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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京城,整日被烟霾笼罩,让人分不清是晴是阴。这天,早起已是阴翳低沉,到了午后,风雪大作,雪片被狂风卷起、吹碎,变成了粉状,在京城狂舞。
“瑞雪兆丰年,来年当是个好年景!”高拱进了中堂,望着窗外道。甫落座,突然声色俱厉地说,“官场怪事层出不穷,可恼!”
“喔?”张居正警觉地抬头望了一眼高拱,“何事惹玄翁生气?”
“前几天查出上计被察典的官员朦胧在任,已是骇人听闻;昨日又查出,还有假冒他人之名为官的!”高拱气鼓鼓地说。
张居正松了口气,苦笑一声,道:“太祖时代,一个严字,一个俭字,就把官场治得服服帖帖,风清气正,各安其业;是以当下整饬吏治,非用辣手不可!”
高拱顾自说:“顺天府文安县有一个叫刘添雨的童生,照四十以上五十以下许投帖入拣的成例,到吏部入拣,呈堂考试合格,除授山西安邑县递运所大使,领凭去讫,迄今一年半。谁知,刘添雨本人并未与选,尚然在家。岂不怪哉?查了吏部的故牍,他的文引及保结倶在。那冒名刘添雨者,是何人?是真文假人?还是文亦是伪造的假文?”
张居正摇头道:“居正不谙銓务,说不好。”
高拱感叹一声:“近年以来,人心玩散,法度废弛,当官者率务以市私恩,更有甚者,买官卖官之事,竟屡禁不绝!这个假刘添雨若不是使了银子,绝不可能朦胧过关!”他目光盯着张居正,问,“叔大,你是知道的,我掌铨政,用了这么多人,可收过一人一文钱?也一再约束吏部司属,决不允许受贿,可钻谋买官者,还是不绝于途,以至于刘旭、顾彬之流还假冒外甥招摇诈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心里“咯噔”一声。自那次当面说起徐阶送他三千两银子之事后,他对高拱无意间提到每个话题,就充满戒备。难道,今日高拱这番话,又是意有所指?
见张居正沉吟不语,高拱恨恨然大声道:“查出来花钱钻谋的,选人受贿的,决不轻饶!”
张居正颇觉刺耳,脸上火辣辣的,低头拿起一份文牍,问:“玄翁,梁梦龙调任河南巡抚,阮文中调任湖广巡抚?”
“敝省为北中国第一大省,也是第一税赋大省,当选才干出众者任之。至于阮文中,在贵州巡抚任上做得不错,给他换到湖广去,也是应该的。”高拱轻描淡写地说。
张居正心中不悦。往者,每用一个重要官员,高拱总是和他商榷后再行文,近来却少有相商,就连门生梁梦龙任职、湖广巡抚易人的事,事先也无一字相告,看来,适才高拱说起选人受贿的话题,弦外有音!想到这里,张居正既惶恐,又生气,在高拱面前,如坐针毡。
高拱见张居正心神不宁,问:“怎么,叔大哪里不舒服?”
“喔喔!是,受了风寒,头晕脑胀。”张居正顺势说,“正想向玄翁告假,回去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免误公事。”
高拱虽不知张居正所言是真是假,却也不便阻拦,一扬手:“那就回吧。”
张居正五官缩成一团,作痛苦状,缓缓出了中堂,侍从为他披上厚厚的棉斗篷,戴好了暖耳,才出门登轿。回到家中,一下轿,骂了声“这鬼天气!”就疾步穿过回廊,问迎上来的游七道:“都备好了吗?”不等回应,继续说,“菜品多用江陵特产,就在书房用饭!”说着进了书房,提笔给新任江南巡抚张佳胤修书。张佳胤乃他向高拱所荐,这层意思,他先要表达:“自公在郎署时,仆已知公。频年引荐,实出鄙意。”他住笔读了一遍,颇觉上口,正得意间,忽然醒悟似的,忙丢下笔,“哗”地将纸笺揉作一团,“喔呀!玄翁已起疑心,此类话,不能再说!”蹙眉斟酌良久,复提笔写道:
前具札奉公,言徐府事,乃推玄翁之意以告公也。近闻存翁三子皆拘提到官,不胜唏嘘。业已施行,势难停寝,但望明示宽假,使问官不敢深求,早与归结,则讼端从此可绝,而存翁之体面、玄翁之美意,两得之矣!仆于此亦有微嫌,然不敢避者,所谓“老婆心切”也,望公谅之。
写毕,即命游七封发。游七刚要走,张居正突然想起有来谒的官员呼游七“楚滨”,遂问:“这‘楚滨’二字怎么回事?”
游七楞了片刻,“嘻嘻”一笑:“小的取了个号。”
“取号?!”张居正瞪大眼睛怒斥道,“你是哪榜进士?莫说奴辈,即使武将,取号也遭人耻笑,你一个苍头,竟敢擅用号,真是胆大包天!你非把张某人的脸丢尽不可?!”
游七嘴角蠕动了几下,低声道:“小的不敢了。”临要出门,又小声嘟哝道,“老爷要请的客人,也有号的。”
张居正四十多岁年纪,耳聪目明,听了个真切,忙问:“你说甚?”
“人家号樵野!”游七赌气说。
张居正怔住了,良久方一扬下颌:“行了,你快去,到首门候着。”
“老爷吩咐避人耳目,小的就约到了酉时三刻,还有小半个时辰呢!”游七嘀咕道。
“那也去候着!客人一到,即引进书房!”张居正呵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也知道这火气何来,愈是这样,愈感到焦躁,大步在书房转个不停,大口呼出的,全是悲壮气息。
“禀老爷,徐管家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游七在门外喊道。
“快请快请!”张居正一脸笑容,这笑容是游七从未见过的。
“小的徐爵,叩见相爷!”徐爵闪身进门,跪地叩头。
“喔!不可不可!”张居正趋前搀扶,“徐管…哦,樵野,请落座!”
游七惊诧不已,忙捂住嘴巴,怕发出声来。徐爵则一愣,想不到堂堂相公阁老,竟知道他的号且以号呼之,又惊又羞,连道:“不敢不敢,相爷见笑了。”
“哪里!樵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论才干识见,远在翰林院那帮腐儒之上,怎的就不能有号?”张居正道,“况这号也取的恰到好处,自谦而又旷达!甚好!”
游七正在倒茶,闻听此言,暗自撇嘴。
徐爵“嘿嘿”一笑,面带尴尬。走南闯北是真,但那是因犯了杀人罪而被发配充军,在戍所不耐寂寞,偷偷跑到北京,打通关节,投奔到冯保门下。若不是冯保见其机警灵巧,极擅观风察色,设法给他洗清罪名,他还在边地苦熬呢,哪里奢望成为相公阁老的座上宾?他也知道,张居正如此礼遇,自是干父冯保之故。遂道:“义父常在小的面前说起相爷,说张老先生的学识、才干、为人,举朝无人可比!”
“过奖!这话,用在冯老公公身上,倒是恰当不过!”张居正笑着说,“不要说时下内官二十四衙门,便是国朝二百年来,内官里也出不了一个冯老公公!可惜啊!”他叹息一声,“做御膳监的孟冲都做了印公,却把冯老公公晾在一边。”
徐爵不敢搭话,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与张居正隔几而坐,他忐忑不已,屁股不敢坐实,只微微跨了椅边,躬身不敢直起。又见仆从一阵穿梭,在一张桌子上摆好了酒肴,也不敢多问,直到张居正伸手说出“请”字,方知是款待他的,徐爵受宠若惊,踌躇不敢就坐。
“樵野不必过谦,坐!”张居正拉住徐爵的手,走到桌前,把他按在椅中,他则转到对面坐下,“今日专请樵野共饮!”
徐爵欠身欲逃似的,茫然不知所措,忙对正在斟酒的游七道:“游兄、游兄陪陪嘛!”
“谅他不敢!”张居正瞪了游七一眼道,举盅伸到徐爵面前,“樵野,干了!”
徐爵仰脸一饮而尽,放下酒盅,突然跪地叩头道:“相爷有何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张居正起身将徐爵扶起,笑着说:“樵野太见外了!”说着又端盅相敬,“樵野,来来来,好事成双!”
徐爵满腹疑惑,战战兢兢又喝干了,一抹嘴,道:“相爷如此礼遇,小的何敢承受?”
“吃菜吃菜!”张居正把一个鱼头夹到徐爵的碟中,见徐爵惶然不敢动箸,劝了又劝,两人埋头吃了几口,张居正又举盅相敬,放下酒盅,微微咳了两声,道,“不瞒樵野说,今日还真有一事要与樵野商榷。”徐爵又要起身跪地,张居正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可是,良久,张居正嘴张了几张,话却还是未能出口。徐爵见状,忙起身敬酒,方才打破尴尬。
“樵野,是这样的。”张居正仿佛鼓足了勇气,“闻得樵野麟子满周岁,犬子简修正有一女与贵麒麟相当,若樵野不嫌弃,愿结为婚姻!”
“啊?!”徐爵惊叫一声,手中的酒盅“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怔怔地坐着,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似乎想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只是,此事暂时不宜公开,待时机成熟,再行订婚礼。”张居正郑重地说。
“相爷——”徐爵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不止,“小的肝脑涂地,也要为相爷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