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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莱河不可开的奏疏送走后,梁梦龙、王宗沐、胡槚倶惴惴不安,盼着京师有消息来,又怕有消息来,战战兢兢过了十来天,接到了张居正的书函,方稍稍松了口气。可未见高拱只言片语,三个人还是坐卧不宁,每日晚间必到巡抚衙门节堂会揖。
这天晚上,三人又聚到节堂,王宗沐惶惶然道:“张阁老是不是故意安慰我辈?”
梁梦龙、胡槚都露出惊惧神色,节堂里顿时陷入沉默。忽听门外侍从禀报:“京师来书!”梁梦龙率先跑出去,一把接过,却是写给胡槚的。胡槚一看,正是师相的笔迹,双手禁不住抖了起来,良久才打开,匆匆扫了一眼,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仰天重重呼了口气。
梁梦龙从胡槚手中接过书函,展读毕,怔了半天,方道:“元翁前书知会我开河乃是他的本意,警告我万勿阻也;科长上疏说开河乃误国病民之举,我真怕触元翁雷霆之怒,把我辈一体罢斥了!”他擦了把汗,感叹道,“元翁果如张阁老所言,高爽虚豁,令人敬仰!”
王宗沐好奇地展读,面露喜色,道:“喔呀,啧啧,这件事足以证明,元翁一心谋国,不计个人名利得失,不固执己见,从善如流,委实难得!”
“二公可知师相何以慨然罢议?”胡槚得意地说,“学生的奏本有理有据固然重要,但这不是要因。二公可知要因何在?”他卖了个关子,看着梁梦龙和王宗沐,等待他们回答。
梁、王二人故意不语,胡槚只得道:“师相对反对他主张的人并不生气,他厌恶的是为反对而反对。二公建言不开河同样可解漕运难题,即是反对元翁主张,但又提出替代办法,元翁不惟不生气,还颇是欣慰嘞!”他得意地扫视着梁梦龙、王宗沐,“放心吧,二公前程,不惟不会断送,还大大看好嘞!”
“前程不前程的,暂时勿论,看来通海运有望,这才是值得欣慰的。”王宗沐道,他转脸望着梁梦龙,“抚台,据下吏所知,海洋每年五月前风弱浪小,最适宜海运。下吏意,当速上建言通海运的奏本。”
梁梦龙沉吟良久,又拿起高拱的书函细细读了一遍,道:“通海运,不惟关涉海禁国策,还关乎利益格局大调整,兹事体大,冒然上疏,免不得又是一番争论,元翁岂不为难?”
“喔呀,这倒是的。”王宗沐起身在室内踱步,慨然道,“佛朗机国何在?竟有大船行之国朝沿海。其船来,非为抢掠,而为贸易。此时代潮流乎?时下江南物品丰盛,若可通海贸易,我大明必有一番新景象!而国人素畏海洋,若海运得行,久之则对海洋谙熟矣,通海贸易有望因此而繁盛。此乃划时代之大事也!”他越说越激动,蓦地转身,盯着梁梦龙道,“只有新郑相当国,识见超迈,魄力过人,方可成此大事,若失此机遇,窃以为无有再敢决断者。”
梁梦龙点头,复又拿起高拱的书函,看了片刻,兴奋地读道:
海有可通之路,闻之甚喜。但不知事果何如,殊切悬企。倘有下落,愿早示知,若得谐此,则于国有万分之利,而又无一毫之劳费,纵使新河可开,亦不及此。
读至此,梁梦龙笑眯眯地望着王宗沐:“藩台,元翁的意思明白了吗?他是赞同海运的,只是心里没底;我辈就当先踏勘线路,试行一番,拿事实出来,不惟让元翁放心,也可塞反对者哓哓之口!”
“喔呀,正是此理!”王宗沐激动地说,“抚台,说干就干起来吧!”
“既如此,学生欲躬逢其盛!”胡槚摩拳擦掌道,“我这就致书师相,留此观察试行海运事。”
梁梦龙沉思片刻,对王宗沐道:“新甫,你懂海洋,此事你多操办,要我做什么,提出来就是了。”
王宗沐踱步良久,道:“抚台,下吏看,可双管齐下!”
“双管齐下?”胡槚好奇地问,“哪双管?”
“一则官府,一则民间。”王宗沐道,“官府这边,抚台当差派专人、雇拨海船、调拨粮米与护航官军,从速试航;民间,抚台可出告示:沿海地方,不拘军民人等,如有情愿将自有或收买之杂粮,用自家船只装载,自胶州海口起运至天津籴卖者,均给予执照;若是良民,则重加犒赏,若是戴罪之人,则允其通过试行海运赎罪。”
“好!”梁梦龙抚掌道。
“公私试航时,当把海道的口岸、日程、里数、湾泊、通禁、海防等等,一体计度明白,反复试行若干次,即可奏请朝廷,建言通海运!”王宗沐兴奋地说,“对了,若能绘制海道图,则更好!”
“说办就办!”梁梦龙道,他略一思忖,“拨麦一千五百石,船十艘,差指挥王惟精率人试航,同时护卫船队;至于鼓励民间试航,就请新甫起草告示,榜示沿海各府。”
不过十几日,官船即从胶州启航,前往天津;招募民间试航的告示,也有了回应,先后有多人主动试行海运。王宗沐、胡槚,皆亲临胶州观察,待船队出发,王宗沐即致书高拱,禀报情形。
来京投书者,皆知高拱每晚亥时前后到吏部理事,便会在晚间到吏部衙门候着。这天晚上,高拱正与张四维在吏部直房议事,司务送来了王宗沐的书函,高拱展读,不觉大喜:“似梁梦龙、王宗沐这般方是做事的样子!”遂提笔给王宗沐复函:
新河之议,本出仆意,然非有成见。既曰不可,便当已之;惟理所在,已何与焉?所示海运,详考明白周悉,具见经国之猷。若果得遂,实国家无穷之利。但不知试行者有下落否?幸早示知,以慰悬悬。
有了海运这个选项,胶莱河之议虽罢,高拱并未因此沮丧,反而突然间显得轻松了许多。张居正大惑不解,这天,在一同去中堂的路上,他心事重重地说:“玄翁,今年漕粮又迟了,尚未过邳州,北方的雨季已到,一旦黄河泛滥,恐漕运受阻。要不要差科官前去督工?”
“不急,等等再说!”高拱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等?”张居正有些惊讶,“玄翁怎的也说出一个‘等’字?”
高拱轻松一笑:“不是等漕河畅通,是等山东试行海运的消息。”
张居正不语,两人进了中堂,正有河道总督潘季驯的奏疏,张居正扫了一遍,道:“潘季驯奏称,邳河工成,乞赏劳诸臣。”
“批交工部题覆。”高拱脱口而出。
两天后,工部题覆发交内阁,殷世儋执笔,票拟“如该部议。”高拱对河工已不再关注,见是工部题覆潘季驯奏疏,并未细看,就吩咐连同一摞章奏,送大内批红。他以为,皇上也会和往常一样,照例批红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