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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长随听了吩咐备礼, 又笑道:“郎君疏忽,既然让都头携礼去侯府,如何只备世子一人的礼?时近年尾, 不如将年礼一并奉上。”
沈拓微一皱眉, 道:“事出有因, 当务之急,怎好在途中耽搁误事?”
季长随抬了抬眉毛,笑呵呵:“都头言之有理,只是, 总不好让郎君失礼父兄跟着。再者,既然假托是家信,这般火烧眉毛,火急火燎的,也是惹眼。”
季蔚琇只轻看了一眼季长随, 嗤笑:“就你事多。不过, 也算有几分道理。你去备礼, 拣细巧贵重、随身可带之物, 再与都头挑一匹好马。”对沈拓道,“此番说不得要年底才得归来, 都头多留一两日,与家小也有交待。”
季长随心头一凛, 低首称是, 知道自己逾越。
沈拓没理会他们主仆的这点小机锋, 在心中琢磨一下来去路程。禹京比之宜州自是山水迢迢, 远在千里,不知归去来期。但是,只身上路,又无牵累,大可日夜兼程,如无意外,年底能得回转。
思及要与何栖分开,沈拓心中如同火灼,急急辞了季蔚琇,往家赶去。
何栖在家中挑了两身衣裳,改得短了并一双鞋子给了阿娣,又道:“既已收了你的身契,你只安心在我家中做活。我家并非富裕之家,比不得富户高门,每月只得给你一二百钱,衣裳吃食却不会苛待了你去。”
阿娣捧了衣裳感激道:“奴婢能在娘子跟着伺侯,已经是福分了,别的不敢多想。”
何栖又道:“你既已安顿了下来,可有相熟的人,或托了牙人递话给你父母,让他们能知你落脚的地方。”
阿娣咬了唇,半响,摇了摇头道:“阿父阿娘得了奴婢的卖身钱,总能支应一些时日,先不与他们说了。”她越说声越小,头越垂越低。
何栖微笑,柔声道:“这是你的家事,随你自家的心意。”别开话头,将家中活计细细与阿娣吩咐,“家中人少,日常家事无非浆洗打扫,柴禾炭火每月自有相熟的柴夫挑送来卖,你年小力轻,也不需你去河边挑水。只一点,家中小郎平日在学堂念书,他用功喜静,在家中念书写字时,别去扰他。”
阿娣连连点头,喜道:“娘子吩咐的这些,奴婢在家中做惯的。”她偷偷扳着手指算算家中人口,比对几回,竟是这边的活计更轻醒。在家中背上背了七妹,一边还要看顾八妹,洗了衣物还要割草捡柴,一个不对还要挨打,更不提一碗稀粥顶一天的饥。
她越想越觉何家是个福窝,对着何栖更加感激涕零。又害怕何栖不要她,不等何栖吩咐,别个屋不敢去,拿扫帚将厨房内外打扫了一遍,又拧了抹布灶前台后细细擦了,吃力将锅取下来,连锅底积灰都仔细刮了。
何栖见她忙忙碌碌,摇摇头,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当年若是买去做了奴仆……念头一起,又立马打住。真是强自寻愁,事过境迁,何必无端回味,可不是自找没趣。
遂一笑置之。
沈拓回来家中,接连雨天,难得放晴,何栖搬了团箕,将一袋红豆晒了出来,坐在廊下低着头将霉坏的一一剔除,那些圆圆的红豆在她素白的指尖来回滚动。
何栖脖子微酸,一仰头看见沈拓:“咦,这个时候怎么回来家中了?”
沈拓过来坐在她身边,有点发闷,不舍道:“阿圆,明府有事交付于我,过一两日要离家去禹京一趟。”
何栖吃了一惊:“这时候怎么……”转过念来,“可是与苟家案有关?”
沈拓点头,压低了声音:“苟家案,与桃溪往任县令都有牵连。”
何栖立马想到了其间关键:“若是苟二将他们都咬出来……”她咬了一下嘴唇,心道:牵累太广,反倒不妙,官场哪有黑白分明的?水至清则无鱼,他一气乱咬,将一干受贿的官员都咬出来。许现已迁升,又许是重权门生,此案越滚越大,更不可收拾。
依沈拓本意,不过一干贪婪之徒,头上戴了乌纱,屁股坐了交椅,言称父母官,既不为民请命又不为民做主,要来何用。
何栖道:“那若是有官,他既贪了银,又为民做了事,该当如何?”
沈拓一时语塞,左右无人,拿手指一刮何栖的鼻子:“娘子有理,为夫甘拜下风。”
何栖笑着躲了,又低叹:“后日便走?年节可能回来?”
“这倒能回。”沈拓笑道,“我轻身上路,又骑马,不似上次去宜州,两脚赶路,又押着贼犯。”
何栖知道他在宽慰自己,不愿做出愁容,道:“年节能回,冬至小年却要错过,既还能耽搁一两日,不如明日买了菜蔬纸钱,祭拜供祖。”
沈拓想起往年,家中只有自己与小郎二人,年不年,节不节,比之往日还要糟心,施翎更甚,与他那和尚师父一道,成日只为一日三餐发愁,何栖父女也是冷冷清清两个人。
早盼着今年能热闹,偏偏自己不在家中,他心中正遗憾呢,听何栖提起,哪有不愿的。
笑道:“请阿父他们早些上来喝酒,多烧化些纸钱给他,早得些花用。”
何栖瞪他:“胡言乱语。”
沈拓哈哈一笑,转眼见阿娣在屋中进出忙碌,见着自己缩了肩膀,倒像鬼撵似的。便道:“她是牛家送来的,阿圆使着不顺手,不必违心留在家中。”
“我自有分寸。”何栖道,“哪会委屈了自己。”
沈拓放下心,立起身道:“阿圆祭拜各物,我去雇辆车,明日好去岳母那。”
何栖不曾想自己前几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他竟记在了心底,不由弯了两眼,甜丝丝笑了。追上一步:“阿翎这几日鲜少归家,你去县衙知会他一声,让他明日暂把手头差使略放放,晚间回家吃饭。”
“听娘子吩咐。”沈拓揖礼,一闪没了身影。
他们夫妻定下过节,翌日一早起身忙碌了开来。
沈拓去了市集买些鱼肉菜蔬,寻空却找了陈据,陈据正蹲馄饨担前吃一碗热馄饨,见了沈拓,忙立起来,拿袖子抹了嘴:“哥哥怎得来了?卖食的,再取一只碗,煮一碗馄饨来。”
沈拓道:“不要馄饨,来碗茶汤。”
陈据摸摸脖根,笑:“我那几个兄弟得了明府的厚赏,心中感激,托我谢谢哥哥,我一时忘了。”说着,去摸袖子。
沈拓拦道:“他们赚的辛苦钱,几人一分,又有多少?我岂能要他们这些谢钱。让他们自留着。”
陈据也不客气,缩回手,咕哝道:“我也这般与他们说,他们只是不肯,不敢上哥哥家门,缠着我啰嗦个没完。”又涎着脸皮,“哥哥往日有这些差使,也来吩咐,脏些累些不打紧。”
“倒真有一件。”沈拓接了热茶汤,对陈据道,“明府托我送节礼去禹京,阿翎这几日忙得顾不得家。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你嫂嫂又一介女流,我心中放不下。”
陈据皱眉,抱怨:“明府倒派这差事给哥哥,禹京千里之外,过年都不一定得回。哥哥今年新婚,倒要让嫂嫂过个冷清年。”又道,“也不怪哥哥不放心,桃溪水里刚捞了二十多具尸体,胆小的打桥头过心里都起毛。”
沈拓笑:“明府托的差事,哪个嫌他。也不需你们多做什么,若是见了形迹鬼祟的,报与官府或私下……”压眉低声道,“只别伤了性命,惹得不可开交。”
陈据点头,拍了胸脯道:“哥哥放心,这些我们做得熟。”
沈拓道:“回来请你们弟兄喝酒。”
陈据笑:“哥哥客气,不过,有酒喝有肉吃,我是不拒的。”
沈拓笑,吃了茶汤连着陈据的馄饨一并给了钱,别了陈据照旧去市集买熟食糕点。
何栖则带了阿娣去纸烛店买了几挂纸钱、几叠纸衣,又另去割了几刀肉。
阿娣拎了篮子,不解道:“娘子出门前吩咐了郎主买肉,怎得自己又割了几刀。”
“我另有用处。”何栖道,又问,“你可拎得动。”
阿娣闻着肉腥,口水险些滴下,一时生出无尽的力气,忙道:“娘子,我拎得动呢。”
二人倒比沈拓更早归家,何栖让阿娣洗了肉,拿酱料腌了搁置一边,等得入味焯水,切薄片烤肉干。
沈拓远行,行装打点得整齐,衣物鞋袜,干粮水囊。何栖想着,此去事急,日夜赶路,怕是大半路程要靠干粮充饥,因此另买做了肉干,冬日又不会坏,总好过干啃胡饼。
等沈拓回来,一个早上切洗烧煮,一样食物各装了两盘,将其中一份拿提篮装了。
沈拓接过,掂手颇沉,道:“我来提。阿圆唤了岳父一起去。”对阿娣道,“你可在家中看着火。”
他生得高大,直眉浓黑,身上长日带刀,阿娣极为怕他。见问,忙不迭点了头。
何秀才忧心女婿要出远门,又逢冬节,神色倦倦,勉强一笑道:“倒是过个早节。”
一行人赶了车,到了何家,开了院门。沈拓抬了供桌,打水擦洗一遍,何栖自一边取了烛台香炉,摆了菜肴祭拜。等得酒筛三遍,纸钱尽焚,香残烛短,这才收了供桌。
何秀才看着两簇烛火,身边两个小辈在那里外操持,倒不似往年间凄清,心中愁绪稍解,道:年节再来看你们。大郎远行,你也看顾一些,让他早日归家。
他们这边祭罢,回了沈家又另祭一遍。
沈拓见何栖秀眉微敛,专心在供桌上摆着杯箸诸物,几色菜肴,黄鸡、煎鱼、鲜肉,素面、干笋、豆腐,不知怎么,心中暖意一片,看着她不由就想笑。
何栖在火盆里抖散了纸钱,偷声对沈拓道:“我却学不来说那些悼念词,年年偷了懒。”
沈拓道:“我们心意,他们长辈,只有高兴,再不会与我们计较。”
说得何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