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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的一天,傍晚时分,高拱的轿子刚进家门,首门尚未关闭,门外突然传来诵诗声:
百里人烟绝,
平沙入望遥。
春深无寸草,
风动有惊涛。
两税终年纳,
千家计日逃。
穷民何以答,
遮马诉嗷嗷。
高拱下轿,驻足细听,门外之人又诵道:
入城但闻弦管沸,
火树银花欲燎空。
金樽玉碗皆含泪,
肉皆民膏酒尽血。
高拱听出来了,前一首是民谣,倾诉民间疾苦的,后一首当是文人诗作,讽刺官场的。听此人吟诵得如诉如泣,似有忧国忧民之心,
高拱吩咐高福:“去问问,诵诗者何人?”
高福出门一看,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儒生,头戴方巾,身穿蓝色夹缀,矮个子,瘦身板,宽额头,像是落寞书生。
“谁呀这是?来俺家门前念叨啥呢?”高福对儒生说。
“姓房名尧第字崇楼,”儒生答,“欲见高大人。”
高福问:“你见高大人啥事,有拜帖吗?拿来俺看看。”
“无有拜帖手本,适才的两首诗,权作拜帖。”叫房尧第的男子用深沉的声音答道。
高拱走到大门口,搭眼一看,自称房尧第的书生长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面带抑郁,眉宇间似隐藏着一股凛然正气,顿生好感,笑着说“呵呵,这拜帖甚奇特!不过倒是管用。”
房尧第施了揖礼,高拱向内一扬下颌,示意他进门。房尧第跟着高拱进了花厅,落坐后,高拱便问:“你是何人,何事见某?”
“呵呵,学生谒大人,自是有事。”房尧第不亢不卑道,“不过学生还想给大人再诵首诗。”说罢,不等高拱回应,就又诵曰:
家家有子皆无钱,
不惜恩情长弃捐。
一鹅愿舍换两娃,
出门唯伤儿卖难。
吟罢,接着道:“高大人可知,天下百姓贫苦极矣!适才学生所吟,即山西民间流行的打油诗。”
房尧第自称“学生”,显然也是有功名的人,听他吟诵的这几首诗,也是忧思天下苍生的,高拱对他的好感又添几分,遂说道:“适才你道字崇楼。崇楼,不妨说说,有何对策可解苍生疾苦?”
房尧第一笑,道:“嘿嘿,此非学生所长,不敢班门弄斧。”
“喔,那么所长何在?”高拱好奇地问。
“既然高大人以字相称,那么学生也斗胆呼高大人玄翁了。”房尧第拱手道,“学生乃直隶保定府易县人,秀才出身。”
“我观崇楼非庸常之辈,何以不科场再售而止步于秀才?”高拱问。
“蒙玄翁垂询,学生就讲讲缘由?”房尧第以试探的口吻道。
高拱一笑道:“呵呵,不妨讲来。”
房尧第一欠身,调整了坐姿,侧向高拱,开言道:“敝邑学政考校生员,从不亲自阅卷,而是私下带上别处的生员,替他阅卷。只要贿买所带生员,通关节甚便。学政则日日饮宴,更有甚者,假借歌诗之名,留童生狎戏,顺从者即令过关!”
“有这等事?!”高拱怒道,“学政何人?某这就参奏,不可令其一日留!”
房尧第却笑了笑:“玄翁,学生非为此事而来,只是在讲学生的经历。”顿了顿,又继续说,“玄翁试想,这等学政,学生自是鄙夷,故贽见时不携一礼。学政见之甚怒,却引而不发,岁考时则将学生黜落。学生质问之,学政言学生作文中的‘群’字,将‘君’与‘羊’并列,不合朝考体,有欺君之罪。”他苦笑两声,忽又义形于色地说,“学生亦尚气节之男儿也,似这等官场,不入也罢!便拂袖而去,遂与科场绝矣!”
“嗯,奇人也!”高拱暗忖,“尚气节,又忧思民生,不错。”但他尚未从对学政的痛恨中脱出,遂追问:“崇楼固可拂袖而去,然提学之官,所以教育贤才,表正风俗,此学政坏法干纪,伤化败伦,实名教之所不容,王法之所不贷。某忝位礼部,岂能置若罔闻!”
“玄翁,不提也罢,”房尧第说,“此人已高居侍郎之位啦!人家因讲学闻名一时,深得大佬赏识,朝中有奥援、后台硬,是故才我行我素。”
高拱愕然!脑海中迅疾把六部侍郎过了一遍,说:“是陈大春,对否?”
京师自严嵩当国时,忽起讲学之风。始乃在野名流出面主持,后官场中人也热心参与其间,徐阶当国后,索性亲自主盟。这陈大春热心聚会讲学,徐阶主盟灵济宫讲学会,具体事宜即陈大春经理之,后破格拔擢他以按察副使提督直隶地方学校。此人因热衷讲学故,深受徐阶赏识,时下已位居户部右侍郎。
房尧第不回应,继续说:“幸亏学生家有薄田,足以糊口,是故学生可不为五斗米折腰。敝邑与山西之广昌、浑源接壤,学生忧于北虏猖獗内犯,庙堂无应对良策,遂时常到大同、宣府乃至出关游走,对北边情势,倒是有所知晓。”
“喔,如此甚好!”高拱最忧心的是北边,但掌握北边情势只能靠督抚所报,正急于找熟悉北边者了解情况,听房尧第如此说,不禁大喜,“崇楼可否一陈虏情?”
“玄翁自是知道的,我大明胜国,元朝高层退居大漠,依然保留着大元的招牌。”房尧第缓缓道,“早在北元共主达延汗死后,其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称大汗。达延汗的其他儿子不服,遂迫其退位,达延汗嫡长孙博迪继承汗位,国朝称其为土蛮,又称小王子。这小王子为安抚叔父巴尔斯博罗特,封他的三个儿子吉囊、俺答、昆都力哈为小汗。吉囊,据袄儿多斯万户之地;昆都力哈即老把都,驻牧河套及以西之喀喇沁;俺答为土默特万户长,驻牧丰州滩。但他能征善战,统大漠,小王子虽有共主之名,实已沦为察哈尔万户的领主而已。其后又被俺答逼走,徙于辽东,察哈尔万户之地由俺答长子辛爱即黄台吉驻牧。”
这些情形,高拱大略是知道的,遂又问:“具体情形如何?”
房尧第答:“俺答有弟侄子孙四十六枝,诸婿十余枝。他的汗廷驻扎丰州滩美岱召,部落十余万众,明灰甲者三万有奇马四倍之;长子黄台吉在宣府边外旧兴和所、小白海、马肺山一带驻牧,离边三百里,拥众三万;其他各子分别于得胜堡、杀胡堡、山西偏关、陕西河州等边外二三百里处驻牧。唯其二子宾兔台吉,居松山,直兰州之北;四子兵兔台吉,居西海,直河州之西。俺答号令,各枝虽未必尽听,却也不敢与之公开抗衡。是故,制驭北虏,端在制驭俺答。”
高拱甚喜,又问:“崇楼不妨说说,应对北虏之策,关节点何在?”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开边贸!”房尧第朗声道。
高拱先是一惊,继之摇头:“正因被动挨打,才不可开边贸!”他慨叹一声,“此议一出口,即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房尧第略感惊诧,旋即露出笑容:“呵呵,学生适才吟诵那些讽刺官场的诗作,玄翁并未生气;学生说出与北虏开边贸的话,以为玄翁会震怒,甚或怀疑学生乃北虏奸细,执送法司,可玄翁只是慨叹一声。看来,玄翁就是学生要找的人了!”见高拱面露疑惑之色,房尧第拱手道:“不瞒玄翁说,这一两年来,学生客游都下,久之无所依归,每有世不我知之慨,今谒玄翁,所请者无他:乞玄翁收于门下,尧第得为玄翁仆,足矣!”
高拱正在心里盘算,若此人在侧,可随时商榷御虏安边之计,委实难得,一听房尧第说要投他门下,忙不迭道:“正……”但“合我意”三字尚未出口,又觉得过于轻率了。他刚到礼部就职时就听说,前任尚书李春芳以银六十两聘绍兴秀才徐渭入幕,不料徐渭到后不久,就提出请李春芳帮他占国子监监生籍,以便他能在顺天参加乡试——这是一些有门道的士子为避开江南科举竞争激烈而惯用的手法。被李春芳回绝后,徐渭一怒之下就要南归,李春芳不放他走,一时闹得沸沸扬扬。高拱担心房尧第会不会有甚目的,急于表态恐陷于被动,便端起茶盏喝茶,掩饰了一下,“正、正要问,崇楼何以要投高某?”
房尧第早有准备,道:“官场中人谁不知玄翁‘家如寒士’,廉洁如玄翁者,有二人乎?”
“呵呵,绝无仅有倒不敢说,‘家如寒士’却非虚语。”高拱坦荡地说,“然则,唯清廉,即堪信赖?”
房尧第道:“清廉之官,若有识见敢担当,则足可信赖!清廉又有识见敢担当,举朝无出玄翁之右者!”
高拱心里喜滋滋的,但又不能确认房尧第此话是刻意逢迎,还是发自肺腑,于是又问:“何以见得?”
“它事勿论,只四夷馆考收事足可证明。”房尧第答。
“崇楼既知高某为人,当了然,”高拱欠了欠身道,“在高某这里做事,绝无私利可图。”
“学生一不为稻梁谋,也不再存功名仕进之心。”房尧第语气坚定地说,“玄翁乃不世出之豪杰,一心谋国,尧第为玄翁效命,也是为国效力,比起自己进官场做微官,更有价值!”
“一言为定!”高拱一拍扶手,兴奋地说,不待房尧第答话,就急不可待地说,“崇楼,继续说说北边的情势吧!”
房尧第从夹袋中拿出他手绘的《北边关隘图》和《板升图》,铺到高拱面前,道:“玄翁请看。”他向舆图中心一点,“这,就是土默川,也叫丰洲滩……”
作者维衡说:大明深受北部蒙古部落侵扰之苦。为抵御蒙古部落,在北部设立“九边”,统称“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