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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江客栈的店东家,过来拜见少主……”韩老山走进东院禀道。
他看到少主韩谦坐在浓荫下,就着一张简案正书写着什么,奚荏与赵庭儿操持一件带半圆盘的立杆,在院子角落里比比划划,禁不住微微蹙眉。
他是完全搞不清楚少主韩谦在折腾什么,只知道少主折腾一件事,就要流水般的耗掉一笔钱物,也不知道少主收刮过来的钱物,还能够供他折腾多久。
“黔江客栈?”韩谦抬头疑惑的看了韩老山一眼,问道。
沅水或者说沅江,是指从朗州到黔阳这一段的河道,而从黔阳曲折往西南的河段,则称为清水江,干流长达千余里,一直深入黔东旧郡的腹地,沿途黔东、湘西南大小山脉发源的溪河汇入,也将这些地区的州县城池、大小村寨,跟黔阳衔接在一起来。
黔阳城虽然不大,城内也仅有千余住户,但作为黔东旧郡的门户之地,商旅一向发达,城内的大小店铺却也有一二百家。
韩谦对黔江客栈这个名字不甚熟悉,想必不是他这段时间重点光顾的商家。
“是一家仅有通铺的客舍,要是少主觉得叨扰了,我这便将人打发走。”韩老山讪着脸说道。
家主即便说不是担任刺史了,在金陵时这些小角色要没有特别的事情上门拜见,韩老山都是直接打发走,哪可能小猫小狗的跑上门来他就进进出出通报,他不嫌烦,家主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写文章?
然而少主到叙州素荤皆沾、多寡不拒,只要是厚着脸跑上门来的,都是来者不拒,韩老山觉得丢脸,但他刚要出门遇上了,还是得硬着头皮过来通禀一声。
“别,客人既然都登门了,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高绍、田城,你们陪韩老山去将人请进来。”韩谦阻住韩老山,让高绍、田城陪他去将人请到东院来。
当世也只有通衢大邑才有较为高档的客栈,黔阳城商旅是很发达,但除了寻欢作乐的妓寨与官驿食宿条件较好一些外,城里的普通客栈主要提供大通铺,或者更差一些就是土台铺上干燥的稻麦草,从几钱到十几钱不等宿一夜,还提供一顿简单的吃食或者热汤。
黔阳城里连韩谦到现在都不怎么熟悉的客栈,条件显然是要更简陋,更不起眼。
而就是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店东家跑上门来拜见,韩谦怎么能拒之门外?
高绍、田城见少主韩谦眼神看过来,心里也是汗然,黔阳城就那么大,近一个月也足够他们排除一遍了,愣是没有看出黔江客栈有什么问题。
韩谦招手让奚荏、赵庭儿放下手里的东西。
奚荏心里还是别扭,“叮呤呤”的走过来跪坐到韩谦的身侧,一边恭顺的替他松驰颈肩,一边幻想着伸手扼碎韩谦喉管的情形;而赵庭儿则侍站一侧,以示有监视奚荏之意,但她眼睛瞥着奚荏跪坐着,襦裙抹胸露出好大一片汹涌而勾魂的胸脯肉,忍不住想着帮她将抹胸拉拉高。
韩老山没有再过来,田城、高绍陪着一老一少两个汉子走进来。
年长者约四十岁左右,皮肤黢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很深的痕迹,乍看就会被认为是为生存操劳过度的劳碌小民,有些浑浊的眼眸也时不时流露出谦恭跟畏惧的神色。
年少者二十岁不到,人长得精壮,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鲜明特点;背着一只鼓囊囊、颇为破旧的裢褡。
也难怪高绍、田城他们会将黔阳客栈漏过去,马氏经营潭州前后三代,根基之深,从这两个几乎不露破绽的暗桩身上,便可见一斑。
“坐吧,咱们也不要打什么哑谜了,你们带来什么,先让我看看。”韩谦伸了一个懒腰,说道。
年长者示意青年将鼓囊囊的裢褡摆到韩谦跟前的简案上,打开滚出一枚枚金光锃亮的金饼。
当世易物主要还是靠铜铸钱,虽然大楚开国之后严禁民间私铸,但为保证民间贸易能顺畅进行,并不禁前朝所铸的钱币。
像前朝的开元通宝,在江南西道诸州还最为盛行,分量也足,但唯一的不便就是大宗货物交易时,铜铸钱太笨重了。
除了铜铸钱外,黄金也是天然的硬通货,当世还没有铸成元宝的习惯,通常以足两重的小金饼形式流通,一饼足两金差不多能兑一万二千钱。而要是将一饼足两金全都兑成铜铸钱,差不多要重七十七斤。
金子真是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好东西啊!
韩谦将裢褡里的金饼都倒在出来,十枚一叠,五十叠金差不多将他身前这张檀木简案铺开,他挑几块咬了咬,看着清晰的牙印,眼睛都禁不住要笑眯起来。
五百饼金、六百万钱,果真不亏是潭州的手笔,秘曹左司省着点用,也差不多能支撑一年了。
韩谦拿了一块金饼子在手里摩挲,笑眯着眼对来人说道:“你们要什么?”
“我们也是听消息说韩公子能放开地款,便想江水正慢慢退下去,五峰山便能与陆地相接,或能围垦八九千亩地。”中年人说道。
“对不起,五峰山你开价晚了,杨潭水寨在江州被钟彦虎灭惨了,水寨的人护送我父子到叙州赴任,我已经答应将五峰山给他们重建杨潭水寨,你们再换块地方吧。”韩谦说道。
来人似乎也预料到这点,毕竟杨钦带着人手在沅水上训练,就是以江心的五峰山为基地,眼力稍好的人站江滩边便能看见。
“鹰鱼寨外围的滩淤地,应该无人开垦吧?”来人问道。
韩谦想明白过来了,黔江客栈以及鹰鱼寨应该是马元衡被四姓驱逐时、没有被清除干净的势力,因为在叙州扎根太久,已经彻底融入叙州客籍之中,黔江客栈只是很普通的客栈,而鹰鱼寨也只是仅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只要平时不自己暴露痕迹,别人是不可能察觉出什么问题的。
“好,以五千亩地为限,州衙绝不过问!”韩谦说道。
“这五百饼金子在金陵可是能买上千亩良田啊!”来人说道。
“金陵地价没有这么贱,能买五百亩水田就顶天了。”韩谦说道。
“筑堤围淤,不知道要投入多少钱粮,仅五千亩地为限,也太小了啊!”来人说道,“我们这样的主顾,韩大人以后怕是不好遇到吧?”
“你们想要多少?”韩谦问道。
“安置四五百户人家,一户怎么也得二十亩地才勉强够活,”来人说道,“这笔卖买能成,以后少不得还会求到韩大人头上。”
“黔阳城北那片低洼地,最多能围出一万四五千亩地而已,你们一下子要圈走三分之二,不怕四姓跳起来?”韩谦盯着来人此时显得精芒四溢的眼眸,说道,“你们在鹰鱼寨往外围三千亩地就够了,此外往北虎扑溪口稀稀落落才有七八户人家在那里开垦,但溪口浅淤地或能围出四五千亩地,你们觉得怎么样?”
“多谢韩大人照拂。”来人揖了一礼,算是同意韩谦的建议。
“你们不要急着建寨子,人也最好分散着进来,能拖家带口更好……”韩谦絮絮叨叨的吩咐着,见来人只是盯着摆放在桌案一角的纸笔,便一笑,拿来纸笔,示意奚荏研墨,落笔之前又问道,“哈哈!抬头可有什么要求?”
“有韩大人落款便行。”来人说道。
“不需要我拿刺史大印盖上?”韩谦问道。
“不用。”来人摇了摇头说道。
韩谦写好借贷收条递过去,便示意高绍、田城送两人离开。
看着两人消失在院子夹道口,赵庭儿慵懒的坐下来,说道:“公子两次试探,这人都没有片刻的犹豫,想必是潭州颇为关键的一个人物。”
两人扛着五百饼金子进入东院,奚荏就隐然想到些什么,但真正听赵庭儿直接说破,还是难抑心里的震惊,厉声问道:“他们是潭州的人,你要纵容潭州的势力大肆进入叙州?”
“你在身边这些天,都没有看明白?”韩谦见奚荏大惊小怪的样子,说道,“看来你要跟庭儿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奚荏这些天是跟赵庭儿吃住都在一屋里,也几乎没有离开韩谦的视野,韩谦有什么事情以及跟高绍、田城他们说什么话、吩咐什么事情,都不再让她回避,但韩谦心里有什么打算也不会浪费口舌跟她解释什么。
事实上,韩谦对田城、高绍、赵无忌他们都不会解释太多,一个是让他们去思考,一个还是维系自己的威势。
“你公然将虎狼引入叙州,你就不怕鸠占鹊巢,令叙州形势最终难以收拾?”奚荏不会因为不如赵庭儿敏锐就弱了气势,她此时更后怕引狼入室的后果。
她同意跟韩谦合作,奢想着奚氏能重新崛起,奢想着能报杀父辱母及灭族之仇,但她也不希望看到叙州真就变成一片血海。
而在她看来,韩谦只是想他父亲在叙州立足,在当前的形势下有奚氏及冯宣两步暗棋应该就够用了,毕竟韩道勋身为刺史,本身在名义上就掌握叙州的最高权力,此时又直接掌握市令、州狱、船帮等事,将来还大概率控制叙州的商贸,实在不明白韩谦出于怎样的居心,要将他们都完全控制不住的虎狼引入叙州?
难不成指望奚氏两三千族人,真能助他在叙州跟潭州搞制衡?
即便有一线机会,奚氏残族最后要死上多少人,又或者韩谦压根就不在意奚氏残族的死活?
“你奚氏残族就算还剩两千人,但最远都已经贩卖到黔中,要一个个的赎买回来,你给我算算,要多少钱财才够?”韩谦见奚荏竟然还来脾气了,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还有,为何要引狼入室,这其中的关窍你不能想通透,自恃家学渊博,终究不过而尔。你留在我身边,还是要多学多看,不要以为一张漂亮的脸蛋,能抵什么用?”
奚荏气苦的咬着牙,在韩谦的盯视着,终究是垂下头去。