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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外间几个御医正交头接耳, 虽然声音被压的很低, 情绪却颇为激烈, 正争的面红耳赤时, 见张成带着大和尚和云起进门, 连忙禁声,起身行礼。
内间人也不少,潜帝、顾云卿、长公主都在,却还有一个出人意料的人——顾瑶琴。
顾瑶琴今日打扮的异常出色,妆容和发式都极为精致,披着一件雪白狐裘, 隐隐露出里面的粉色纱裙, 正脸色苍白的站在一旁, 眼中隐隐露出几分惶然之色。
见大和尚和云起进来, 潜帝刚要起身, 却见大和尚做了一个安坐的手势, 缓步上前。
长公主忙起身,让开太后床沿的位置, 大和尚却并不过去, 而是在太后床前三尺外停下,低头宣了一声佛号, 双指并其, 缓缓凌空点去。
云起退到一侧, 目不转睛的看着站在床前画符的大和尚。
他现在初涉符道, 即使有朱砂作为载体,也时灵时不灵,更别提凌空画符了,但提前见识一下总是好的。
在旁人看来,大和尚双手变幻不休,似是随意比划、故弄玄虚,但在云起眼中,却见太后一身散乱灰败的气息,正在大和尚无形的拨弄下,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变得清净平顺。
潜帝几人看不懂和尚的“装神弄鬼”,却能看懂云起的神情,于是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忽然觉得太后的气色也变得越来越好。
潜帝的目光从大和尚身上收回,重新落在云起脸上。
安静下来的云起,身上仿佛有一种静谧而神秘的力量,能让人浮动的心莫名的安定下来。
而当他每每敛去笑容、微微眯起双眼的时候,整个人就如同抽离了尘世一般,那双漆黑如夜的双瞳,便仿佛正映照着一个凡人看不见的神秘世界……“国师”二字,放在这个时候的云起身上,竟是出奇的相配。
大和尚忽然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口结印,而后睁开双眼。
潜帝起身道:“大师……”
大和尚伸手一引道:“外间叙话。”
潜帝点头,领着一行人转过屏风,到外间入座。
顾瑶琴如同隐形人一般,低头跟着出来,悄悄站在顾云卿身后。
大和尚不等潜帝再次动问,开口道:“贫僧诊脉开方的本事,远不及各位御医,便不献丑了,只是从面相和气色来看,太后此次只是小厄,并无大碍,不日即可痊愈,陛下只管放心就是。”
潜帝松了口气,又皱眉道:“太医他们也说太后的脉象并不凶险,只是为何他们数度施针用药,母后都不见醒转?”
“太后不醒,或许是因为不愿醒,”大和尚道:“贫僧能做的,只是为太后调理气息,其余非贫僧所能。”
潜帝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失望之色来,长公主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鄙夷:一问三不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就那么手舞足蹈一番,就号称调理好气息了……真是可笑!
大和尚对几人的反应视而不见,对潜帝微一颔首,道:“剩下的事,贫僧也无能为力,这就告退了。”
云起跟着大和尚起身。
潜帝也站起身来,沉声道:“朕送送大师。”
既然潜帝都起来送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坐着,跟着一起送到门外,大和尚和云起转身告辞。
云起的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开口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身边就有灵药,何须外求?让她再唱一曲,或许太后娘娘就醒了。”
几人脸上露出惊疑之色,云起又道:“不过我不建议陛下此刻就将太后娘娘唤醒,单纯因情绪激动而引起的昏迷,实际上是人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强行唤醒并非是什么好事,反倒伤了本源。”
又问道:“方才太医可曾说起,若不用旁的手段,太后娘娘什么时候能醒?”
潜帝道:“大约三五个时辰。”
云起点头,道:“三个时辰内,太后娘娘必醒。”
长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冷冷道:“连度海大师都看不出来的事,你却在这里大放厥词……若是母后三个时辰不醒又如何?”
云起看了她一眼,道:“师傅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世间万事万物的发展,总是充满不确定性,可能左边是福,右边就是祸。
“譬如一个小小的伤口,可能数日就好,也可能感染化脓,最终致残致死。
“我玄门符咒,并不能直接治病疗伤,却能引导着事情朝好的一方面,甚至最好的一方面发展,尤其是师傅的符……”
他笑笑道:“若太后三个时辰内不醒,陛下尽可拿我问罪。”
微微弯腰一礼,转身同大和尚一起,跟着內侍离去。
他们的背影一消失,张成立刻“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明鉴,关于太后娘娘的病情,小的真的一句话没说,实在不知道云……国师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潜帝微微摇头,道:“起来吧,此事以后再说。”
又转身看向顾云卿,道:“我们,要不要试试,看能不能将将母后唤醒?”
顾瑶琴眼睛一亮,抬头看向顾云卿。
顾云卿淡淡道:“若他说的准,那么就该按他说的,让姑母好生休息几个时辰,以免伤了身子,若他说的不准,就算试了又有什么用?”
又道:“夜深了,臣不便在此久留,等天亮再来探望姑母……告退。”
退后两步,转身就走。
顾瑶琴急声唤道:“三叔!”
声音哀婉。
顾云卿回身,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潜帝,道:“陛下八百里加急,命我火速回京,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场接一场的闹剧?”
潜帝神色有些难看,道:“你先安心在京城住几天,后面的事……再说。”
顾云卿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顾瑶琴站在原地,神色忐忑,不知道该走该留。
潜帝侧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将顾小姐暂时安置在侧殿,等太后醒了再说。”
又道:“安平你也回去吧,这里有朕守着就行了。”
长公主摇头道:“母后昏迷不醒,我怎么能安心回去?何况明日皇兄还有祭典,今晚不休息一下怎么行?这里还是我来吧!”
“……也罢。”
……
皇宫那么大,一来一去又是半个多时辰,等秦毅持令叫开城门,送云起师徒到苦渡寺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四更天了。
生活规律的和尚们早就已经入睡,云起也困的连眼皮都睁不开,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澡也不洗,大衣服一脱就钻进大和尚的炕头,头刚挨着枕头,就开始打起小呼了。
大和尚不由摇头失笑,也就是他家的小徒弟,心才这么大。要换了其他人,一连发生这么多事,还忽然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哪能这么全然不放在心上,回家倒头就睡?
……
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也是新的一年。
云起日上三竿才起,洗漱好坐在炕桌边,帮着青一一起摆早饭,嘟囔道:“我师傅他人呢?还有莫急莫徐那些小和尚呢?怎么大年初一也不说来给我拜个年。”
青一将筷子放在云起手上,转身帮他盛粥,口中道:“小师傅们一早就过来了,实在等不到您起床,只好又走了。”
又抱怨道:“公子您怎么今天还睡懒觉啊,老人们都说,大年初一睡懒觉,一懒懒一年呢!”
云起咬了一口窝头,含糊道:“所以大年初一才更要睡懒觉啊!一懒就可以懒一年呢!”
青一顿时无语,学着他主子平日的模样翻了个白眼。
云起道:“你还没说师傅他去哪儿了呢,还有,怎么今天寺里这么安静?”
平时那些小和尚多多少少总要闹出点动静,今天附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青一道:“谁说今天寺里安静?这苦渡寺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只不过这里离的远,公子您听不见罢了。”
云起“啊”的一声,这才想起来,每年的大年初一,是苦度寺一年中唯一一天接待香客的日子,到了苦渡寺这儿,自然也沿袭了这个规矩。
青一继续道:“小师傅们都在前面接待香客,连青二他们都被叫去帮忙了……度海大师也在给香客们解签。”
云起加快了吃饭的速度,道:“那你也赶紧去前面帮忙吧,虽然小东山山势平缓,但若是人太多,还是很容易出危险,如果发生踩踏就更可怕了……你和青二几个去山势陡峭的地方各自守着,多上点心。
“还有,看见那些趁机掏人荷包的、占女孩儿便宜的,或者仗势欺人的,甭管是谁,一律丢出去。”
青一应了一声,又道:“等您吃完了我就去。”
云起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几个才跟了我几天呢,好像之前没有你们我就不吃饭似的!赶紧去,我吃完了自己会收拾的,一会我也去前面帮着解签……和尚们忙不过来。”
青一这才去了。
每次在栖云居吃饭,必然林林总总摆一桌子,一顿吃完,能吃掉三分之一算不错了,若最后有哪个碟子空了,必然是厨师的失误……做的少了。
可在苦渡寺,浪费粮食是坚决不许的,东西全部吃完,正好八1九分饱。
云起干掉最后一根咸菜,开始收拾碗碟,就听到门口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的活祖宗耶!这个也是您做的?”
云起回头看了眼,笑道:“是张公公啊?我可不是你家祖宗……我儿子都还没生呢!”
张成不理,呼喝着身后两个没眼色的小太监把活儿接过去,见张成态度坚定,云起也就不客气了,吩咐道:“出了门从这个方向过去,穿过两个院子就是厨房,门口一颗大榕树,院子里有石磨,很好找的。
“厨房的炉子上坐的有热水,兑一点把碗洗洗干净,然后放在橱柜里。食盒就放在旁边的桌上。”
两个小太监提着食盒去了,云起引张成就在炕上坐了,给他倒上一盏茶,道:“看张公公这样子,太后娘娘已经醒了?”
张成起身道了谢,才又坐下,道:“国师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太后娘娘今儿一早就醒了,满打满算就过了两个多时辰。太医把过脉,说并无大碍,调养几日就没事了。”
“那就好。”云起点头,那些太医说话,总是留着点儿余地,再加上大和尚的符,不醒才怪。
又问道:“那张公公此来,是还有什么事吗?”
张成道:“是这样的,太后娘娘虽然凤体无碍,但陛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想请国师这几日再去帮太后娘娘看看。”
云起摇头道:“不用了。太后娘娘的面相,昨日我和师傅都仔细看过,近日并无劫难。至于如昨晚那样的小厄,有师傅的符咒在,自己便消散了。”
张成问道:“只是不知度海大师的符咒,能灵验多久?”
云起道:“凌空画符,符咒没有载体,起效快,消散的也快,但十天半个月应该没问题。若陛下不放心,回头再来寺里求上一张平安符就是。”
张成谢过,又道:“奴才此来还有一件小事。
“国师大人的国师府现在还没修好,但这段日子,您总不能在京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是?
“前不久陛下不是赐了您一座宅子吗,那宅子不久前才修缮过的,景致还过得去,家伙什也齐全,勉强能住人,陛下说,让您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去转转,看看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或者还缺什么,奴才马上就派人去置办,最好是朝廷开印的时候,就能住进去。”
云起道:“既然能住人,那就这么着吧,回头我让青一他们把铺盖什么的送几套过去就行了。”
他在吃穿住行上面,一向很能将就。
张成道:“国师大人您可千万别客气,这些都……”
云起摆手道:“不是客气,我就是懒得跑。”
张成笑道:“那这样,您要是懒得跑,等回头住进去,发现什么地方不满意,您再跟奴才说也是一样的,奴才立刻派人去改。”
张成一口一个奴才,听得云起有些难受,却也无心去改变他的习惯。
他记得前世的时候,顾瑶琴时常让身边的侍女不要自称“奴婢”,侍女们感动的涕泪横流,却没有一个敢改的。
何必没事给人找麻烦?
只听张成又玩笑道:“昨儿晚上,国师大人可是差点害死奴才了!”
“嗯?”云起讶然道:“这话怎么说?”
张成苦笑道:“国师大人可知昨夜太后娘娘是如何晕倒的?”
云起摇头。
张成叹了口气,道:“国师大人有所不知,宫里以前曾有过一位贵妃娘娘,是定国公大人的胞妹,从小在太后娘娘膝下长大,太后娘娘最是疼她,可惜十多年前难产去世。
“昨儿晚上,前面的宴会散了之后,太后那里又举行了家宴,只请了陛下、长公主殿下以及定国公大人。
“长公主殿下本是一片孝心,带了顾家七小姐过去,让她跳了一曲清平乐。
“这位顾小姐和先前那位顾贵妃,原就有七八成相像,在灯光下这么一舞,倒像了个十成十。太后又是悲,又是叹,将顾小姐叫到了身边,手拉着手说话。
“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先贵妃,然后顾小姐就吟了一首词,谁知道还没念完呢,太后娘娘就晕倒了。
“奴才没念过多少书,可也觉得,这首词听着实在让人心里难过的很……”
“奴才也就记得那么两句,”张成低声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云起默然良久才回过神来,道:“的确是好词,可谓字字泣血,难怪太后听了会悲痛欲绝……只是,这事儿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还差点害了张公公你?”
张成拍腿道:“还不都是因为国师大人您那句话说的太准了,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国师大人您想啊,太后出事之后,所有人都守在太后跟前,只有奴才骑着快马追上国师大人您……如果您真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话,那岂不是只能是从奴才嘴里传出来的?
“将后宫里的事儿乱说,可不就是死罪?”
云起道:“那张公公现在说这些,就不怕死罪?”
张成一噎,干笑一声,道:“如今时过境迁,而且国师大人又不是旁人,说说也无妨嘛!”
又道:“国师大人您可真是神人。别人不知道,奴才自己可是心知肚明的,昨儿当真一句话没说,可国师大人您硬是给算出来了,实在是让奴才佩服的五体投地!”
云起摇头道:“不是算的,猜的。”
他相术虽然不错,可也算不到这么细致的东西,昨天晚上还真是猜的,不过也不是瞎猜。
天寒地冻的天气,顾瑶琴的狐裘内却穿了一袭纱裙,若不是为了表演歌舞,难道是想当着太后的面勾1引什么人不成?
其次是她今天的妆容。
云起对人的相貌极为敏感,一点点变化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在看见顾瑶琴的第一眼,云起就发现她今天的模样有些奇怪,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让眼睛显得比平日里要圆了少许,嘴唇也丰满许多,尤其下唇,硬生生用唇线唇脂,涂抹的让它看起来比实际上厚了少许。
虽只是一点小小的改变,却让顾瑶琴那张娇柔妩媚的脸,忽然变得娇憨甜美起来,更重要的是,变得更像云起在手绢上看过的那个少女——顾云曦。
然后便是太后。
今日大宴群臣,太后难免要修饰一下面容,躺在床上的太后,脸颊上的粉有很明显的被打湿又擦干的痕迹,显然流过不少眼泪。
再加上顾瑶琴神色惶恐,云起哪会不知道发生什么?
当然他也只猜对了一半,那首“江城子”的出现他就没料到。
云起有些不耐烦,顾瑶琴要做什么,他懒得管,但有些人一个劲的想将他和顾云曦这个名字绑到一起,却让他烦透了。
就这么一点屁事儿,都要拐弯抹角的来讲给他听。
微一沉吟,道:“张公公,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张成拱手道:“帮忙不敢,国师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云起道:“明天晚上我想请陛下和定国公大人一起吃顿饭,还请张公公替我转告陛下,并代我邀请定国公大人……如果明天他们没空,改日也可。”
张成的表情呆滞了一瞬,才连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