地在桥洞底下找到了和那年穿着同一套衣服、戴着同一副墨镜的老乞丐。
“……你怎么还在这儿?”
而且二胡拉得还是这么烂。余周周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老乞丐和以前一样低下头,从墨镜上方的空隙看她,额头上皱起深深的抬头纹。
端详了许久,突然笑起来,咧开的大嘴里面是金灿灿的黄牙。
“丫头,我记得你。”
余周周笑了。又是一个冬天了。当年那个因为奥数和前途问题而哭泣无门的小姑娘走失在时间的洪流里面。虽然现在看来,当时的那些担忧都如此幼稚,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可能在师大附中入学——然而余周周知道,苛责自己是没有用的,回头看时无大事。
她忽然很想借着机器猫的时光机穿梭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还能遇到当初的自己——
难道彼时彼刻的余周周要一直活在哭泣和绝望中?
“还想不想听我自己写的曲子?”
余周周摇摇头:“我没带钱。”
老乞丐撇撇嘴:“少糊弄我,舍不得花钱拉倒。咱那首曲子专门演给舍得花钱听曲儿的人。丫头片子不识货。”
余周周笑了:“除了以前我犯傻,你以为还有人能花五块钱听你那首破曲子啊?”
老乞丐神秘地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去年冬天,就有个小子出了五十元,站这儿一动不动二十分钟,就非要听你听的那首曲子。”
“什么?”余周周愕然。
“我哪知道他要听哪首啊,我手头这作品一筐筐地都装不下。他就站这儿给我形容了半天,”老乞丐学着那个男生的口气说,“‘就是当时给你钱让你拉二胡的小姑娘,这么高,梳着马尾辫,穿着黑色大衣,戴红色围巾’……”
说完,促狭地嘿嘿一笑,金灿灿的大黄牙晃花了余周周的眼睛。她突然觉得鼻子很酸,刚刚因为林杨的冷漠和刻薄而堵在胸口却被她刻意压制的那股委屈的情绪瞬间得到释放。
“我说了,你不乐意听,肯定有别人识货……”
老乞丐还在絮絮叨叨地炫耀着,抬起头,发现眼前的人行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余周周急着回家,因为这个晚上很重要,她需要请假提前回家“准备一下”,因为妈妈说,平安夜想让她见一位叔叔。
妈妈身边总是会有追求的叔叔,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被引荐给余周周,而他们也的确动不动就消失了。
小时候她也会问:“×× 叔叔怎么不打电话过来了?”
妈妈总是摸摸她的头说:“不见了就不见了啊,就当成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所以今天的这个叔叔,一定不是会随随便便就不见的人。
妈妈重视的人,余周周会加倍重视。随着她渐渐长大,母女两个有时候也会在聊天的时候提到一些这方面的问题,其中也包括某些禁忌的往事。
所以余周周格外强烈地希望妈妈能够幸福。世界上有一种幸福,是余周周无法给予妈妈的,多么勤奋懂事也不能。
当她穿戴整齐拉着妈妈的手出现在旋转餐厅门口的时候,不觉有些紧张。妈妈的手仍然柔软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力量。
“齐叔叔好。”她仰脸看着眼前高大的中年男人,笑得很甜美。
“周周好。”齐叔叔用大手轻轻拍她的头,好像她是一只小动物。
坐在餐桌前的齐叔叔皱着眉,像煞有介事地盯着菜单许久,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余周周说:“周周,你和你妈妈点菜吧,叔叔吃什么都行。”
余周周有些诧异,身子前倾问道:“那叔叔你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有啊,”齐叔叔的笑容有些像黄日华版的郭靖大侠,“我喜欢吃你妈妈做的炸酱面。”
“没正经。”余周周的妈妈白了他一眼。
余周周愣了一下,头点得像捣蒜:“我也喜欢。叔叔你真有品位。”
齐叔叔和那些精致的叔叔不一样。他没有架子,也不讲派头,笑起来有点儿傻气,却有温暖的感觉。
就是温暖的感觉。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而且他喜欢看动画片,也喜欢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更重要的是,他是工程师,数学学得特别好……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还在放洗澡水。余周周蹭到浴室觍着脸笑:“齐叔叔挺可爱的。”
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被称为可爱,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种夸奖。
“你下午逃课了吧?我一下班赶回来就看见你在家。”
“嘿嘿,”余周周坚决执行转移话题战术,“让齐叔叔陪我去买电脑好不好?”
妈妈叹口气,将淋浴喷头关上,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
“周周,你真的喜欢他吗?”
余周周抬眼,还没有卸妆的妈妈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的脸上仍然平滑无瑕,只有周周知道面具下面浮肿的眼袋和眼角的细纹。在她像个女超人一样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穿梭在家和办公室之间的时候,余周周能做的只是不增加负担——所以,她迫切地希望等到一个能够真正为妈妈减轻负担的人。
谁都可以,只要他有挺直的脊梁、厚实的胸膛和温暖的笑容。
她知道妈妈不希望看到自己为了某种原因而假装迎合与大度,好像对妈妈再婚毫不介意的样子——然而她的确并不在意,甚至是非常非常期待。
“我喜欢他,只要你喜欢的人,我都喜欢。”余周周郑重地说。
妈妈怔住了,抬起手拨开余周周细碎的刘海儿,手指上的热水珠滚落下来,滴在余周周细密的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周周,你不必……”
“我是有条件的,”余周周笑嘻嘻地打断妈妈伤感的情绪,“以后我找男朋友的时候,你也一定要抱着这种心态。”
上一秒钟还在抚摸脸颊的手转了个方向狠狠地掐了一把,余周周夸张地大叫一声后撤一步,妈妈笑着骂她:“死丫头,是不是有目标了啊?在我这儿打预防针?”
余周周干笑着摇头:“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有句话的确不可说。来之不易的幸福,不敢说出来,怕被嫉妒的神仙再次夺走。
“妈妈,你要幸福。”
余周周笑嘻嘻的心里滑过一滴温热的泪。
特等奖第三名。
物理老师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全班都沸腾了。余周周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沈屾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高兴一点儿?
那次公开课过去之后的第一次周六补课,余周周和沈屾仍然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几乎没有对话,如果有,也只是“借光,我出去”和“好”。然而对于余周周来说,沈屾已经不再神秘,也不再冷漠。这个女孩子心底翻腾的热切的梦想和余周周是一样的,也是十三中同学不愿意也不敢讲出来的那个名字。
虽然公开课的奖项只是一个集体奖项,然而余周周真心地希望这个成绩能让沈屾心里好过一点儿——某种程度上,它能够说明,十三中也不是那么差劲的学校,他们和师大附中的学生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
当然,只是某种程度的证明。包括温淼在内,所有人都在观摩师大附中英语课的时候深切体会到了差距,并不仅仅是成绩上的差距。那种自信大气的姿态,不单单是成绩带来的。
公开课之后,温淼也莫名地沉寂了一阵。
他看余周周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余周周像往常一样回头跟他斗嘴,得到的总是百无聊赖的回应,久而久之,她也自觉地收敛了在这个人面前嬉皮笑脸的行为。
平安夜早晨的那个舞台带来的心理冲击,并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
唯一没有变的只有辛美香和马远奔。
每当马远奔开始在自习课上制造稀奇古怪的噪声时,余周周总会狠狠地掐他,得到的是一句连哭带笑的“死三八”。同样让余周周心有余悸的就是马远奔的头皮屑,在灿烂的阳光下几乎能闪闪发光,可这是她所不能挑剔的,因为说出来会伤人。有时候心情好,余周周也会给他唱粤语版的“恭喜你,你家发大水”,每每此时,马远奔总会笑得像母鸡要下蛋。当然,尽管每次发下来的卷子都会被他码得板板正正,健忘的余周周仍然会时不时把魔爪伸向他的书桌寻找空白卷子或者演算纸。课堂小测的时候,他会趴在桌子上,专门替她检查些简单的计算题。她安心地做后面的大题,他就按照步骤查看每一步的小数点。如果做的是语文卷子,他还会翻开书,指着余周周的古文填空说:“这个字写错了。”
偶尔,余周周也会在徐志强等人要求他跑腿的时候,轻声对他说:“难道不可以硬气一次,对他们说‘不去’?”
每每这时,马远奔都会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余周周。
“他们是我兄弟。”他郑重其事。
他们只是在耍你。然而余周周把这句话埋在心底,有些事情戳破了只能让对方更难过。
也许在马远奔乐颠颠地跑下楼去买零食或者香烟的时候,心里满溢的就是那种被需要的快乐,她没有权利夺走这种快乐,哪怕它只是一种错觉。
马远奔也常常会问余周周,为什么张敏总是骂他和辛美香,却从来不追究徐志强他们的不及格,大家不是都在拖班级的平均分吗?
余周周耸耸肩:“因为你不是无药可救。”
她相信,即使张敏再稀里糊涂,也一定能看得清楚,马远奔有一颗善良朴实的少年心。
只是辛美香脸上的瘀青让余周周很担心。现在所有的课程里面只要从第一排往后“开火车”,老师和同学都会默认一般地绕开她。有一次,坐在最后一排的她刚站起来,另一组第一排的女生已经起身开动了新的一列“火车”。辛美香站在原地,沉默地待了一分钟,然后悄无声息地坐下了。
此后,她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至于脸上的瘀青,不必问就知道,是她妈妈的杰作。
“陈桉,有时候我想,其实对于辛美香来说,是不是没有被生出来比较幸福呢?”
余周周正伏在桌子上写日记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尖叫声和咒骂声。
“我他妈让你把书包交出来,你妈× 耳朵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