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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林仙儿突然又觉得这双眼睛,一点也不像上官金虹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的是李寻欢的眼睛。
李寻欢如今已三四十岁了,他的眼角不可避免的多出了一些细密却微浅的皱纹,不过这分毫不减他的魅力,反而更添三分成熟的风采。只是,从年龄上来说,他真的算不上稚嫩了。但是他的双眼始终是年轻的,柔软得仿佛一潭碧水,与初夏抽芽的柳条般,温柔又充满惬意的活力。
而对面的年轻人,他的眼睛却如深谷中的一滩死水,沧桑到困顿乏力。
这是两双截然相反的眼睛,但她却奇异的觉得它们是如此的相似。
林仙儿的脸上仍旧挂着那种虚弱的微笑,她盈盈站立在亭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整个人有如一朵水中白莲般亭亭净植。她说:“你的眼睛,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不知你有没有见过名满江湖的小李探花?”
小李飞刀在江湖上闻名遐迩,江湖上有哪个年轻人,不曾在暗地里偷偷的拿自己与他做过比较。
乔衡的眼神终于波动了一下,林仙儿稍微放松。
乔衡说:“他与我是不同的。”
这可是世界的主角,仅仅这一个身份就足以让他嫉妒到发狂。
年轻人总是这样,你说他根本不配与某人做比较时,他会开始恼怒,然而当你真拿他与另一人比较时,他们又开始不悦了。林仙儿太过了然,心中不以为意。
她仿佛会说话的眸子里,似是透露出丝丝犹豫,她一抬起裙角,迈进了亭中。
待走近了,她的视线不经意间在他的脖子上拂过。那是一道不及一寸长,竖直而立,颜色比肤色略浅的伤痕。
她的眼神一滞。
乔衡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总是要避嫌的。”
正处于知慕少艾年纪的儿子,与父亲衣衫湿漉、貌美如花的情人在雨中/共处一亭,彼此年龄相仿,又是旧日相识,这要是被有心人看到,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攻讦理由。
乔衡一向是小心谨慎惯了,就算是要改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况且身体原主的死亡,还说不清到底与林仙儿有没有关系。
本就不愿意与林仙儿独处的他,在林仙儿走进小亭中后,没有多做迟疑,当下就大步迈出了小亭。
一向被他人追逐爱慕的林仙儿,何曾遇到这种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状况,就是李寻欢也只是不为她所动,而不会见之即走。林仙儿脸上完美的笑容,看上去有那么一分不自然。
然而这时候,乔衡已经步入了雨幕中。
林仙儿攥着手中的帕子,紧紧的不愿松开。
……
深夜,房间里烛火莹莹。
乔衡的身前放着一碗药汤。他一回到帮内,吕管家就为他请来了帮内最好的大夫,为他诊脉看伤,其实这些事情他自己就能做了,甚至能做得更好。他给大夫看了看自己之前一直用着的方子,形式性的让大夫检查了一下,就依旧用他为自己开得药方了。
桌子上还摆着一面铜镜,他伸手触碰了一下自己颈间那道呈竖直状的剑痕。说实话,伤在这种微妙的位置,太显眼了。他在金钱帮的这段日子,见到他的人,往往都会隐晦的看一眼他脖子上的伤痕。这种感觉并不太好。
不过如果现在再用易容药膏遮掩住剑痕的话,太有掩耳盗铃的意思,想了想,乔衡也就放任自流了。
随着烛光的跳跃,镜中的人影也忽明忽暗。
镜中倒映出的这具身体,是如此的年轻,正处于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年轻到即使称他为少年人也不会他出格。
身体的原主是金钱帮的少帮主。金钱帮,何其鄙俗的名字,可又有谁能否认金钱的魔力?这不是庸俗,这是直白,从帮派的名字开始,就掺杂着金属特有的酷寒,从名字里就沾着血腥,从名字里就透着对人性的考验与蔑视,一如金钱帮在众多武林人眼前营造出来的形象。
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他,可想而知会磨砺出怎样坚韧的心性。
而在武功方面上,或许他将将能达到挤进《兵器谱》的层次,但是偌大江湖中习武之人数不胜数,真正能榜上有名者又有多少呢?放眼全江湖,不过寥寥之数,有如沧海一粟。
那么,这样一个本应万事无忧的青年,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明明只要“他”的生父上官金虹一日不倒,即使他毫无武功,他也可永远安枕无忧,如骄阳一般前途无量。
其实这一切,都不过是源于一个滑稽又充满了讽刺意义的误会。
江湖人皆知上官金虹身边养了一把“刀”,一把专为他杀人的“刀”。那把“刀”的名字叫做荆无命,那是一个有如影子般跟在上官金虹身后的青年,他是上官金虹培养起来的最出色的打手,是一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的杀人工具。
这样一个为了自己的命令,能够毫不犹豫的舍去自己的性命的左右手,上官金虹无疑是极其看中的,看重到能让上官金虹心甘情愿的把武功奥秘传授给荆无命。
身体原主才是上官金虹真正的儿子,但他却没有被父亲亲自传授武功;明明他才是上官金虹的儿子,被父亲视为左右手的人却不是自己;明明他才是父亲的儿子,但日夜伴随在上官金虹身边、并得到上官金虹细心照料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被自己的父亲这样对待,没有人会高兴,身体原主同样不会例外。
然而要是仅仅如此,那一切就简单了,他或许会嫉妒,或不甘,不过也就这样了。但是,如果在被这样对待了十几年后,再在这上面加点似是而非的谰言作为佐料呢?
——那不是你父亲的左右手,那是你父亲最宠爱的私生子!你的母亲不是自然死亡,是被对方的母亲活生生气死的!上官金虹知道,荆无命知道,不知道这些事的只有你自己。
一切嫉妒与不甘,最终化为浓浓的绝望。
他趁着荆无命左臂被废时,前去刺杀他,荆无命练得是左手剑,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他没想到的是,荆无命的右手剑练得比左手还要好——他不知道,一手培养出荆无命的上官金虹同样不知道。
于是他死了。
死于父亲的“刀”,更死于谎言,死于绝望。
至于他为什么会认为荆无命是父亲的私生子,没人知道。人们对于自己不喜爱、不想面对的事情,总会下意识的逃避。乔衡接收到的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可以说是支离破碎的。
虽然记忆中林仙儿也曾在里面挑拨离间过他与荆无命的关系,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喜欢看她的男人们因她一个眼神、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而争风,也许她只是单纯的想看他与荆无命大打出手,并无更深远的阴谋也说不准。
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认知,真实的原因,除了始作俑者,怕是已经没人知道了。
乔衡端起瓷碗,仰起头将里面的药全部喝下。
他擦掉嘴边的药渍,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人影,准确点来说,是镜中人的眼睛。
当林仙儿说他的眼睛让她想起一个人时,他几乎以为她会说荆无命,然而她说的是李寻欢。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这双眼睛,与李寻欢相似呢?
这大概会是他这一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
郊外,道旁,茶肆。
尘土飞扬间,一行骑着马举着镖旗的人路经茶肆。
镖头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朗声道:“大家到这里歇歇脚吧!”
一行人说说笑笑着停了下来。
镖头当先走进茶肆,说是茶肆,其实不过是一个四面无墙、用木杆支撑着茅草的棚子罢了。他扫视了一圈茶肆的环境,只见茶肆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那是一个眉目秀丽,约莫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子,身着一件灰衣,她似是在为来了这么多陌生人感到有些不安。她手中拿着一个茶杯,桌子旁倚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双目无神,看东西时,眼睛似乎总是慢半拍。
镖头心想,这居然是一个盲女。一个瞎子而已,不值得多在意。
他走到茶肆老板面前,把一两银子拍在桌子上,说:“老丈,麻烦给我这一行兄弟每人上一壶好茶!”这简陋的茶棚里能有什么好茶,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但这样说起来总归要好听些。
“好嘞!各位客官先歇着,我这就去泡茶。”
镖局中的一行人纷纷坐下,彼此间聊聊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走完这趟镖,回去后如何向家里人吹吹牛,再给家里婆娘孩子添件新衣什么的。
这个小小的茶棚里,一时间竟有几分热火朝天之相。
突然间,一切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茶肆外又多出了一行人,他们各个身着黄衣,呈包围之势,把这个既小又破的茶肆给围了起来。可怕的是,如果不是看到了来者身影,镖局的人根本不会发现他们的到来。
这等敛息术、轻功,绝不是普通的拦路劫匪。镖头心中警惕,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镖头站了起来,抱拳说:“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各位是哪条道上的兄弟?”
对方的人,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喊话一样,没有任何人回话。
镖头观察着外面的黄衣人,其中有四五人的黄色衣衫上绣着金边,头上还带着一副一模一样的斗笠,大概是这里面的领头人。
一个名字从心中划过,他的心被高高地吊了起来。
显然,像他这样想到什么的不止他一人。一时间,在座这么多人,居然没一个人敢开口再说什么,鸦雀无声。
一个黄衣绣金边、头戴笠帽的人,从外面那一行人中走了出来。他一步步走进茶棚里,他的斗笠与其他几人一样,都压得极低,让人看不清相貌,不过观其身量,以及手部、颈部裸/露出来的皮肤,他的年纪应该不算大。
乔衡打量了一遍茶肆里的每个人,略过了已经瑟瑟发抖着躲在桌子底下的茶肆老板,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察觉到气氛不对,有些忐忑的盲女身上。
他走到她的桌旁,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带点疑惑与紧张地“看”向他。
乔衡拿起了桌子旁的竹竿。
镖头的心高高提了起来,镖头能混到如今的地步,凭借的就是自己引以为豪的耳力,但他却注意到对方的这个动作做起来居然是没有声音的!竹竿被拿起来的声音,衣袖摩擦声,竹子划过空气时那种微不可查的风声,统统没有。这是何等的操控力,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乔衡拿着竹子,无声的快速刺向盲女的眼睛,动作是那般的迅捷。
在竹竿即将刺穿盲女眼睛时,他的手毫无预兆的停住了。盲女若在此时眨一下眼,睫毛必然会触碰到竹竿。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盲女没有眨眼,更没有发现近在眼前的危险。
乔衡看了她一眼,然后把竹子重新放好。
镖头的心非但没有随之落下,反而几乎蹦出嗓子眼。
金钱帮!真的是金钱帮!一不杀儿童,二不杀不懂武艺之人的金钱帮!虽然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两条准则是多么的可笑,金钱帮灭人满门时可从不考虑这两条准则,但有时候,他们又是在真真切切的奉行着这两条准则,越发让人觉得金钱帮深不可测,不可捉摸。
乔衡侧过身,眼神轻飘飘落在了外面的一个同样戴着斗笠的黄衣人身上。
那人手中握着一大把铜钱,他的手一抖,破空声响起,在内力的精妙控制下,镖局的每个人的头上都多出了一枚铜钱。这个场景本该是有些可笑的,但镖局中的每个人,都在铜钱落在他们头顶上的那一刻面如死灰。
他们头顶上的正是名声传遍江湖的夺命铜钱。
铜钱落地,人头落地。
铜钱在,命就在。
镖局中的一行人,一个个都如提线木偶般,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头顶上的铜钱掉落在地。
乔衡对着盲女随和地道了一声:“打扰了。”然后他在盲女的对面侧坐了下来,一只胳膊放在桌面上。
自从上一个世界结束以来,他一直没有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不论做什么都心带阑珊。有时候,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悄然绽放的一枝花,就能不声不响地专注看上数个时辰。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片迷雾中,找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答案,一日找不到这个答案,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上官金虹是个功利性极强的人,由他一手创立的金钱帮从不养废人,即使他的亲生儿子也不会例外。所以,他出现在了这个破旧又简陋的茶肆里。坐在窗边看花开花落,与坐在茶肆里看尘埃起伏,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乔衡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着。
他衣服下摆处的金色花纹精致又繁复,虽然这衣衫为了习武之人活动方便,缩袖收腰,绝不带一丝累赘的布料,然而金与黄本就是这世间最璀璨的颜色,即便他什么都不说,自他坐下后更是没有任何动作,几乎让人以为那是一座被华贵绮丽的衣物包裹住的神像。他们是一样的缺乏生气,又一样的宁定安详,至于内里如何,不彻底摧毁煌煌的表象,谁又知道?
另一个带着斗笠的黄衣人也走进茶肆,彬彬有礼的对着众人说:“我们的规矩,想必各位都清楚,那么我也就不多费口舌浪费大家的功夫了。不过还望在座的诸位英雄好汉放心,只要各位能守规矩,我们定会保证各位的安全。各位的镖里,正好有我们需要的某件事物,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大家应该是还是懂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还是不要见血为妙,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镖头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笑容,硬挤出声音:“大侠说的对。”
黄衣人的视线看过每一个人,像是在挨个征求他们的意见。
被他的视线扫过的人,纷纷僵着脸开口赞同。当他的眼神落到最后一人身上时,那人颤着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当啷。
一声清脆的铜钱落地声响起。
那人脸色煞白,磕磕绊绊地辩解:“这……这是意外,求……求大侠再给我一次机会!”
黄衣人显然也有些意外,他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铜钱,说:“对不住了,我们的规矩各位都知道,做人总要守规矩的。不过你放心,我们规矩摆在这里,你也不会白死。你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比如报复仇敌,又或是安置妻儿,我们金钱帮都可以代为完成。”
一股尿骚/味在空气中弥漫。
那人求助的目光扫向他的同伴,镖头眼神飘移了一下,然后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权当没有看到自己的同伴看过来的视线。
说出来或许很难让人相信,如果要问在场这么多人里面,谁最能理解这人的心情,大概非乔衡莫属了。
你以为你与兄弟能够为彼此两肋插刀,然而真正这样想的,只有你自己。你以为你与朋友能够为对方赴汤蹈火,然而真正这样认为的,还是只有你。
靠山山倒,靠水水涸。
从始至终,一个人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乔衡无声的对自己说道。
那人无望地看着黄衣人,他紧紧地咬着牙说:“我……我要……”
黄衣人摆出认真倾听的架势。
那人涕泗横流的咒骂道:“我!草!你!妈!你他/妈/的凭什么让我死就死!你算个什么东西!”
黄衣人愣了一下,倒也没动怒。他问:“我觉得,你可以改一个心愿。”
那人大喘着气,恐惧又愤怒地瞪视着黄衣人。
黄衣人遗憾地看了他一眼,一道银光闪过,下一刻,地上多了一个骨碌滚动的头颅。黄衣人把不知何时抽/出的刀插回刀鞘,他说:“不好意思,家母已逝多年,要找他老人家,只有这个方法了。所以说,这最后一个心愿,还是想清楚了再说比较好。”
那颗脑袋滚到了乔衡脚下,那双满布着仇恨与不敢置信的眼睛,对视上了乔衡的双眼。然后这尊金贵的雕像终于动了,他抬起手,轻轻压了一下笠帽的边沿,隔开了彼此的视线。
茶肆里的对话,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盲女怎么可能会听不到、闻不到。身体的缺陷逼迫着盲人比常人更加敏感,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眼泪盈满了双眼,却不敢让泪水掉下来,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主导者之一,就坐在她对面。
但她同样不知道的是,那个不知名不知姓的年轻人,在久远的过去中,也曾仗剑走天涯,路见不平濯污扬清,也是一个信奉“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阨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这等儒家之言的人。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满心豪气,一心认同“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然而现在坐于盲女对面的乔衡,在她的感知中,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对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他会笑会怒,对人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但早已心冷似铁,麻木不仁。
如果不是这样,他如何才能做到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