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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林重坐在饭馆里和翟勋碰了一杯,说道:“昨天的事谢谢你,你弟弟翟宝没事吧?”
“诶?跟兄弟我客气是不?”翟勋干了一杯说道,“翟宝没事。实话对你说,我听科里的小赵说,前几天他在股票交易所碰到廖静深他老婆了。他老婆把股票全抛出去了。”
“你的意思他老婆早就得知昨天要发生日本侨民示威游行的事?”
“那还用问?就廖静深那头脑,干特务他可能比不上神谷川,但要说分析经济形势,神谷川在他面前就跟个小学生一样。”翟勋又说,“结果昨天日本人一闹事,关东州的股市直接跌了近一百点,小赵前几天没卖,这下赔惨了。”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林重吃早饭的时候读着摊开的报纸,见报缝中有一则不起眼的寻人启事:表舅寻找表外甥……
林重把报纸一合,对童娜说道:“我出去一趟。”
“今天是星期天,说好了在家陪我和童童的,你又抽什么风?”
“突然想起来有个案子没查,等下柳若诚来陪你,我看你俩挺聊得来。”林重说着逗了逗童童。
滨海路的悬崖边上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白色灯塔,塔下站着一个人,林重看见这熟悉的身影,远远就张开双臂扑向他:“老卢!”
“林重!”卢默成和林重拥抱在一起,良久才看着林重说道,“你好像哪里变了?”
“我哪里变了?”林重笑着捏了捏卢默成的西服说道,“你才变了吧?都穿上西装了,会打扮了啊?”
“我这不是来你们大连了吗?”卢默成笑道,“现在我的身份是个商人,再不捯饬得洋气一点,我怕跟不上这里的形势,容易暴露。我知道了,你好像发福了,也稳重了不少。”
“发什么福,发愁才是。我昨天才去体检,反而掉了三斤肉。”林重揶揄道,“再说了,我成天围着两只老虎转悠,不稳重的话早被吃了。”
“你换工作了?怎么跑去动物园了?”卢默成问道,“谁允许你换工作的?这违反纪律!”
“你就不能听我把台词说完?”林重说道,“童娜是只满洲虎,柳若诚是只西伯利亚虎。我每天回家得面对满洲虎,去接头时得面对西伯利亚虎。而且前几天大连日本侨民闹事,童娜和柳若诚就变成了姐妹俩,现在柳若诚就在我家里帮我照顾童娜,你说我是不是比驯兽师还惨?”
卢默成笑着指了指林重,说道,“你对童娜要保持最起码的信任,她的社会关系在你们结婚之前,组织就已经完全掌握了,而且她是你的妻子。”
“其实我根本没空去怀疑我的妻子。”
“这半年多你都帮共产国际做了些什么?”
林重把情况汇报之后,卢默成皱着眉头问道:“这么说,苏国坤的两个孩子一直没找到?”
“关东州内该找的地方我们都找遍了,再找下去只能往不该找的地方找了,我怕出岔子,就让柳若诚和章鲁停止寻找了。”
“目前也只能这样了,有机会我也要去找,希望两个孩子都没事。”卢默成转而又满意地笑道,“你做了这么多,就没引起神谷川和廖静深的怀疑?”
“没有他们不怀疑的人。”林重说道,“你可能不了解,关东州这个地方很特殊,日本人把这当做本土。我们这些所谓的‘关东州人’,跟他们共事的时候,关系都很微妙。”
“连说话都像个汉奸了。”卢默成笑道,“这很好。看来我以后也得改一改对大连的称呼,得叫‘关东州’才对。”
“你就拿我开心吧!”林重心里很不舒服,勉强一笑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刺杀赵东升的一个队员从苏联绕道回延安给我带了口信。为了不让大连的地下党组织变成真空状态,也为了应对‘七七事变’后的抗战局面,上面就把我派来了。”
“那你是要重组大连的特委?”
“没错,而且要发展壮大。大连是日本人在中国的心脏,现在抗战爆发了,它又成了日军侵华的桥头堡。它的战略地位无比重要,伍豪同志特意对我嘱咐,我们就是要朝它心脏上捅刀子。”
“你就直说周恩来同志就行了呗!特科早就解散了,还伍豪伍豪的。”林重笑道。
卢默成却严肃道:“特科虽然解散了,但是特科的精神永远不会消失,你说呢?”
“那倒是。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怀念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林重看着大海说道。
目光极处,一碧如洗的苍穹笼盖着壮阔辽远的海,潮水拍在不远处耸峙的几座小岛上,白鸥竞翔,天海间壮美无言。
“你提起上海我倒想起来了。”卢默成忽然紧张起来,“告诉你个事,郑培安逃跑了。”
“开什么玩笑?你们怎么能让他跑了呢?”林重问道。
卢默成回忆道:“那天你走后,我去接应那几位开车押着郑培安的同志,路过一片郊区田野的时候,他说要下车上厕所。我当时大意了,其实他在车上不知用什么把手铐打开了,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趁我们不注意,他就钻进了芦苇荡。我们赶紧去追,结果发现他找了两个警察,而且那一片离警察署很近,我们只能先送受伤的那两位同志撤离了……”
林重皱着眉头说道:“怎么就那么巧,按规矩,你们不是应该给他戴头套吗?”
“我们是这样做的,但是他说戴着头套他拉不出来。后来我回延安之后和几位同志分析,他应该是在车里听见了田野里的蛙声,从而推断出那是郊区,所以才要上厕所的。”
“那他知道我的身份了?”还没等卢默成回答,林重又朝栏杆上砸了一拳,自言自语道,“简直废话!他回去之后肯定去我家找我,一看我和童娜都消失了,能不怀疑我才怪。再说拿今村和日本人交换共产党的事只有我、他,以及我们的上司洪鸣山等几个人知道,绝不会超过五个人。”
“忘了告诉你,你们的上司,陆调会的主任洪鸣山前不久已经死了。我听从南京回来的一个同志说的,死因很蹊跷,凶手到现在没找到。”卢默成说道。
“老洪死了?”林重默然了一阵,又问道,“我没空想别的,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我会不会暴露,或者说我是否已经暴露了?”
“这就是我现在要跟你探讨的。”卢默成说,“按理说,安藤智久送你去上海之前给你编造的那些假身份很可靠,我们在延安又把这件事梳理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能让陆调会的人怀疑你的地方。就算他们去你家,我也在接童娜去码头之前把屋里故意搞乱了,这样就造成了你和童娜人间蒸发的假象。如果你的共产党身份暴露了,那么你早该上陆调会的黑名单了,可我到现在还没接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消息。”
“没这么简单,他们会挨个排查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林重捂着脑袋说道。
“你别着急,即便他们怀疑你是共产党,你不是还有一层关东州警察部特务的身份吗?他们要是在我党这边查不出什么来,也许会把你往日本间谍上面想。”
林重捂着脸摆摆手,表示自己暂时不想说话了。
“你在想什么?林重,你怕了?”
“你说我什么时候怕过?”林重有些生气,“你不是不了解我,如果真要给我找个怕的理由,那也是怕童娜和童童出事。”
“对不起,这是我早该想到的。郑培安这件事都怪我,我应该负全责,而且上面已经处分我了。”卢默成看着狐疑的林重,“现在延安派我来,是让你负责给我传递情报,而我负责重新组建大连特委。从现在开始,大连特委就改为大连地委。我是你的后援和下线,这就是对我的惩处,而且党内已经给我了处分,你要是觉得不够,只要你解气,尽管冲着我来吧!”
“打我几拳,来啊!”卢默成闭上眼睛。
看着诚恳的卢默成,林重沉思片刻对他说道:“我真打了啊?你别说我仗着年轻欺负你。”
“来啊!腥风血雨都闯过来了,挨几拳又算什么?”
卢默成仰着脖子,双目依旧紧闭。半晌,忽然觉得脖子一阵奇痒,挠了挠嘟囔了一句:“你们大连的蚊子真厉害,赶紧打我,别想了。”
脖子又是一阵奇痒,卢默成用手一拍,却发现林重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挠自己。
“你小子!”卢默成笑道,忽然又改口,“不是,我是说你是我的领导。”
“得了吧!我可不想当领导。”
“这不是开玩笑,这是上面的命令。”卢默成说,“你在大连的潜伏生涯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党在大连的组织能否建立和壮大,甚至决定了共产国际和苏联方面的对日决策。而且这只是暂时的,现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经建立,以后你将发挥更大的作用。”
“对了,去年你和我在码头上打的那个赌,现在日本正式对华发动战争了,所以你赢了。”卢默成又说,“你的悟性非常高,你的分析能力也让我很佩服。”
“你别总给我戴高帽,这就算说完了?赌注呢?”林重问道。
“当时你走得挺急,好像没说什么赌注吧?”
“真……早知道应该赌个十万八万的!”林重拍着栏杆笑道。
“可是战争是要流血的。”卢默成看着远方喃喃。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林重补充道。
“你现在在警察部也当领导了,领导的觉悟就是不一样啊!”卢默成揶揄道,转而又问,“对了,那个刺杀赵东升的队员一直没得到沈颢的消息,他人呢?”
“他死了……”
听着林重的叙述,卢默成的脸突然变得僵硬起来,他双目无神地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扶着栏杆瘫软下来。林重赶忙上前扶起他问道:“老卢,你怎么了?”
两行少见的热泪从卢默成脸上无声地滑落:“他是我的亲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