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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门内有座宏大的建筑群,乃天坛也。天坛南部的圜丘,是祭天之所。这天,为筹办冬至祭天大礼,礼部尚书高拱亲赴天坛查勘,率众预演。散班后,高拱顾自大步往前走,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高尚书,恭喜啦!”
高拱扭头一看,是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
国朝设言官,言官又分属都察院与六科。都察院有御史一百一十名,按十三行省之名分设十三道;都察院外,又设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科设都给事中一人为长,余为给事中,随六部事务繁简而名额有差,共计五十人。都察院御史与六科给事中合称科道。科道虽只七品,却为百官所畏。吏科都给事中与都察院河南道掌道御史分量最重,是言官领袖。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及第的南直隶淮安府人胡
应嘉,从宜黄知县甄拔为给事中,迁都给事中。此人个子不高,不到四十岁年纪却已背驼,面庞乌青,两只小眼睛像鹰隼般犀利,是科道中搏击大臣的厉害角色,阁臣、九卿无不怵他三分,朝野以倾危之士视之。
高拱不与科道结交,却也不怕他们;胡应嘉倒是常常有意与他接近,每每奉承他有大才,高拱颇受用。今日又听胡应嘉“恭喜”他,不知何意,笑道:“胡科长何来恭喜?”
“此番译字生考收,至公无私,可洗数十年之弊。”胡应嘉抱拳揖道,“非高尚书,谁能做得到!”
“喔,此事啊!”高拱露出得意的神情,“官场皆知本部堂素奉法不移,无人敢到我这里干请;且考试之日,防范严密,审对精实,是以可称圆满。”
也难怪,二十八年未敢举办的四夷馆考收,在高拱的坚持下终于启动,经过两个多月紧张筹备,严格照礼部题奏、皇上御批的方案推进。高拱亲自主持,每个环节都务求周密严谨,不留空子。考录后,高拱又命将名册榜示,接受告发,以免留下后患。三日前,礼部将考录名册上报,奉圣旨:“是。这世业子弟,你们既考取停当,都着送馆作养。”同时,照礼部《题补译字生疏》最后一项“补教师”的题
请,朝廷已明令各边省督抚,多方觅求通晓缅文及佛郎机语者,充四夷馆教师。
渤泥国朝贡事也打理停当。为避免渤泥国特使在朝见时发怨言、出怪语,高拱特命魏学曾出面与使团协商,特许下次入贡,所携开市交易的售卖物可倍于常例,以此化解了渤泥国使团的不满。就在四夷馆开考的当日,渤泥国使团高高兴兴地离京返国。
四夷馆开考,关涉外务的事体得以一揽子梳理、解决,储备人才以备将来,这让高拱感到欣慰。是以听了胡应嘉的恭维,他也毫不谦虚,对答中充满自信。
回到礼部衙门,高拱正快步往直房走,余光扫见走廊拐角处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里缩去,他并未在意。国朝官场习尚繁文缛节,不少僚友相见礼节烦琐,高拱早就看不下去了,正准备拟一道《厘士风明臣职以仰裨圣治疏》,以匡正此弊,他以为躲到墙角的人是为免除拜见礼节的麻烦,也就一笑了之。不料刚进直房,一位中年男子“忽”地闯了进来,“嗵”地跪在高拱的书案前,梗着脖子道:“下吏名顾祎,乃四夷馆教师署正!”不容高拱垂问,他语速极快地说:“此番考收译字生,人家都有子弟入选,我是教师的头儿,两个儿子参加考收,都未入选,望尚书大人开恩,腾挪一个。”或许是紧张的缘故,顾祎声调颤抖,带着哭腔。
高拱不胜惊愕!想到适才在拐角处躲躲藏藏的那人大抵就是此人,他居然闯到尚书直房求情,且译字生名册业经圣旨批准,顾祎居然要求为他儿子腾挪一个,这让高拱大出意外。他强忍怒气道:“弥封考试,凭译写番字多寡为去取,谁能作弊?况今成命已下,谁敢腾挪?”
顾祎并不起身,叩头道:“尚书大人若真心关照,自有法子!”
高拱顿时火起,一拍书案,指着顾祎:“谅你爱子心切,本部堂不与你计较,你即刻退下思过!”
顾祎“腾”地站起身,发出一声冷笑,转身就走。难得的好心情被顾祎给搅了,高拱有些恼火,但案头一摞文牍等着他处理,哪有工夫生此闲气?刚拿过一份文牍要看,魏学曾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唤了声“玄翁——”,把手里拿的一份揭帖递到高拱面前,“礼部、都察院门口都张贴着这份揭帖!”
高拱一看,上有“切今查得考中译字生田东作等,实系冒籍,朦胧入选”等语,不禁大吃一惊。竟然是攻讦四夷馆考收舞弊的署名揭帖,乃是顾祎的儿子顾彬领衔。揭帖开列冒籍者二十二人,请求礼部将这些人问革为民,补录世家弟子。
“啪”的一声,高拱把揭帖拍在书案上:“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禀尚书——”随着一声唤,李贽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喘着粗气说,“门外有一群落选考生自长安街游行至本部门口,高呼口号,声称译字生考收作弊,他们这些世业子弟受冒籍者排挤落选!”
高拱大惊,顿感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重重扇了几个耳光,他“腾”地站起身,对魏学曾道:“你快去,把那些人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个明白!”又转向李贽,“拿保结来,查对一下,看看揭帖所列冒籍者,作保教师是何人!”
魏学曾踌躇着,劝谏道:“玄翁,此事,或知会兵马司弹压驱散,或由司务厅出面抚慰劝散,似不必尚书亲自接见。”
高拱扬手道:“不必!绕来绕去,何时了事?照我说的办!”
魏学曾、李贽只得分头去办。不到两刻钟工夫,魏学曾领着二十几人到了直房门口,适才还底气十足大声呼叫的一群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你推我、我推你,裹足不敢前。
“磨蹭什么?”高拱喊了一声,“本部堂找尔等来,是要和尔等明事论理的,不是审问尔等的,何惧之有?速速进来!”
众人只得低头磨蹭着进来,“呼啦”一声跪倒在书案前,胆小的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
“你叫什么?”高拱指着领头者问。
“顾彬。”一位二十多岁的高个子男子低着头,战战兢兢答。
“尔等声言考收作弊,有何弊?一一道来,果如尔等所称,本部堂绝不掩饰,务必严惩,还尔等一个公道!”高拱抑制着怒火道。
顾彬等人沉默不语。
高拱拿过揭帖,“这是尔等写的吧?那好,就拿揭帖所揭一一对质!”他命众人起身,把揭帖递给顾彬,“看好了,尔等称田东作等人冒籍,可考前开送有资格与试者到部,本部堂亲自拿着各位的保结当堂面审,当时四夷馆教师都在,有否此事?”高拱问。
这是十几天前刚刚发生的事,顾彬等人只得点头。
“彼时,本部堂谕曰:‘若有诈冒,是争尔世家子弟之利,即当举出,便当惩治逐出’,彼时,署正顾祎是教师之首,而你,”他指着顾彬说,“系考生之首,尔与尔父当时是如何说的?”
顾彬缩着脖子,半天才嗫嚅道:“说、说的是……是‘情实,无有诈冒’。”
“尔等面讦时皆云无弊,而黜落后又投递揭帖,游行呼号,是何道理?!”高拱大声质问。
这时,李贽将保结拿到,高拱扫了一眼,指着顾彬说:“尔父保结二十四人,乃当堂亲递保状,他人且勿论,尔等揭帖所列王子春诈冒译字官王福永侄、胡良金诈冒译字官胡良佐弟、林洲诈冒译字官林密侄,此三人,正是尔父顾祎所保者。如今,尔称这三人为诈冒,是尔父受贿作弊,还是尔造言传谤?”
顾彬大汗淋漓,忙跪地叩头不止,哽咽道:“小的知错,知错!这就四处去收回揭帖,不敢再生事端,请大人宽恕。”众人也忙跟着叩头,口称“知错。”
“尔等退下!”高拱一扬手道。
众人闻言,慌乱中挤作一团拥出了直房。高拱望着一群人的背影,不解地问:“这些人明知无理,何以敢如此取闹?”
魏学曾答:“若照惯例,必是安抚,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奏请把这些闹事的落榜者补录。”
“魏司长何以有此判断?”李贽好奇地问。郎中为各部一司之长,故俗称司长。
魏学曾解释道:“因为主事者或通贿赂,或卖人情,自身本不干净,自然怕闹事;一旦闹事,也只好设法安抚。”
“因自身不干净,怕闹事,所以不办事,此之故也?”李贽半是评说,半是求解。
“清白做人,干净做事,就无后顾之忧!”高拱很是自信地说。
“也不尽然。”魏学曾辩论说,“官场岂尽贪墨之徒?办事先想捞好处者,未必占多数。”
“说下去。”高拱并没有因魏学曾毫不客气地反驳自己而生气,反而很有兴趣地倾听,见魏学曾停顿下来,忙催促说。
魏学曾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过了片刻,他伸出右手拇指,说:“一则,想干净做事,势必得罪人。”他又伸出一个指头,“二则,即使自身真的干净,一旦引发众人闹事,比贪墨还让上官反感。”
高拱皱了皱眉,流露出焦躁情绪,对魏学曾说:“惟贯,拟道弹章来,本部堂要参顾祎。”
魏学曾和李贽俱露吃惊状,以不解的目光望着高拱,都没有说话。
“是不是觉得小题大做了?”高拱自问,又自答道,“非也!”
“这……”魏学曾支吾着,“一旦参顾祎,弹章上了《邸报》,中外皆知,反而引起风言风语……”官场通常以京师为“中”,以各省、南北两直隶为“外”,中外者,即朝廷和地方之代称也。
“就是要让中外皆知!”高拱打断魏学曾,“一则,参顾祎,请下法司提问,由法司把四夷馆考收事查清,让朝野看看,到底有没有清白之人、干净之事!再则,历来朝廷诏令,每每有违者听参之语,总是光打雷不下雨,所谓违者听参之类的话,连稻草人也不如了!要么不说,说了就要真做。本部《题补译字生疏》中是不是有违者参究的话?顾祎故悖明旨;顾彬造言兴事,陷害他人,安能不参究?还有——”高拱越说声调越高,“近年京师恶少,刁诈成风,一不遂意,辄生事端,若不痛加惩创,诚恐群起效尤,不可收拾。各衙门凡有举事,辄起烦言扰乱,谁还敢办事?政体所关岂能小视?!”高拱把右手拍在书案上,“有此三者,非参不可!”
魏学曾低声咕哝道:“玄翁真不怕事?事情恐怕还没有完啊!”
“还会有什么事?”李贽听到了,好奇地问。
“谁知道呢,如今的官场,很凶险。”魏学曾语带忧虑地说,“得罪人的事,谁敢做?玄翁执意要做,就仿佛在一潭死水里投了一块大石头,恐怕不会风平浪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