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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梅道远的卧室里,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飓风。东叔小心翼翼地拾掇着梅太太刚刚发病时掀翻了的玻璃夜灯碎片,梅道远抱着刚刚打过针的梅太太,镇痛剂和镇静剂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她的眼睛里甚至有一丝清明,一只手握着梅道远的手,低声说:“不吃药了,好吗?”
梅道远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不吃药怎么能好呢?笑妍,等你好了,我们去你最喜欢的饭店去吃顿好的。”
梅太太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好不了啦,道远,我都知道。”她闭上眼睛,也许是镇痛剂正在起作用,她因为疼痛而皱紧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里,声音低低地,近乎呓语,“好呀,梅恒从小就爱吃那家,这么多年也吃不腻,你记得要订一只八宝烧鸭,再叫上一凡……”
梅道远亲吻她的额头,轻声说:“好,等梅恒回来,我们就去。”
话音未落,一旁的东叔不知怎的,被玻璃的碎片割破了手指,他慌忙带着拾掇好的玻璃碎屑退出门去。梅道远安顿好了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入睡的妻子,走了出去。
梅道远在书房坐了一小会儿,东叔进来送茶,顺便汇报了几件梅家庄日常的琐事安排。梅道远听完,例行赞许地点了点头,却不动他送来的茶水,而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递给东叔一只酒杯,说:“我们喝两杯吧。”
“先生……”东叔犹豫了一秒钟,梅道远举起酒杯,有意无意地露出了没戴手串的手腕。东叔见状便叹了口气,在梅道远对面坐下:“那就……陪先生喝两杯吧。”
梅道远给两个人的酒杯都斟满,递给东叔一杯,然后和东叔碰了一下杯:“这一杯,是我自罚的,有件事,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说完,就将整杯红酒一饮而尽,咳嗽了两声才接着说,“我说过……关于你的过去,我不过问。对不起,我说谎了。”他观察着东叔的脸色,不轻不重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就是刘念失踪多年的父亲,没错吧?”
东叔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整个人像是瞬间就老了好几岁,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隔了好几秒,他轻轻放下一口没动的酒杯:“先生……您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在您收留我之前,还是之后。”
那些年的回忆对于梅道远来说也并不愉快,他叹了口气:“就在五年前,我离开明德,你……送我手串的时候。刘念以前是我的学生,他跟其他十几岁的大学生不一样,不喜欢上网打游戏,也不爱打球,除了学习,就喜欢做点木雕,我见过他的手艺,所以你送给我手串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些怀疑了。更何况,人过往的经历总会留下烙印,你看起来,跟其他的流浪汉不一样。”
“所以您调查过我的过去?”东叔轻轻叹了口气,“您不用道歉,要收留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调查一下总是无可厚非的。”
梅道远再次斟满了酒杯,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东叔。东叔接着说:“当年,我被人陷害,不仅生意丢了,还欠下一大笔债。当时抛下刘念他们母子两个出去闯,本来是想着,也许我三年五载就可以东山再起……没想到一蹉跎就快二十年,等我再看到儿子的时候,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所以那时候,我经常在明德大厦附近徘徊,就是为了有时候,能够远远地看看他。”
梅道远又喝了一大口酒:“为什么不认他?”他永远不会告诉东叔,他有多么羡慕他们父子俩,纵然相见不识,却总好过他和梅恒的阴阳永隔。
东叔摇摇头,苦笑:“我抛弃了他们母子,我哪来的脸去认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当自己已经死了,我不配当他的父亲。”
梅道远笑了:“不止如此,我猜。”
东叔看着梅道远,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他再次端起了酒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什么都瞒不过您。没错,我不去见他,是因为他正在和当年骗我的人合作,我不愿让他为了我这样的废人,耽误自己的前途。”
“再后来,你留在我家里,也是怕我会报复,对吗?”梅道远说。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梅恒的事不是意外……在我看来,他侵吞明德已经是大错了,早晚会有报应,我想留在您身边,总能看着他,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东叔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整杯,“他既然参与了害死梅恒,您的任何惩罚或者报复都是天经地义,我没资格干涉。”
“可怜天下父母心。”梅道远把玩着酒杯,“不过,还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东叔疑惑地看着他,梅道远接着说:“当年陷害你的人,不只是四大集团的李总,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东叔想起梅道远和陈一凡、柳青阳的对话,就明白了:“您是说,陈秋风?”
梅道远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全国的地产市场才刚刚起步,我和陈秋风这种在大学里的人,都看出了未来的商机。不过陈秋风和我一样,只是个教书匠,李总当年也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大家资源有限,想要入市分一杯羹,太难了。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陈秋风得知了有个家具城的大老板也想要进军地产界,他告诉李总,这是个机会……”
“我就是那个老板。”东叔的脸色极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陈年的鲜血和仇恨。
“跟五年前一样,他们调换了协议,侵吞了你的资产,就跟侵吞明德一模一样。”梅道远说,“我也是在调查你的时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东叔的手指紧紧捏着酒杯,勉强冷笑:“是惯犯,自然轻车熟路。”
梅道远伸手跟他碰了一下杯,自己笑起来:“哈,老家伙就是老家伙,你我相识五年,居然到今天才互相说了实话……”
东叔的脸上也有醉意:“您明知道我藏了秘密,为什么不一早就拆穿我?就不怕我……”
梅道远摇摇头,打断了他:“我们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我知道,你其实并没有恶意,你甚至没有替刘念说过一句好话。”
东叔叹了口气,又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做错了事,就要受惩罚,我逃了半辈子,才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梅道远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你不恨他们吗?陈秋风、李总……他们毁了你的一辈子,害得你家破人亡。”
东叔摇了摇头:“我只恨我自己,要不是我不敢承担失败的恶果,要不是我离开了他们母子俩,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先生啊,我活了半辈子,就活明白了一句话,人呢,是不能给自己找借口的,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还是我太软弱,不敢面对。”
梅道远坐直了身子,他知道或许自己都做不到像东叔一样通透:“你该和刘念见一面了。”
东叔瞧着他笑了:“您要用我去动摇刘念,我不阻止,柳青阳不是已经把我的手串给了刘念吗?我想您只要跟他说说今天这些话,他总不会继续帮着陈秋风和李总他们。至于我……不见。”
事到如今,明人不说暗话,梅道远也坦诚相待:“开始,我确实想把你留在手中,作为最后击垮陈秋风的王牌。但是现在,我只是作为一个老朋友,一个曾经为人父的人劝你一句,见见刘念。”
东叔为那个“曾经”微微动容,只听梅道远接着说:“哪怕他不会帮我对付陈秋风,你都该去见见他。我怕……陈秋风会做出五年前一样的事情来。”
东叔惊异地看向梅道远,梅道远却转过头,一口一口啜着杯中冷酒,看着书架的方向,再不说话了。
书架上,有一个永远擦得光可鉴人、没有一丝灰尘的实木相框,相框里面,十八岁的梅恒笑容灿烂,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