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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安门外迤北,有一座神秘的大宅院,乃是太监统领的特务机构东厂的外署。外署大厅左边还有一小厅,供岳武穆像一轴。厅后是一堵砖影壁,上雕着狻猊等兽,狄公断虎故事。大厅西有祠堂,祠堂南有一狱,重犯皆系此。署西南有门通出入,向南大门不常开。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透过李贵妃在皇上面前一番美言,得以提督东厂,被尊为厂公。他手下档头百余,番役过千,侦缉触角,遍及京城各个角落。
冯保每日在大内,却也不忘到外署巡视。以他的身份,在大内只能做凳杌,出了大内,则是一顶六人抬的豪华绿呢大轿。这天辰时三刻,冯保出了东华门,改乘轿子,到东厂外署理事。刚过东安门,就听外面有人群骚动,他掀开轿帘,见有十几个男男女女从轿旁经过,一个中年人怀里捧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位老者的画像。冯保吩咐掌班张大受:“去看看,这些人要干什么!”须臾,张大受回禀,说今日是画像中的老者三周年祭日,这些儿孙为故去的老人上坟烧纸。冯保闻言默然,心里突然涌出阵阵酸楚。想到自己活着的时候再风光,死了谁还会去上坟祭奠?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孤魂野鬼”四个字,他被这四个字吓得打了个冷颤。
进得外署左小厅,冯保在岳武穆像下一把太师椅上坐定,侍从忙不迭奉茶,校尉、档头几十人齐来参见。冯保向外挥挥手:“都退下吧!”
“厂公这是怎么了?”出了左小厅,一个档头低声说。
“是啊,平时都是谈笑风生的,今儿怎么阴沉着脸?”另一个档头附和着。
冯保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心里却翻江倒海。他脑海里,满是“香火”两个字。在大内数以万计的宦官中,冯保最为聪明,也读书识字最多。他的书法曾经获得先帝的激赏,呼之为“大写字”。惟其读书多,才喜不时思忖些虚幻的东西。目下,他就被身后断香火这件事所折磨。这件事,他不能和徐爵说,也不能和胞弟冯佑和两个侄子冯天驭、冯天骥说。徐爵是义子,一个逃犯,经冯保之手,在锦衣卫任百户;弟弟和两个侄子都是白丁,冯保为他们买了功名,都在锦衣卫谋了百户的差使。虽然义子、侄子个个信誓旦旦,必以亲爹事之,但冯保也明白,一旦他两眼一闭,义子也好,侄子也罢,指望他们每到清明、祭日给他上坟烧纸,不啻白日做梦!想到这里,冯保顿感凄凉,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后悔当初不该要死要活地巴望着净身,在老家深州,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老婆孩子热炕头,不也是很好吗?可当年也是为了一家人的活命,万般无奈,方不得不出此下策的。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冯保还没有动静,掌班张大受忍不住进来查看。冯保蓦地起身,一把抓住张大受的手,神情恍惚地问:“咱要香火,香火!待咱百年以后,得有香火!”
张大受吓了一跳,敷衍道:“老宗主,要香火好办,以老宗主的名义建座大寺庙,自会香火旺旺的。”
“喔呀!好!好!好!”冯保茅塞顿开,击掌大笑,“你小子比咱还灵光嘞!”旋即一跺脚,“那他娘的要多少银子?咱积攒那仨瓜俩枣的,连塞牙缝也不够嘞!”
“嘿嘿,”张大受讨好地一笑,“老宗主若掌了印,就是大内总管,还愁缺银子?”
话未说完,东厂旗校陈应凤垂头丧气进来了,躬身一拜,道:“禀老宗主,小的奉老宗主之命去内官监供应库索布匹,那管库太监翟廷玉骂骂咧咧就是不给!”陈应凤五大三粗,大脸庞,黑似李逵,是冯保的心腹。
“反了他了!”冯保重重一跺脚,“咱私管庄宅、买置田产,一应物料,都是到御用监、内官监去取的,无非塞给本管太监些银子罢了,他姓翟的既然不识抬举,就别怪咱不客气了!”说着,向陈应凤一招手,待他近前,低声道,“你这就去陈洪那里告他,就说东厂去取公物,姓翟的非勒索一千两银子不发放,把他下狱,整不死他!”
张大受刚走,徐爵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来不及施礼,就气喘吁吁地禀报道:“义父,老印公滕祥下世了!”
“喔!”冯保眼睛一亮,吩咐道,“快去,把他侄子滕凤给我叫来!”
“嘻嘻,恭喜老宗主,又是一大笔银子要到手咯!”张大受抱拳向冯保揖了又揖。
“嗯!”冯保得意地说,“这滕家侍候嘉靖爷多年,买了两座大宅子,家里也必藏有宝物。”说罢,起身道,“不成,咱得亲自去一趟!”
冯保的轿子出了西南门,刚穿过东安门,见徐爵骑马过来了,身后并无滕凤的影子,不觉纳闷,掀开轿帘问:“怎么回事?”
“义父!”徐爵叫了一声,沮丧地说,“印公抢先一步去了。”
冯保眼一瞪:“他想做甚?”说罢,催促轿夫,“快走!”
进得滕详的府中,冯保下了轿,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正站在院子中间指手画脚,他撇了撇嘴,大步走过去,拱手道:“见过陈家!”他对陈洪一向看不起,并不尊称之,而是以太监之间惯常互称的“家”称之。
“喔?是冯家?”陈洪故意以惊讶的语调道,“冯家怎么到这里来了?咱不记得给冯家下过札谕令牌啊!”
冯保一愣,旋即一摆手,“都退下!咱与陈家说话。”
侍从人等都退到院外,只剩冯保和陈洪两个人站在院子中央,冯保“嘿嘿”怪笑着:“陈家往者掌织染局,边边缘缘的,不知内情也不足为奇。自嘉靖年间,太监过世,都是咱打理后事的。”
“呵呵,咱听说过。”陈洪揶揄道,“前印公黄锦过世,管家将黄太监所积宝物凡二食盒进上,是谁邀截据为己有?又恫吓其银二万两,玉带蟒衣不可胜记!还有,太监张永旧宅二所,是谁恃强夺之,占作楼房?冯家,你就是这么打理太监后事的?”他一指院子,“冯家再打理下去,恐滕家的两所宅子,也打理到冯家的名下了吧?”
冯保低头沉吟片刻,蓦地抬起头,盯着陈洪:“咱以为陈家忠厚,不意却如此阴险,暗地里搜罗咱的罪证,要整咱?”他仰脸一笑,又突然收敛笑容,咬着牙道,“陈家,织染局的事,要不要咱呈报万岁爷知道?”
陈洪脸色陡变。
那还是前几年的事。当时陈洪掌管织染局,一日,织染局被人盗去蟒龙罗段共三百余匹,陈洪惊恐万状,不敢呈报,只好私下偷偷查访。他知道冯保才略过人,遂求他帮衬。不几天,冯保即将织染局一名匠役连赃捉获,索要陈洪财物二扛,暗将获赃送回,匿不以闻,陈洪躲过一劫。如今冯保以此要挟他,陈洪自是胆战心惊。他干咳了两声,道:“冯家,两败俱伤的事,何必?滕家的两所宅子,冯家就不必惦记了,至于其家藏,倶归冯家所有,如何?”
冯保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又转,大度地说:“陈家,咱不是贪财之辈,陈家太小看咱了。”言毕,向陈洪一拱手,边向屋里走,边高声道,“滕凤何在?”滕详的侄子滕凤身穿孝衣出来叩头,冯保弯身低声道,“咱记得滕家有件翠青大碌,他老人家早就说要送给咱留个念想的,你找来,差人送给咱。”言毕,一甩袍袖,扬长而去。
“厂公,这滕家的房产,白白留给别人?”回到东厂外署,张大受不忿地问。
“哈哈哈!”冯保大笑,“哪有那便宜事儿!”
张大受不解,刚要开口问,冯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说的对,有了权,就不愁钱,等着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