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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翟勋拿着陈渡航的照片去药店询问,老板却说昨晚自己早早就关了门,根本不在店里,所以没见过任何人。翟勋本想用商店的公用电话给林重打一个,可是他抓起电话的刹那,又犹豫着放下了。他检查了弹夹,把枪揣在裤兜里,走到那房子跟前,沉思片刻。他在门上先重重敲了三下,又轻轻地敲了两下,如此几次。
房子里没有灯光,也没人开门,翟勋又敲了一阵儿。过了良久,里面一个人警惕地问道:“谁?”
“我,老何叫我来的。”翟勋说道。
“哪个老何?”
“兴盛公司的何祖安。”
听那人的脚步声行至门前,似乎在犹豫,问道:“什么事儿?”
“是要紧事儿,老何说让我找你见面再说。”
那人又沉默了片刻,这才把门轻轻地打开了。只见他一手捂着肩膀,眉头紧皱,借着路灯打量着翟勋。翟勋分辨出这人就是陈渡航,心中一阵狂喜,走进屋里,在陈渡航要关门的时候,掏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别动,动一动就打死你!”翟勋说着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推进屋里,拉开灯看着周围。他想确认屋里还有没有别人。
屋里一股霉臭味儿,地上到处散落着沾着血的棉花和布条。床上的被褥被撕烂了,里面的棉絮被抽了出来……
林重刚刚到达这里,看见翟勋的车停在路边,顿觉不妙。他警惕地朝周围看看,按理说,如果翟勋在这里埋伏,那么他不可能把车就这么停在路边。林重横下一条心,给枪上了消音器,轻轻地顶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
翟勋正背对着自己翻箱倒柜地检查,而林重看着另一个背对着自己、戴着手铐的人,不用看正面,就已经知道他是陈渡航了。
林重略微迟疑,脑中忽然冒出他曾设想了无数遍的,翟勋亲手活埋苏国坤两个子女的画面,和被翟勋一路追杀致死的沈颢,以及那些被杀被捕的同志。他举枪瞄准翟勋的头,也许是翟勋的第六感让他忽然停住了,慢慢地转过头来。就在他回头看见林重的一刹那,林重别无选择地开了枪。
陈渡航有些惊讶,他的手铐被林重打开。见林重俯下身,轻轻地合上了翟勋圆睁的眼睛,陈渡航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是你朋友?”陈渡航问道。
“这些跟你没关系。”林重把灯关了,冷冷地说道,“现在四处都在搜捕你,你有没有地方可去?没地方就赶紧跟我走,我送你出城。”
“你送我出城?你知道我要去哪儿?”陈渡航说道,“我肩膀中了一枪,这几天躲在这里不敢出门,屋里也没有药,子弹进的太深了,我自己取不出来,现在已经开始化脓了。你把我送去儿童保健所附近就行!”
林重让陈渡航委屈一下,钻进后备箱中,一路到了儿童保健所,这才让他下车。
在昏暗的光线里,林重这才发现陈渡航紧紧地咬着牙,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陈渡航对他说道:“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样,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五十多岁的人,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这么沉稳,老卢没看错你。”
林重问道:“我问你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怎么被盯上的?”
陈渡航四处观察一番,说道:“外面不安全,进车里说。”
“这几天我还真想过,肯定是有人把我卖了。”陈渡航在车里说道,“不过我接触的人太多了,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出卖我。”
林重说道:“廖静深知道你不是大连地委的最高负责人,而是被一个‘神秘人’全权委托,并且只是暂时的。‘神秘人’当然就是老卢,可廖静深为什么会这么说?”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见过老卢,或是说,出卖我的那个人并没有见过老卢,却又知道他委托我的事儿?”陈渡航嘟囔道这里,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划过。
可能是乐宝山。陈渡航想到这里,说道:“我有个下线,名字叫乐——”
刚说到这里,眼观六路的林重马上把陈渡航的头按下来,俩人伏在座位上。车后方走来两名警察,其中一名吹着口哨在车旁撒了一泡尿,然后晃晃悠悠地哼着歌儿走了。
虚惊一场,陈渡航接着说道:“他叫乐宝山,那天老卢来找我,谈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制止了我……后来乐宝山就进来了……我怀疑是他偷听了我和老卢的谈话。这件事我会调查到底的。”
陈渡航又伸出手说道:“我得走了,后会有期。”
林重迟疑着没有和他握手,而是问道:“老卢有没有和你说过关于我的事儿?”
“没有。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陈渡航忽然恍然大悟,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出卖你的!”
“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了,在审讯室里。而且我做过统计,越是说这种话的人叛变的越快。”林重冷冷地说道。
“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陈渡航脖子一横说道,“来吧!反正我也只剩半条命了,随你便!”
这一瞬,多年以来极高的自我保护的意识和警惕性真的让林重有一种冲动,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枪,但理智马上战胜了这种冲动。他告诉自己,这简直太可笑了,甚至非常卑鄙。他忽然想起沈颢、想起那些被捕后不屈地昂着头从审讯室大步走向刑场的同志、想起柳若诚和章鲁、又想起面前的陈渡航是自己的同志,这种想法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你下车吧!”林重握了握他的手说道,“祝好运。”
不知为什么,林重看着陈渡航佝偻着,捂着伤口离开的背影,忽然微微地一笑。因为他好像觉得从这个时候起,自己学会了以前没学会的一样东西,又解脱了以前无法解脱的一种荆棘。在这几乎决定了很多人生死的夜里,他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放松之后的林重开着车,马上想起翟勋的面庞。那不是现在的翟勋,儿时林重是儿时的那个玩伴……
夜里,林重又一次习惯性地失眠,又一次习惯性地做起了噩梦。梦里,翟勋满脸是血,半个脑壳耷拉在肩膀上,手中牵着血肉模糊的威力,朝林重说道:“大哥,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忘了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吗?为什么……”
林重再一次被惊醒,他大口地喘着气,推开企图安慰他的童娜,跑进卫生间,用冷水狠狠地洗了一把脸,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忽然看见镜子里是个陌生人,那人用狰狞的笑容看着自己,并且悄悄地摸着腰间的枪。
林重恐惧地一拳砸在镜子上,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他的手背也被划出了口子。闻声赶来的童娜看着地上的镜片问道:“怎,怎么了?”
林重瞪着发黑的眼眶里的血红的眼珠子,转头朝她说道:“这儿没你事,你快去睡觉。”
童娜像见了魔鬼一样,乖乖地回到了床上,她根本无法想象,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林重的灵魂深处经历了怎样一种恐怖而扭曲的挣扎。
第二天,林重到办公室开门的时候,远远地看了行动科的科长办公室一眼,然后静静地伏案工作起来。
中午的时候,廖静深就坐不住了,他来到林重的办公室问道:“你看见翟勋没有?”
“没有啊?他不在办公室吗?”林重问道,“那可能就是出去调查线索了。”
“也可能吧!但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找不着他。”廖静深摇着头说道,“没准儿又跑到东关街找相好的去了。人家宪兵司令部都拿到梅津长官的手令了,让他们和咱们联合调查,可你们这几天就没有关于陈渡航的什么线索吗?”
“处长你看。以我和陆远南的关系,如果我有,我还能让他抢在我前面?我早去抓了,还用等到现在?”
“也是。其实真不是我说,这些年就你们那点儿破事儿,弄得咱们整个大楼里都知道了,为了一个女人,其实何必呢!”廖静深语重心长地说到,“老弟啊!不瞒你说,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啊!”
林重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廖静深又问道:“对了,如果这陈渡航再没有什么消息,咱们还是得抽回来一些人手,去调查一下三菱重工的起火案。”
“听您的,不过这又是神谷次长的意思吧?”林重问道,廖静深无奈地笑了笑。
第三天,廖静深彻底坐不住了,他把特调处的人挨个儿问了个遍,可谁也不知道向来只要是没事儿了就回来报道的翟科长到底去了哪里,廖静深让大家分头找找,可那些人去了翟勋有可能去的地方还是没找到。大家有了一个初步的怀疑,翟科长可能是失踪了。不知是谁在私下里说了一些更大胆的看法,认为翟勋可能就是那个内鬼。廖静深汇报给了神谷川,这下就连神谷川也愣住了。
终于,林重接到了警察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翟勋的尸体被发现了。廖静深大吃一惊,他赶忙带着众人前往现场。樊晓庵带着法医检查之后判断,已经死了快四天了。
林重抱着头蹲在翟勋的身旁,默默地看着他的尸体,片刻,他的眼圈真的有些发潮。而在一旁站着的人群当中,有一双眼睛时刻观察着他的表情,那是一起跟来的傅剑凤。此刻,恐怕除了林重自己,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林重被安慰了一路。回到办公室,廖静深问道:“他档案里写着还有个弟弟,好像这个地方有点问题?”
见廖静深指了指脑袋,林重点点头说道:“对,他叫翟宝,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现在他死了,翟宝就——”
“我明白,你看这样行不行?翟科长殉职了,咱们多发一些抚恤金给他弟弟,然后让他舅舅来接他,让他们回安东去。”廖静深说道。
几天之后,翟勋的墓碑前,众人散去,唯独留下林重和水上警察厅的周勇。周勇给翟勋点了三只烟,又抬头眯着眼看看阳光,说道:“大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你说点什么吧!”
林重没有说话,而是掏出口琴,坐在翟勋的墓碑旁边,吹了那首他们最熟悉的童谣——《红蜻蜓》。
翟勋死了,而凶手一直没抓到。给翟勋提供线索的那个线人被找了过来,廖静深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翟勋正是死在了陈渡航的那间屋子里。这让他和神谷川大为光火。
“太嚣张了!”神谷川拍着桌子说道,“人没抓到,居然还被做掉了!简直可耻!他既然接到了线报,为什么不先通知我们,哪怕再多叫几个人一起去?”
廖静深歪了歪嘴说道:“这么多年了,翟科长一向是这样的,个人英雄主义,也许在他看来,一个受了重伤的共产党连只蚂蚁都算不上。你说是吧?林副处长?”
林重点点头道:“是这样的,他一向很蔑视共产党的战斗力。”
“蔑视共产党?”神谷川被气笑了,说道,“那我们以前的那些成员都是怎么死的!”
神谷川指着俩人训斥道:“你们要给大家开会,让他们以后对共产党要重视重视再重视!这样的低级错误以后决不允许再犯!我们在这里的对手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听见没!还有,一定要把陈渡航给我挖出来!他的照片早就传给各方面了,肯定逃不出关东州!”
翟勋的死让以前盛传的那些关于他是内鬼的谣言不攻自破了,却又因此欲盖弥彰起来。
忽然有一天,林重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出张所的警察打来的,让他赶紧来出张所看看。林重赶到出张所,见有两个人被拷在暖气管上,警察说道:“林副处长,这俩家伙是小偷,昨晚偷附近日本人的别墅,被我们抓了现行。据他们交代,以前他们偷过一个很奇怪的屋子,里面全是化学药品。”
“堆满化学药品的屋子?”林重问道,“什么意思?是不是专门卖这个的?”
“我觉得不是,他们说那屋子里好像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你们特调处以前给我们说过,凡是牵扯到易燃易爆物品的案子,我们就得上报。所以我又综合这几年咱们关东州闹得人心惶惶的起火案,就觉得有些蹊跷……”
接过审讯记录,上面把这过程写得清清楚楚。林重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可没想到,机会真的来了,而且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但现在是白天,林重知道这是最不利的条件,因为他想跟敌人赌一把。也许是这些年他被压抑得太久了,他觉得这次是个发泄的好机会。
他不紧不慢地对着审讯记录审问起这两个小偷,直到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了,看看窗外的光景,这才给警察说道:“我觉得确实有些问题,但是我得出去办事,等我回来再带他们走。”
林重又把计划细细地想了一遍,当他想到某个环节时,似乎触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他回到警察部,找到樊晓庵,请他吃了顿午饭。
“这些年你为咱们警察部立下了汗马功劳,很累吧?”林重微笑着朝樊晓庵问道。
“还行,加班的时候确实累,不加班的时候我就看看书,看看电影什么的。”樊晓庵笑道,“您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吃饭来了?”
“这不是突然,而是我最近累得要命,又找不到人发牢骚,所以就暂时委屈你了。”林重笑道。
樊晓庵忽然明白过来,林重儿时的玩伴翟勋死了,这对林重应该是个不小的打击,而翟勋也一直是林重心事的聆听者,所以当他消失之后,林重找自己诉苦,也是非常正常的。
“林副处长,翟,翟队长那人挺不错的,仗义。”樊晓庵看着林重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林重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本来说好一起干一番事业,一起享福的,可惜,他没那命。”
樊晓庵吃了一口菜,没再接话。林重又说道:“对了,你想过改行么?”
“改行?其实,其实不瞒您说,我觉着咱们这行挺缺德的,我常有一种罪恶感。”樊晓庵说到这里,立即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触碰这个话题,于是改口道,“您别误会,我是说……”
林重心里泛起一阵波澜,嘴上却笑道:“你放心,这种罪恶感我也有过,这说明咱们还是个正常人。”
话题到此为止,不能再继续了,因为再继续下去,很可能就会让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得更加沉重。林重这样想。
快下班的时候,林重才押着两个小偷赶回警察部,把这事儿给廖静深和神谷川汇报,神谷川像是打了吗啡一般,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道:“马上集合,我要去见识见识!”
七、八辆车在俩个小偷的指引下围住了那个屋子,神谷川在小院的门锁上摸了一把,说道:“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门锁撬开之后,那些手下打着手电筒、持枪率先进入小院,确认里面没人之后,又撬开了屋门。手电筒往里一照,尽是扬起的斑斓的灰尘。借着手电的光,神谷川略微看了看,朝那两个随后被推进来的小偷问道:“是这里吗?”
其中一个小偷点点头说道:“当时我们也是晚上打着手电来的,我想开灯,但我哥把我劝住了,开灯怕被人发现。但是看现在这样子,好像根本就没人住过。”
“把灯打开。”神谷川吩咐道,可他刚说完,就被灰尘呛得走了出去。
神谷川进屋的时候,林重装作检查门锁和院子,拉着廖静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可是见神谷川被呛了出来,此时的林重着实有些心慌,他离屋子只有一步之遥了,并且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于是赶忙上前扶着神谷川往外走,说道:“次长,您没事儿吧?”
神谷川捂着鼻子,俩人刚刚走到院里,就听身后轰隆一声,火焰夹着玻璃碎片飞了出来,所有人都不自主地趴在了地上。
气浪过后,屋里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焚尸炉,那些手下霎时变成了嚎啕大叫的火人,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往外冲,整个现场乱成了一片。
待众人把局势控制下来之后,林重发现自己和神谷川的脸上都被划了不少口子。廖静深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他愣在原地,实在搞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神谷川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对着那两个戴着手铐的,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偷的尸体一顿猛踢:“这是你们的圈套!你们这些该死的猪!”
按照神谷川的指示,那些现场残留的玻璃器皿的碎片被技术科的人收集起来,采集上面的指纹。
在一个下午,指纹的比对结果出来了。技术组的张云斌看着这些结果,再看看樊晓庵,简直不能相信这些玻璃器皿上的指纹居然全都是科长樊晓庵的。张云斌把这结果偷偷地报告给林重,林重带着张云斌,让他亲自给廖静深和神谷川汇报。
汇报的结果就像晴天霹雳,让廖静深和神谷川目瞪口呆。廖静深问道:“你们真的仔细比对过了?”
张云斌说道:“我对比了不下二十次,我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廖静深偷偷地观察着神谷川的反应,见他放下比对结果,一把将张云斌的领子揪起来,说道:“我警告你,这可不是开玩笑,你要是出一点点差错,可是要负全部责任的!”
张云斌战战兢兢地说道:“我相信我的技术,可以负全部责任。”
神谷川想了半天,说道:“把显微镜拿来,我要亲自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