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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二层中堂,左右各置书案,东西相对,以入阁先后分左右入座。徐阶左手、李春芳右手,郭朴在左,高拱在右。中堂里还摆着一张圆桌,为平时阁臣用餐之所。
郭朴和高拱从朝房出来,进了中堂,吏部、户部、兵部、刑部尚书并锦衣卫都督已北向列坐圆桌南端,李春芳也已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众人见两位阁老入席,忙起身施礼。刚坐定,徐阶迈着沉稳的步履进来了,尚未施礼毕,徐阶一脸肃穆,道:“遗诏已宣示中外,作臣子的当竭力奉行。这是对大行皇帝的尊重,也是对即将继位的新君的尊重。”他扫视了众人一遍,从袖中掏出一张稿笺,快速浏览了一遍,高声道,“锦衣卫都督朱希孝!”
“在!”高大威猛的朱希孝站起身答。
“缇帅,当速速领锦衣校尉,到西苑捉拿王金等一干方术道士,下镇抚司羁押!”徐阶以命令的语气道,又转向刑部尚书黄光升,“刑部当速立案审勘!这些方术道士,妖言惑君,进丹药于先帝,不的,先帝静摄有年,何以骤然驾崩?”
“元翁的意思是,先帝非善终?”高拱以质问的语气插话道。
徐阶不理会高拱,举手示意正要离席的朱希孝站住,说:“遗诏明言,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系狱者即先释放复职。户部主事海瑞,还有因论救海瑞而获罪的户部司务何以尚,正拘押在北镇抚司诏狱,也请缇帅速传令释放之!”这才挥手让朱希孝快去办事,转脸对吏部尚书杨博说,“吏部当速将嘉靖朝因建言获罪的诸臣一一开列名册,存者召用,殁者恤录。”
“建言者,无不是忠君爱国的正直之士,今日得以拨乱反正,天下绅民能不加额?”李春芳慨然道。
“得此消息,存者能不欢呼庆幸?即使殁者,在天之灵,也当感佩元翁为之昭雪!”兵部尚书霍冀感叹道。
“功德无量!”吏部尚书杨博说,“天下士人归心矣!”
徐阶得意地扫了一眼手中的文稿,继续说:“遗诏明示斋醮、土木、采买等项劳民之事,悉皆停止,户部当列出各项应停止的劳民之事上奏,昭告中外,迅疾停止!”
“绅民焉能不庆!”户部尚书刘体乾赞叹说。
徐阶把手中的文稿揣入袖中,悠然地呷了口茶,又慢慢放下茶盏,说:“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上疏,言及新皇登基赏军之事,正好户部、兵部尚书都在,不妨一议。”
李春芳道:“欧阳给谏奏言:新皇登基,自英宗始,照例赏赐三军将士,例有定额;但大行皇帝登基时,照前例加倍赏军。欧阳给谏建言裕王登基,当比照皇考大行皇帝成例,倍赏三军。”
“欧阳给谏的提议甚好!三军将士必加倍效死!”兵部尚书霍冀迫不及待地说。
“还轮不到你说话!”高拱一拍桌案,大声道,“有些人,只知任恩,不体认时艰!”
朝野对徐阶最大的非议,莫过于“只知任恩”了。对此,包括徐阶在内的在座诸公,自然了然于胸,是以高拱的话一出口,中堂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赏军是祖宗成例,高阁老何以动怒?”李春芳小心翼翼地说。
“新君登基赏赐三军,是英宗创下的先例,大行皇帝因是外藩入继大统,遂决定赏军倍于以前。”高拱粗声大气地说,“欧阳给谏何以专引大行皇帝之例,仍倍赏三军?”
“有何不妥?!”徐阶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
“赏军固然要赏,”高拱语带激愤地说,“然则,按英宗至武宗时的赏军之数办,是成例;按先帝倍赏之数办,也是成例,本是无所谓的。”高拱喝了口茶,提高了声调,“倍赏三军当然最好,将帅无不念新君的恩泽,谢元翁的美意。然政府办事要从实际出发,不能一意任恩。请问诸公,内库、太仓,所存银两几何?”他把目光转向户部尚书刘体乾,“大司农,你不妨说说看。”
刘体乾见徐阶沉默不语,转过脸来为难看着高拱,支吾良久,不知该部该接茬。
高拱忍不住道:“也罢,我来替你说!诸公可知,国库仅存银一百三十万四千六百五十二万两!可是,诸公又知否,国家必须要花的钱是多少?”他伸出右手,掰着指头计算着,“岁支官俸该一百三十五万有奇,边饷二百三十六万两,补发年例一百八十二万两,仅次两项,通计所出需银五百五十三万有奇。如此算来,现存之数,仅够三个月之用!三个月后,该怎么办,已是束手无策!若按元翁美意,赏军之数,又要四百万两!新君登基,按例还要蠲免天下钱粮,所收又少其半。内帑空虚,高某愚钝,不知这些钱,从何支之?”
“天下承平日久,国中尤其是江南甚为繁荣,财富日积月累,大大超过从前,”李春芳道,“既然先帝登基时可倍赏三军,今次似可克服一时艰困,咬咬牙照例行之。”
高拱沉着脸道:“江南繁荣倒是繁荣,财富倒也委实多过从前,但言朝廷则国库空虚捉襟见肘;言民间则贫富悬殊富者愈富,与其咬牙倍赏三军,莫如下功夫解决这个难题!”
徐阶见阁臣在部院大臣面前争论不休,也就不再沉默,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新郑的话,没有错的。国库空虚,捉襟见肘,确是实情。但我辈位在中枢者,每做一事,无小大,皆关乎大局,不能仅从财用角度考量。加倍赏军之例乃先帝所创,若无故停之,恐将士寒心,士林非议,这不是帑银多少之事,实在关乎新君圣威,我辈不可不慎重待之。”
“喔?!”李春芳以赞佩的口气说,“元翁可谓深谋远虑!”
高拱被徐阶的话噎住了。照他的意思,似乎高拱反对倍赏三军就是不顾及裕王的威德,这委实让高拱百口莫辩,只好叹了口气:“元翁如是说,我辈夫复何言?”
徐阶忙接言道:“那好,既然内阁达成共识,户部抓紧筹钱吧!”
不等刘体乾接话,高拱正色道:“传令都察院,各位巡按,对赏军之款,务必严密监控,保证足额发到每位士兵手上,谁敢贪污克扣一厘,”他提高了声调,“砍了他的脑袋!”
“诸公,可以回去办事了,”徐阶道,“内阁还有要事相商。”
杨博、刘体乾、霍冀、黄光升闻言,施礼告辞。
“礼部已将裕王登基大典报来,诸公看看,妥否?”徐阶扬了扬下颚,示意李春芳把礼部奏本一读。
“哼!”高拱一声冷笑,“该议的不议,不该议的反而要议!登基大典都有成例,有甚好议的?当务之急是商榷一下登极诏书,这关乎大局,最应研议。”他又补充说,“登极诏相当于新君、新朝的施政纲领,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务必给人一新耳目之感!”
“喔,这话是对的。”郭朴附和说,“最宜集思广益,慎重研议。”
李春芳尴尬一笑说:“元翁,要不,礼部的奏本,传阅之?”
徐阶自然明白高拱气从何来,但他神态自若,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淡定地说:“也好。那就议一议登极诏吧,兴化,对登极诏,你有何想法?”
李春芳沉吟良久,才开口说:“窃以为,登极诏似应与遗诏相互呼应。”
高拱正端茶盏喝茶,听到“遗诏”二字,把茶盏在书案上猛地一撴,说:“遗诏,你李阁老可曾与闻?内阁研议过吗?”
徐阶勃然色变,高声道:“老夫当国,要杀要剐,自当一体承担!况遗诏乃是裕王审定,且已宣布中外,难道新郑想要推翻遗诏吗?”
郭朴从徐阶的话中听出,适才他和高拱两人在朝房说过的那番话,徐阶已然知晓,他最担心的是徐阶把反对甚或推翻遗诏的罪名强加于他和高拱头上,从百官听到遗诏后的反应可以推测出,谁反对遗诏,谁就不得人心。那么,一旦他和高拱反对遗诏的话传出去,势必陷入孤立境地。
想到此,郭朴忙道:“元翁,没有人反对遗诏,更谈不上想推翻遗诏,新郑只是想说,遗诏未经内阁……”
徐阶打断郭朴,嘲讽道:“安阳,新郑怎么想的,你都清楚?”
“喔,还是说说登极诏吧!”李春芳忙打圆场。
高拱道:“推翻遗诏之说,高某不敢领教。但若说先帝四十五年尽行恶政,高某不敢苟同;裕王乃先帝亲子,加裕王于不孝之名,高某不能缄默。”说着,他提高了声调,“除弊政、开新局,谁也没有我高某迫切!想必诸公都清楚这一点。但前提是不能让裕王担不孝之名。”顿了顿,又缓和了语调说,“思维再三,我想登极诏先要有这样一句话:皇考大行皇帝,以经文纬武之德,建安内攘外之功;然后再全面概述新政内容,论列若干条;最后一段还要体现兴革改制以新治理的态度,不妨有这样的话:推类以尽义,通变以宜时。一应弊政,诏书开载未尽者,陆续自行查议奏革。凡可以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等项长策,仍许人真言无隐。”
郭朴赞叹说:“喔!尽管施政数条尚未开列,但仅新郑适才所言数句,足可振人心,提士气!看来新郑深思熟虑过的,不妨请新郑拿出初稿,我辈再细细推敲之。”
徐阶瞪了郭朴一眼,道:“说来说去,不还是要推翻遗诏?”
高拱忍无可忍,大声说:“总说想推翻遗诏,高某实不敢测其用心。在施政数条里,遗诏宣示的停止劳民之事、昭雪建言诸臣尽可列入,高某也有此考量,怎么就成了推翻遗诏了?”
“刻下还是老夫当国!”徐阶怒气冲冲地说,“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该老夫承担的,也无需他人代劳!”
高拱仍不示弱:“登极诏是裕王的登极诏,该全面表达裕王的意思才是!裕王三十岁了,不是幼童可任人摆布!既然内阁不能达成共识,那就觐见裕王,各自陈述己见,让裕王集思广益后定夺!”
李春芳和郭朴都为高拱的这番话所震惊!
尽人皆知,高拱是裕王最信任的老师,这恰恰是徐阶之所以对他高度戒备的敏感点。高拱搬出裕王来压徐阶,岂不是逼徐阶与他摊牌?要么徐阶知趣地辞职走人,要么他施展手腕让高拱走人,已经没有退路。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徐阶连连说了几遍,“诸公,先把年号拟好,等年号定下来,再说登极诏,散了吧!”说完,略一拱手,就气鼓鼓地向他的朝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