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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的事,总是瞬息万变。
傅煜将攸桐躲了数日, 难得打算晚间去跟她深谈一番, 谁知到了后晌, 却有急报传来,说边境近来履遭侵扰,鞑靼数回发兵试探, 蠢蠢欲动。
鞑靼跟傅家的仇怨,已经结了几十年。
早些年傅家崭露头角、打下这基业,便是靠着跟鞑靼的数回恶战, 夺回了几座被鞑靼占走的城池。这些年下来, 朝廷渐而空虚衰微,傅家麾下的兵马日益强盛, 鞑靼也没闲着,盯着南边的肥肉,养精蓄锐之余,不时便会发兵试探。
六年之前,鞑靼养得军力强盛,听闻南边朝廷内乱, 在秋后马肥时举大军南下, 欲图占几座城池。
傅家出兵拒敌,傅德清带着侄儿和儿子们悉数上阵。
那场仗打得惨烈, 傅家损了两个儿郎, 傅德清震怒之下, 亲手射杀鞑靼带兵的两名主将, 杀敌数万,夺得军资马匹无数。那之后鞑靼元气大伤,傅煜亦在那时崭露头角,建了不少功劳。
之后鞑靼休养生息,傅煜苦练骑兵,在东丹屡次犯境时迎头痛击,由少年郎,章程如今铁腕冷厉、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焊厉将军。麾下的那支铁骑更是战无不胜,军纪严明,作战也铁胆勇猛,弓马过处,攻无不克。
如今东丹吃了许多败仗,安分了些,倒是鞑靼安定久了手痒,起意骚扰。
傅煜听得急报,当即去寻傅德清兄弟俩商议。
若是往常,这般小股骚扰,傅德清调个得力的侄子出去,定能击退,无需大动干戈。
但如今南边乱贼闹得猖獗,朝廷府库空虚,眼看就要天下不稳。傅家若不想在插手南边时有边境外患之忧,便须下一剂猛药,令试探虚实的鞑靼胆寒畏惧,再不敢生事方可。这样的能耐,放目整个永宁帐下,傅煜麾下这支铁骑最为合适。
叔侄几个商议罢,议定由傅煜出手震慑。
当晚,傅德清兄弟俩安排粮草等事,傅煜直奔齐州城外的骑兵营帐,点了两千精锐骑兵随行,准备妥当后,由魏天泽和杜鹤等人跟着,启程往北而去。
鞑靼近些年还算安稳,粮草充足,这回侵扰试探,将万余兵马分成六拨,每拨千余人,合四路南下。窥探潜伏,伺机出击,有机会便侵扰,打不过就跑得远远的,重整兵马后再回击试探,令人不胜其扰。
傅煜摸清底细后,也不等对方出手,径直率兵出击。
他挑的随行之人皆兵英勇果敢,骑射功夫和应变胆气无不出类拔萃,虎豹般勇猛。
千余铁骑滚滚而出,健马铁甲疾风般奔袭过去,似黑云压城,不等鞑靼中路兵马反应过来,便迅猛出手。鞑靼既是骚扰试探,这回虽派了不少兵马,却非精锐,加之先前傅家军只守不攻,防备便颇为松懈,待马蹄猝不及防地如雷滚来,登时慌乱逃散。
傅煜的铁骑左右冲杀,将溃散逃跑的敌军困住,或杀或俘,而后稍作整顿,直奔下一路。
这场仗打得又快又狠,对方中路全军覆没,别处尚未得到消息,便迎来傅煜的突袭。
傅煜依然如上回一般,出手狠而凶猛,毫不留情。
二十余日间,这支铁骑横扫边境,浴血冲杀之下,将侵袭来犯的万余敌军挨个击破。而后,傅煜再调三千兵马,毫无征兆地往北突袭,攻破对方两座防守疏忽的军事驻地,却不碰百姓一星半点,事成之后便扬长而去。
短短一月间,迅猛攻势如风卷残云,令人胆寒。
消息递回鞑靼王庭,他派出的万余兵马无一生还,还险些失了两处要塞。
愤怒之余,也觉惊恐,看出傅家兵将作战之勇猛更甚从前,当即歇了试探虚实、挥兵南侵的心思。旁边的东丹听闻傅煜作战如此强劲,笑看之余,也勾起先前吃败仗的教训,暗暗心惊,打消了趁冬末春初活动筋骨的念头,只管养精蓄锐。
傅煜留在边地,等斥候禀报说东丹眼线已尽数逃走,才整顿残兵,启程回齐州。
……
齐州城里,傅煜痛击犯境敌军的消息早已传开。
腊月里年节临近,城中百姓听得这消息,自是觉得振奋,街巷之间喜气洋洋。若不是傅煜没张扬骑兵回城的日子,自领着随从日夜兼程、无声无息地赶回来,怕是满城百姓都要跑到城外夹道欢迎。
饶是如此,从腊月初连收捷报起,齐州城的高门贵户、大小官员女眷,或是登门拜访,或是遣仆妇送个贺礼,对战事得胜的傅煜满口赞赏。
寿安堂里常有宾客到来,老夫人自觉门楣辉彩,甚是高兴。
这阵子,攸桐按老夫人的吩咐隔日去问安时,那位偶尔也肯和颜悦色地说几句话,仿佛对苏若兰的事已无芥蒂般。
攸桐不知道傅德清的功劳,只当老夫人是爱屋及乌。
偶尔沈氏实在忙不过来,老夫人也会发话,叫攸桐帮着分担些,攸桐尽力而为。
整个腊月忙忙碌碌,仿佛只是一转眼就到了小年,攸桐困在府里,除了看看府里栽植的几株红梅外,竟连出府的机会都没有。原先想的出城赏玩、踏雪寻梅等事,更是成了泡影,只能在望云楼眺望畅想而已。
这日天气阴沉,浓云扯絮般堆着,甚是清寒。
巳时踩过,便飘起雪来,起初还只是雪砧子随风轻飘,落在脸上只剩半丝潮润的凉意,渐渐的雪势变大,走在廊下一小会儿,斜吹进来的雪片便能往肩上积一层白。远山近树悉数笼在朦胧的雪雾中,屋檐甬道,转眼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攸桐听见院里小丫鬟们笑闹,裹了件大氅出来,就见纷纷扬扬,雪如鹅毛。
南楼里丫鬟仆妇不算少,先前因傅煜规矩严苛、铁面冷厉,甚少敢偷懒玩笑。如今傅煜甚少踏足,又有攸桐得空时便张罗着做些美食、邀傅澜音姐弟过来尝鲜,氛围渐渐活络起来,既不越矩,也能时常玩笑一阵。
此刻雪片纷飞,是入冬后从未有过的深雪,小丫鬟们爱热闹,都跑到院里看雪。
攸桐当然也喜欢,站在廊下,也不怕风冷,只管瞧着雪幕傻笑。
春草心血来潮,怂恿众人,“待会等雪停了,咱们堆雪人儿好不好?”
“好啊,咱们南楼还没堆过呢。”有小丫鬟附和,又瞧瞧看周姑一眼。
周姑也笑道:“好,我年少时也堆过,戴上帽子,搭个围巾,也很有趣的。”
“多准备几份吧周姑——”攸桐伸手,捧了满手掌冰凉晶莹的雪花,“这雪下得厚,咱们在院里多堆几个。将军帐外有士兵值守,咱们就请雪人儿值夜,好不好?”
“这主意妙!”
春草兴致高昂,跟着周姑进了屋,忙着去寻东西。
攸桐仍站在廊下,瞧着满院笑脸,眼底笑意更浓——
即使一时半刻飞不出这座樊笼,也能寻些趣事,自得其乐不是么?
譬如此刻,除了堆雪人,她还想煮火锅。
冰天雪地、冷风肆虐,相熟的人围炉煮火锅吃,简直是人间至乐之事!
她这般想着,便叫来夏嫂,吩咐在厨房里多笼些火盆,等熏热了,便准备几样吃火锅用的食材,晚上吃顿好的!又命人去地窖里,将上回没吃完存在冰鉴里的冻豆腐和鸭肠等物取来备着。那些都是夏嫂前日洗净后冻进去的,还鲜着呢。
夏嫂听了,自带着几位仆妇去忙碌。
攸桐看了会儿雪,回屋往熏炉里加了点香,靠着角落的小火炉煮一壶茶,慢慢地翻书看。
等后晌雪停了,一群人在院里忙碌,将甬道的雪都铲出来,往两旁堆了六个半人高的小雪人。春草心血来潮,又折几段树枝,剥去细杈,放在雪人怀里,站远了一瞧,还真有那么点雪中值守的姿态。
丫鬟们乐不可支,攸桐也觉有趣,命人将周遭残雪扫尽。
而后各自忙碌,只等准备齐全了,便可请傅澜音过来,一道享用美味。
……
府外,傅煜一路疾驰,带着骑兵抵达军营,论功论赏后便纵马回府。
齐州内外皆笼在漫天风雪里,除了少数几个赶着回家过年的行人,城外官道、城内街市都碰不到闲人。这倒方便了他,马不停蹄地奔到节度使的衙署,将此行要事交割清楚。而后卸甲回府,也才傍晚而已。
两书阁里,因杜鹤随他外出征战,就只剩外围值守之人。
傅煜离开得久,仆妇们也不敢随意往书房里搁炭盆,等傅煜推门进去时,里头桌椅冰寒,门窗清冷,那把残剑更像是在万年寒冰下冻过,触手冰凉。他走进里面去,书架高耸、铜鼎静默,更觉冷清。
仆妇跟进来,见他站在桌边出神,低声问道:“将军,笼上火盆吗?”
傅煜仿佛没听到,过了片刻才回过身,“不必。”
遂挥手命仆妇出去,他自解了铁甲战袍,冒风到隔壁起居的院中取了件大氅披着,便往南楼而来。
风停雪住,府里满目苍白,枯树竹篱嵌在中间,像是水墨勾勒。
风声呼呼吹过,周遭却格外静寂般,连觅食扑腾的鸟雀都绝了踪迹。唯有树影随风,卷起层层积雪,飘到人脸上、脖颈,恍惚间,像是回到半月之前,他带了骑兵,冒着酷寒风雪在茫茫荒原上追杀敌军,周遭风声烈烈,却死一样静谧。
叫人心里空荡荡的。
到得南楼外,这茫茫白色里却添了一缕青烟,渐渐走近,亦有两句笑语隐约传来。
傅煜脚步一顿,瞧着门窗紧闭的阁楼,眸色微深。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到了来这里。
从前在两书阁独居,偶尔心血来潮到南楼,此处也是同样冷清,便越来越少踏足。
然而方才站在书屋里,身上鬓间残雪未消,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回攸桐送去的食盒,想起那次傍晚踏足,有青烟袅袅、美人凭栏。连着整月的杀伐、奔走,傅煜心中脑海,尽是战事——如何刺探、围剿、追敌,如何伏击、突袭、斩杀,如何举剑、挽弓,用最迅猛的手段、最小的折损,消灭最多的敌人。
回到府里,杀伐的景象印刻在脑海,他看着那残剑,鼻端仿佛仍能闻见血腥的味道。
站在空荡冷清的屋中,那味道愈发鲜明。
乃至于他想到某个理由后,便鬼使神差地往南楼走来。
直到走近了,才意识到那个理由的牵强之处——当日寿安堂里闹出风波,他确实有几句话想叮嘱攸桐,以安内宅。如今时隔月余,他征战回来,还能想起旧事,那个女人怕是沉迷在食物里,早已忘了。
傅煜皱了皱眉。
不过既到了此处,进去看看也无妨。
他将这座本属于他的住处打量了两眼,摆出惯常的淡漠威仪姿态,走进院里。
一进门,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檐头瓦上积雪仍在,甬道附近的雪却扫得干干净净,厢房正屋都灯火通明,傍晚昏暗的天光里,廊下点着的灯笼朦胧又黯淡。甬道两侧不甚整齐地站着六个雪人,戴着颜色各异的雪帽,勾勒出眼睛笑脸,拿红皮的萝卜当鼻子,每个身上还斜放一根树枝。
这种从没在南楼出现过的东西摆在眼前,竟然也不突兀。
傅煜愕然瞧着那六个不速之客,春草端着调料碗的漆盘出来,见了他,甚是意外。
她愣了一瞬,才刻意抬高点声音,行礼道:“将军!”
“少夫人呢?”
“少夫人在屋里,准备……晚饭。”
这动静传入屋中,正将蜜饯糕点咬得开心的攸桐隐约听见,诧异道:“她跟谁说话呢?”
“好像是……”烟波掀起门帘瞄了一眼,赶紧道:“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攸桐怎么都没想到傅煜竟会突然回来。
他不是还没回城吗,怎么就突然来了南楼?
早知道他会回来,她就不胡闹堆雪人玩了!
攸桐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门口,扯过花梨架上的披风裹着,掀帘出来。
傅煜仍站在院门口,看傍晚灯笼映照的别样雪景,窗户漏出烛光,瞧着甚是温暖。
门帘动处,他的那位少夫人匆匆走来,满头青丝松挽,斜簪赤金衔珠的步摇,披风丝带未系,只拿葱白般的手指笼着,黛眉妙目,婉然如画,踏着灯笼昏黄的光芒走过来,裙角翻涌。
走得近了,还能看见她唇上残留糕点碎末,乳白的碎屑、红软的嫩唇,如梅上一点白雪。
她脸上藏不住的惊诧,堆出点笑意,“夫君回来了?”
说话间,侧身站在雪人跟前,试图隔断他的视线。
傅煜不动声色地瞧她旁边,攸桐又挪了挪脚步,微微张开披风,尽量拦着不让他看。
“快进屋吧,外面冷。”她又说。
傅煜唇角微动,没再逗她,抬步往屋里走,便见攸桐趁他不注意,侧身抬手,迅速将雪人怀里的树枝拍开。他觉得不解,忽然想起两书阁门前值守的兵士,暗自哂笑——这样衣冠不整、站姿歪斜的“侍卫”,亏她想得出来。
门口的烟波已然打起厚帘,傅煜暗自摇了摇头,举步入内。
迎接他的,是一股浓郁扑鼻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