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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气氛,在傅煜踱步进来后, 微微一变。
攸桐闲居在家, 穿着米白绣金牡丹纹样的锦衣, 底下襦裙长曳、宫绦飘然。只是黛眉杏目间没了平常的婉转笑意,双手敛在身前,瞧见他, 似觉得意外,漂亮的眼睛睁大了些,淡声招呼道, “夫君。”
眼前的端丽美人与梦里的曼妙身影重叠, 傅煜目光微顿。
他也不急着问情由,抬手接了披风, 随手丢给跟进来的傅昭,而后朝长辈行礼,“孙儿练兵后回府,听说这边的动静,赶过来看看。冬日天冷,原该安养身体, 不知祖母如此生气是为何故?”
傅老夫人未料他会过来, 也露意外之色。
最初的怒气不满在连番折腾后消磨了大半,此刻她端坐在罗汉榻, 仍是银发老太君的贵重姿态。她瞧了攸桐和跪在旁边的春草一眼, 示意傅煜坐下, 而后命苏若兰禀明缘由。
苏若兰跪在地上, 便将先前的事添油加醋的禀报一遍——
若说先前举告只是试探,这会儿对峙,她已是抱着复仇雪恨的心态了。
她在寿安堂当差的时日不短,最知道老夫人的性情,内虚而火旺,上了年纪后易躁易怒,内宅的事上渐渐自负。既然大张旗鼓地闹到这地步,将攸桐叫到跟前申饬一顿,又被攸桐顶撞得生气,找人对证,哪怕为了寿安堂的威严脸面,老人家也会将这罪名坐实,教训攸桐一顿,好教众人知道尊卑规矩。
偏巧这种事暧昧,不清不楚的,傅家绝不可能去问外人。
余下春草是攸桐的丫鬟,说的话不可信,金灯已被她买通,木香那边她也请相熟的婆子去拦着了,今晚回不了家。
此刻堂中对峙,她和魏攸桐各执一词,端看老夫人和傅煜的态度。
而傅煜么……
昂藏七尺男儿,碰上妻子在外勾三搭四地织绿帽,无异于踩着脸羞辱,谁不难堪愤怒?更别说傅煜还是人中龙凤,心高气傲,齐州内外没人敢辱没招惹。只消激起些许怀疑,凭着他的傲气,绝不可能为个无关轻重的女人深问追查。
魏攸桐顶着为情胡闹的狼藉名声,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到那时候,即便不到惩罚的地步,魏攸桐彻底遭冷落嫌弃也是铁板钉钉的。
待今日事毕,木香那边有的是办法封口。
苏若兰拿定了主意,想着要叫攸桐狠狠栽一回出恶气,胆气更壮。
添油加醋地说完,又道:“双桂街上多少酒楼,那里客满,换一家就是,少夫人怎非要跟人去挤?出来之后还满面春色。像老夫人方才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少夫人既到了这里,就该时刻留意避嫌,哪能做这样轻浮的举动,损了将军的威仪和名声!”
这血口喷得,专拨怒火。
傅煜的脸色很难看,却没作声,只瞧向攸桐。
她孤身站在屋里,脸蛋热得微红,身姿挺直,眉目娇丽,却隐然几分孤独的傲气。那傲气并不外露,却如秀竹劲拔坚韧,不会被风雪压弯似的。无端令他想起那回她造访两书阁,向他陈情的那些话。
虽寥寥几句,却叫他印象深刻。
夫妻俩对视,攸桐不闪不避,眼睛却微微泛红,委屈而倔强。
见傅煜神情似询问,遂道:“雅间之内,自问行得端做得正,没半点非分之心。春草和木香皆可为证。”
苏若兰仗着有老夫人在场,壮着胆子道:“木香至今不见踪影,春草是少夫人跟前的,说的话哪能信。”
“那我呢?”傅昭忽然开口,“我的话能信吗。”
不高不低的声音,却趁着间隙落入众人耳中。
老夫人诧然皱眉,下意识道:“大人的事你别掺和。”
“那天我也在双桂街——”傅昭抢着说出重点,“还看到了雅间里的情形。”
这事全然出乎意料,众人皆讶然看向他。
傅煜原本脸色冷沉,闻言心思微动,道:“怎么回事?”
……
当日双桂街上,傅昭试铁丸时失手打到马脖子,致使马受惊失控,拖着车冲向路侧,算是这一堆事的缘起。
傅昭正是好动的年纪,因觉得二嫂甚少出门,又怕马车的事伤到旁人,便到对面的茶楼坐着,一则瞧瞧攸桐做什么,再则暗自观察——若街上安稳无事便罢,若车夫和二嫂歇会儿后要寻罪魁祸首,他总不能置身事外,叫无辜的旁人背黑锅。
他年少气盛,也不怕冷,进了茶楼便开窗瞧外面。
而攸桐又嫌们开了窗,是以雅间里的事,他也算看得清楚。
那事原本就没什么,且铁丸失手惊了马的事不可张扬,傅昭便没跟人提起。谁知今日,寿安堂里竟会为当日的事惹出一场官司?而苏若兰那些言辞,显然是在胡乱造谣、恶意中伤,不止诬陷攸桐,还往二哥脸上抹黑,仗着没旁人作证,欺负攸桐孤立无援。
傅昭纵然对攸桐印象不算太好,又如何能忍?
当即将始末说得清清楚楚。
因年少气盛,还抬着下巴,向苏若兰居高临下地道:“你是在外揣测,我却将里面情形瞧得明白。小爷这双眼睛不瞎,若真有越矩的事,小爷难道会看不见?”见苏若兰脸上变色,似有心虚之状,大声道:“说话呀!”
这一声斥责,虽不像傅煜冷厉,却也足以让苏若兰胆战心惊。
她打死都没想到,那日街头偶遇,除了她和金灯,竟还有旁人在场。
而那个人,竟还是傅昭!
如今当堂对证,若是个丫鬟仆从,她还敢斗胆拿捏,却哪有底气跟傅昭争?
比起她揣测激怒的把戏,傅昭那些话近乎铁证,将她的言辞尽数推翻。
苏若兰心虚慌乱,正想着怎么把那些添油加醋的话圆过去,眼前衣袍微晃,傅煜那双黑靴跨到两步外,冷厉威压的气势亦如千钧般悬到了头顶。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只跪在地上,颤声道:“将军,奴婢确实没撒谎,奴婢是真的看见……”
“放肆!”傅煜沉声,如闷雷响在头顶。
他忽然抬手,腰间短剑微翻,径直抵在她颚下。
那短剑是冷铁煅造,刀鞘上缂丝细密,即便在此燥热屋中,也是冷意瘆人。
苏若兰吓得打个机灵,脑海里一瞬空白,手脚动都不敢动。
傅煜轻按剑柄,迫得苏若兰抬头,目光锋锐如同寒冰,“谁教你造谣生事?”
“将军息怒,奴婢、奴婢……”苏若兰战战兢兢,却是躲闪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本颇为俏丽出挑的一张脸蛋,此刻也惊得面无血色,纵打扮得伶俐动人,瑟缩求饶的姿态却叫人生厌。
这般惊慌之下,心虚之态已难掩藏。
傅煜眼底尽是嫌恶,瞥向老夫人时,微微皱眉,有些作难。
而后,又看向攸桐。
攸桐却没看他,只望着老夫人。
方才傅昭那番话就跟闷雷积攒许久后的暴雨一般,将她身上的淤泥灰尘冲刷干净。
不止苏若兰噤若寒蝉,就连老夫人都没了言辞——
先前咄咄逼人地训斥,老夫人倚仗的便是苏若兰的言辞,如今活生生被打脸,儿孙跟前,哪能不难堪?她的年事已高,侧身坐在那里,脊背微微佝偻,堆满沟壑的脸上老态毕露。兴许是担心傅煜追问前情,在两个孙儿跟前不好圆话,连瓜田李下、避嫌留意的话都不提了,只偏过头,沉目微怒。
攸桐心情颇为复杂。
垂暮之年的老人,有老而睿智的,也有老而昏聩的,哪怕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帝王,也有人晚节不保。老夫人深居内宅,到了七十高龄,又时常身体抱恙,能有几分沉稳?平日里虽不满,却能相安无事,被有心人一激,便易怒偏颇,情绪激动。
苏若兰这般胆大,也未必不是瞅准了这点,借着老夫人的不满生事,妄想借刀杀人。
闹到这地步,老夫人若下不来台,昏倒在地装个病,便能轻易倒打一耙。
但连番生事的苏若兰,岂能轻易放过?
从南楼初见至今,小仇小怨已然积攒太久,她先前特意去两书阁,便是为防着今日之事。如今真相已明,苏若兰跪伏在地,眼巴巴瞧着老夫人,难道还指望博来一条生路?
攸桐慢条斯理地挽着衣袖,往前半步。
“无话可说了?”她开口,站得居高临下,“先前在南楼时,你便搬弄是非,受了责罚也不知道悔改,如今又跑到老夫人跟前混淆视听!为你这狭隘偏见,折腾得鸡犬不宁,老夫人更是气得——”
她故意顿了下。
那边老夫人暗觉难堪,又担心攸桐会跟刚才似的穷追不舍,闹得她也没脸,正考虑如何收拾残局,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瞧过来。
便见攸桐话锋一转,道:“你对我有偏见,只管寻我就是。老夫人于你恩重如山,却这般谗言欺瞒,竟半点不念主仆之情!”话到末尾,已然带了厉色。
苏若兰想辩白,抬起头便对上攸桐的目光,是从未见过的锋锐。
攸桐也不待她废话,转身朝老夫人道:“方才孙媳无端蒙冤,心里着急,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您担待。您叮嘱的哪些话,往后也会记在心上,时刻留意。”
说罢,浅浅行个礼。
老夫人万万没料到攸桐居然会主动递来台阶,登时愣住了。
旁边傅煜也觉意外,愕然盯向她。
还是沈氏反应快,忙帮着打圆场:“这苏若兰真是!因你是寿安堂出来的,才信重几分,谁知死性不改,竟欺瞒到了老夫人头上!瞧这事闹得,险些错怪了人。老夫人身子骨本就不好,被你气成这样,若有个岔子,谁担待得起!佛珠——快去请郎中来瞧瞧。”
竟是顺着攸桐的暗示,将罪名尽数推到了苏若兰头上。
老夫人愣怔片刻,意外地打量了攸桐两眼,才就坡下驴道:“把她带到柴房关着,等得空时重重惩治。”
傅煜便在此时忽然出声,“不必等。卖去银州。”
话虽简短,却冷沉决断,令苏若兰赫然变色。
银州偏远荒凉,据说是男人都熬不下去的地界。
她虽是个丫鬟,幼时卖到傅家后,因生得玉雪可爱,收到寿安堂伺候,也是跟着锦衣玉食的,哪吃过那种苦?大惊之下,也顾不得敬畏了,当即叩首,“将军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往后做粗活杂役都成,求将军……”
“带出去。”低沉的声音,蕴满怒气。
苏若兰惊而抬头,就见傅煜脸色沉黑,目光如同刀刃,剐得人透骨生寒。
而他的身旁,攸桐盈盈而立,已不是南楼里看似软弱可欺的姿态。
外间立时有仆妇应命进来,仓促将手帕揉成一团,塞在她嘴里。
苏若兰挣扎苦求,“呜呜”的声音破碎沉闷,惊恐绝望之间,眼中立时滚出泪来。
老夫人只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摆了摆手,“都回吧。我累了,想歇着。”
……
从寿安堂走出来,外头风吹得清寒,扫尽满身燥热和憋闷。
攸桐闷了半日,竟有点贪恋这凛冬的寒风,深吸几口气,察觉前面的人顿住脚步,便诧然抬头。
傅昭早已溜之大吉,剩下傅煜站在她面前,双眼深邃冷沉。
她眨了眨眼睛,揣度傅煜是否在为此事暗怒,却见他忽然伸手,毫无征兆地落在她发间。而后发丝微动,他将那枚稍稍歪斜的金凤衔珠双股钗扶正,收回手时,指腹有意无意地扫过她鬓角耳廓。
凛冬天气里,他身上铁甲微寒,神情难得的露出温和。
“方才多谢你。”他眼眸深邃,神情晦暗难测,声音却颇柔和,“攸桐。”
成婚以来,他头一回流露温柔姿态,叫她的名字。
声音沉稳如古琴弦动,淳和而有金石之韵。
攸桐呆住,不明所以地茫然看着他,便听傅煜解释道:“祖母年事渐高,行事偶尔偏执。她早年独自守在府里,为儿孙提心吊胆,过得不容易,有些事难免偏颇,思虑过重。方才,多谢你的善意。”
——适时保全老夫人的颜面,也免了他为难。
攸桐会意,便笑了笑,“都说人上了年纪会有些孩子气,何况她是长辈。”
傅煜颔首,仍将手负在背后,“先回南楼,今晚我过去。”
这就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了。
攸桐今日心绪起伏,无端受责,只觉两处所求所想皆不同,着实难以相融。这般捆成一家人,傅家看不上她的名声,她不喜欢规矩束缚,对谁都累,也有话想同他说,遂道:“那我准备些吃食。”
“好。”
夫妻俩约定了,便分道扬镳。
攸桐带着春草回院,傅煜则去斜阳斋,趁着傅德清吃饭的功夫,将今日的事简略说了。
“祖母对魏氏有偏见,魏氏不肯像伯母那样修好,两处离心,也非长久之计。父亲军务繁忙,我也未必每回都有空去看,不如你我各自劝劝,免得琐事烦心。”
他说完,举杯灌了一口茶,深深皱眉。
傅德清笑了笑,随手帮他添了半杯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内宅之事,也是齐家必不可少的,当初你母亲嫁进来,我也没少费心思。魏氏总归是你的妻子,她的事只能找你平息。寿安堂那边,其实你也能劝。”
“父亲也知道祖母那脾气。”
知子莫若母,傅德清笑了,“你祖父过世后,寿安堂就冷清了,晖儿那件事后她心里难受,脾气也急,听不进劝。行,回头我去一趟。只是魏氏那边……你去?”
他在沙场上老练沉稳,儿女跟前却慈和,双眼一眯,笑意中带几分探究。
傅煜垂眸,拿淡漠遮住神情里的不自然,道:“魏氏还算讲道理。”
说话时,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几分。
傅德清满意颔首,“那就好。”
若他记得没错,初娶魏氏时,傅煜直言要拿来当摆设,没打算当妻子。言语提及魏氏,也尽是轻慢,不肯多费只言片语。如今肯为此费心,想着让魏氏跟女眷好好相处,别叫老夫人再抱着偏见挑刺冷落,甚至在提及魏氏时露出笑意,这态度之折转,着实不小。
傅德清也没点破,商议定了,各自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